这是青竹嫁到周家来的第三个年头了,算起来,她今年都满二十了。
对于别人来说,二十岁是一个很美好的年华,可对青竹来说,已有了人到中年的萧瑟之感,这种萧瑟并非自由和快乐就能消散的。
青竹坐在桌前做着针线活,高堂上放置着一方牌位,两支蜡烛早已燃尽,只剩下烛台上斑驳的蜡痕,牌位上的名字是她的婆婆周氏,自她嫁到这里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老人自是知道自己病重,所以才想尽快看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娶妻留后。
可惜周玉良自十六岁便参军于外,鲜有消息回来。好不容易等他回乡探亲,周婆子便张罗着要把这件心事了了。青竹是邻村的孤女,没有嫁妆,自然也就不用聘礼,只消媒人两头一说,这件亲事就订下来了。
周玉良大约军中的日子过惯了,一心想闯个名堂出来,早已不屑这种柴米油盐的农家生活,虽然不愿意,但为了安慰病中的母亲还是把亲事答应了下来,成亲的那天,两人刚拜完堂,一张军帖就把他召了回去,留下婆媳俩大眼对小眼无话可说。
他留下的钱办完丧事所剩无几,日子就靠青竹的双手一天天艰难的过着。
一只浅灰色的狸花猫从门外跑了起来,跳上桌子,用爪子扒拉青竹的手。青竹正做到精细处,一经打扰不禁吓了一跳,连忙虎着脸把它抱下了桌去,然而手还是被针尖刺到了,殷红的血丝浸到白色的绢帕上,染出一朵梅花似的印迹。她绣的是门外的竹,这多了一抹红显得不伦不类。
她气恼地把指尖含进唇里,轻轻地吮吸着,一面思量该怎么补救。
然而还未等她想出方法来,门外便传来一阵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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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出门去,还未看清外面是什么个场景,同村赵大娘第一个撞开院中竹门窜了进来,拉着她的手,既惊又喜的嚷道:“阿竹,你丈夫回来了。”
这句话似一个炮仗,一下子在青竹脑子里炸了起来,炸得魂不守舍,全身发麻。
他回来了?
为什么回来?
大约这不该是一个妻子应有的反应,可她没办法冷静,一个陌生的丈夫突然回来,闯进她平静无波的生活里,怎能让她生出喜悦来
然而她怔愣的模样在旁人看来,只像是一种无言的激动。
赵大娘摇了摇她有些发软的身子,笑道:“千真万确,就在村头,他赶了一辆马车回来,不知给你带了多少好东西,你的好日子来了。”
青竹掩下面上的惊惶,问道:“赵大娘,您看真切了么。”
话音未落,零落马蹄声已传入耳内,这已是实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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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娘一面拉着她往外迎,一面絮道:“小虎在山头耕地呢,远远就见着他驾马从官道上来,赶忙就回来报信了,他们从小玩到大,怎么会认错?”
周玉良在门前的坡道处落了马,并未正眼瞧立在面前的妻子,反而一脸恭敬的绕到车厢前,小心翼翼地掀起了车帘。
车厢里一个男人利落地跨了下来,雪色衣衫上染了些血迹,一只手横放在胸前,显是受了伤的模样。
他束着一头长发,脚登一双及至踝骨的银色军靴,俊削的脸上有连日奔波的风尘,是个十分年轻的男人,一双眼睛凌厉中还弥漫着沙场中未散尽的肃杀之气,高大的身姿与矮小的篱笆相衬,有些格格不入。他抬眼望了望眼前的小小院落,薄唇微勾,带点讽刺:“这就是你的家?”
周玉良一脸唯喏之色,弯着半个腰身,谄媚又讨好的笑道:“爷,就这是小……我的家,这里虽然比不上外面住得舒服,但是很安全。”
男人点了点头,未置旁边两个妇人一眼,顾自跨进了院落中,行了两步脚下微有踉跄。
周玉良忙着把马车赶到一旁的空地上,这个小地方车轮根本施展不开,可想而知他回程废了很些功夫。
赵大娘携着青竹走到他身前,脸上带着的讨好之色不比他刚才面上的少:“玉良,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了,你要是早回来三年也能见着你娘最后一面了。”
周玉良卸下车辕,任马在一旁吃草,掸了掸黑衣上的尘土,随意向眼前的女人点头示意了一下,道:“没办法,军令大如山,我这也是回来修整几日,往后还得继续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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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娘把青竹推了过去,识趣的退了两步:“青竹可时时想着你呢,你们夫妻慢聊,正巧虎子他爹昨天钓了条鱼,我迟些时候送过来,让她好好给你接接风尘。”
外人已走开,周玉良抬头钉了青竹一眼,见她一脸瑟缩害怕之色,不免有些烦燥,这个妻子是母亲硬塞给他的,两人之间没什么感情,平白无顾杵在他家里,倒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跨进小院,引着那个年轻男人进入屋内,稍时又伸出头来,向站在远处的青竹喝道:“快去烧些水来。”
青竹一面烧着水,一面附耳倾听着旁边房间的动向,只听两人偶有絮絮之声从卧房里传来,应是那位受伤的男人到了床上休息。
一刻钟后,她端着热水进到卧室,只见那男人已脱去里衣,光着上身斜躺在床上,青竹未及细看,只看到这个场景就惊得大叫起来,手里的水盆扑通一下掉落在地,水流把泥糊的砖石地腌渍得一塌糊涂。
周玉良正在拿匕首为那男人清理肩臂伤口上的腐肉,闻此变故,手上一顿,刀尖不由向内戳了半寸,痛得那男人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切齿的哼道:“嘶,没长眼睛的东西,你不会轻一点吗?”周玉良被骂,心里也恨急,抓起一旁桌上的木梳回身向捂脸站在门口的青竹头上砸去:“蠢妇,还不快去找些酒和纱布来。”
青竹顾不上头上的疼痛,连忙往外边跑去。
夫妻俩婚后第一次相见,就是这般狼狈,她看到了丈夫以外男人的身子,还无端受了一场责骂,实在是既惶然又委屈。
去邻居住借了一碗烈酒,又把以前为婆婆做丧事留存的几条白缎找了出来,战战兢兢的送到门口,不敢扬脸往内张望,只敢轻轻唤道:“酒来了。”
酒液喷到伤口上,年轻男人抿唇闷哼,把痛呼藏在喉头。青竹端着重新烧好的水站在门外,低头碾着脚间,耳朵里听着里面的动静,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像做什么都无法阻止心内绵延起来的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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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您忍着点,这伤口烂了快半个月了,应该好好处理才行,要不这膀子可就再拿不起剑了。”周玉良恭敬得有些卑微的说道,不过到底是个粗手粗脚的大男人,哪里干得起这种敷伤口的细致活,纱布在绕在臂间,怎么也打不了结。
囫囵弄了半晌,那男人实在是忍不住了,措身躲开他的手势,似骂似嗔道:“好了,你别弄了,赶紧去买些衣服和伤药来吧,这些让你女人来弄。”
周玉良出门唤来了青竹,指着桌上的纱布和药瓶,一脸正色道:“把止血散敷到伤口上,手脚轻一点。”
青竹颤抖着双手,把他身上没有系好的纱布取了下来,血肉模糊的伤口传来一阵浓烈的血腥之气,青竹偏了偏头,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就埋在他的精瘦的胸腹之间,不敢抬眼,也不敢下视。
女人的手脚终是要细致轻柔一些,药末撒到伤口上,只泛起针刺般的疼痛。
像是为了缓解两人之间紧滞的空气,使她不必紧张而弄伤自己,那男人略有颤意的温润之声幽幽传来:“你和周玉良成亲几年了”
青竹心跳之声跃于喉间,半晌才声如蚊蚋道:“三年了。”
纱布重新缠绕在胸臂上,一层一层,直到淡红的血色不再明显,然而收紧打结的时候,还是让人不禁冷汗直流,他咬了咬舌尖让自己镇定下来,说道:“你放心,我只在这里借住几日,你不要向村子以外的人说我来过。”
青竹点了点头,拿着布巾在盆里掬水拧干后,开始擦拭他胸腹上残留的血渍。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一个男人,即便是在自己丈夫的示意安排下,也让人羞怯难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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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肩膀那么宽厚,腰腹那么白皙,汗渍的胸膛有一种清苦的味道,不难闻,倒像是竹兰花碾碎的花汁味。
收拾好一切,男人终于放松下来,慢慢地躺了下去,连日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整个人便恹恹进入了浅眠。
粗制的被衾被人拉过来覆到他的身上,桌前的纸窗隔绝了明亮的天光,阴暗之中,能听到有人收拾杯盘的稀稀疏疏声。
赵大娘提拿着一条鱼过来了,在门口不敢高呼,悄悄走进厨下,见青竹正在烧水,压低了声音问道:“玉良呢?”
青竹回道:“好像是去镇上抓药了。”
赵大娘与周氏要好,平日里也偶有接济青竹,所以对这屋子比较熟稔,她走进来把鱼搁进水缸上的木盆里,乜着眼对着青竹往里屋的地方努了努嘴:“那人是谁?我看玉良对他挺尊敬的,怕不是个将军吧?”
青竹一脸迷茫,摇头道:“不知道。”
赵大娘兀自笃定道:“错不了,一定是个将军,你可得好好照顾着,往后玉良升官发财,你也跟着沾光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