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安度非沉 本章:婚姻

    那还是一年前的事。

    镜子里,魑魅魍魉伴舞,谢一尘在灯下摇手回眸,镜子外的世界,她支着拐杖,低眉顺眼,背对舞台,什么都不去想。

    一条白蛇,蜕了皮,灵魂脱壳而出,只剩一条外皮僵硬地活在人间,谢一尘相信那是自己。

    身体好了不久,她可以靠着拐杖站起来,若是不必走动,她连拐杖也不需要。双腿有了活力,新伤旧痕都渐渐愈合了,照这样下去,她很快就要恢复从前,任意起舞。

    她在镜子前看见那条一心成仙的蛇。她是有这份的自傲,就是瘸了腿,也能一步步地踩着碎玻璃似的咬牙苦练回来。

    回国的第一日,先回了平都休息,她对着镜子扔下拐杖,趔趄着维持平衡,一步步地踏出去,刻入骨髓的舞步被唤醒了——摔了两次,心被摔活了,休息片刻,再次投入地练习,表情沉着,直到摔了七八次,全身痛得让她想起医嘱,还是少做剧烈运动的好,不要为难自己。

    她就沉醉在舞蹈室里,每一块地板,每一处灰尘都是亲切的,像吹口气就千变万化地成了江水,成了天地,成了百姓居所,成了舞台,她置身其中,表情疏离地和许仙小青谈着未来的事,一转眼,她就成仙而去了。

    可也仅仅是这样想了片刻,她忽然明白过来,《白蛇新编》这出舞早已被取消了。

    没了舞台,也没了观众,甚至配角都不剩,白娘子抛弃谁,追念谁,飞升去哪里也都是她自己,追光灯只追着一个孤独的背影罢了。

    她再怎么跳,也不会有人去看,她不复少女时期的天真了,身体的状态也大不如前。现实把她浸没在水底,压得喘不上气——忽然想起宁珏,咬咬牙,纵容自己短暂地想了想宁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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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独一的观众是宁珏,除了姨妈,头一个看明白她这条白蛇的人就是宁珏。谢一尘在她面前总想竭力舒展自己,舒展起来,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她每次都因宁珏挣扎起来,像是被唤醒了。

    可宁珏又实实在在地在灯下,不光是观众,许多时候,蒙着一层白蛇的影子。

    她是皮,宁珏是血肉,一道地疏离着人间,朝天外之天的不可得之物渴想着,并奔赴这条不回头的路。

    心里钝痛。

    她幼年时由姨妈收养,在国外过了几年,她渐渐地知晓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

    倒不是清高地决定成为另类,只是,似乎自然而然地——她生来就是异类,思考方式和别人不同,有倾向性地去听各类消息,听见哪个同性的酒吧发生枪击,或是谁和同性的人发生了什么关系,她都格外竖起耳朵来听。

    她始终是寂静的,从未表露过情绪,平静死水,除了舞蹈没有别的追求。

    心里隐隐地和那些人共鸣着——仿佛世界是一个村,亮着几盏灯,她会在夜里悄悄亮起灯和他们回应,看着稀疏的灯火,她沉寂地满足着,并没有太多奢求。

    直到宁珏来,那天,她不知好歹地在评论家面前议论了一番白蛇,和李娟娟争论了,姨妈的脸抹不下来,和她生了气,留她一个。她艰难地想要起来,印证自己的念头。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和宁珏争论起来了,莫名地把情绪放在宁珏身上——那时,宁珏表现出来的疏离,就像是她自己,似乎在照镜子,看见另一条白蛇,在人间烟火里浮浮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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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明白过来,宁珏是看得懂白蛇的,即便没有读过书,即便是吊儿郎当的混混,也比任何人更懂她——或许因为当初差一点当了姐妹,差一点就是宁珏辉煌地起舞了。

    心里对命运的混沌产生了奇异的感受,她心里迷惘,不甘心地要站起来,要在宁珏面前显示,她谢一尘选择跳舞并不是比谁差的——竟然就站了起来。

    那是她出事之后,第一次这样明确地意识到,她的双腿还存在,像是和她本身割裂,只是储存在那里,找不到调取的力量。

    可也只是站起来而已。

    她如何能够甘心,沉默不语,低着头,看见宁珏把平康寺求来的平安符,别在她的手腕上。

    低眉顺眼,谢一尘恍然明白,在白蛇的事上,只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无人时,眼泪扑簌而下,所有追求皆为泡影。

    幻影般的日子,她独自寻死,后来一心寻死也成了什么追逐的目标,她立即放弃了,就那么无谓地活着,生怕自己再为着追逐什么而耗尽热血却发现一场空。

    直到那次,直到宁珏半夜前来,独自坐在她家门口,淑姨开了门,看见个落魄的女孩抱着膝盖睡着,脸上有伤,脚上有伤,血痕累累地进来。

    她在一如既往的早起中沉静地思考,听说宁珏来。她心里是刻薄的,她要看看宁珏这样和她一样疏离的人,到底是为谁受伤?许立文?好哇,让她来看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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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几乎是心存恶念地打开门,开门的一刹那,她暗自悔悟了,何苦这样呢?她们的情面不在吗?为什么忽然恶狠狠的,宁珏又做错了什么?不是一向都很依赖宁珏?这个人固然不好,可在她面前,从没做过一件不好的事。

    也不知道是向谁悔悟,后悔戛然而止。

    门开了,她看见宁珏屈身坐在塑料板凳上,屈身用清水洗脸,剩下的水流过伤痕累累的双脚。

    为什么,眼神里写着释然的喜悦?谢一尘说不出话,沉默地搓着把手,试图说些什么。

    但无果,宁珏只是沉静地低着头,安静地清洗脚上的伤口。

    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被默然注视着。

    谢一尘默默关门,像是自己反而被羞辱了一番,脸上火辣辣的。

    年长者的体面和矜持忽然冒了出来。她本是在揣测宁珏和许立文的前因后果,甚至有些嘲笑的意味,此时此刻,烟消云散,她默默地取了双新的拖鞋放在门口。

    宁珏这次抬头看她,眼神缓缓挪动,从她脸上,挪到手边,看她屈身放下拖鞋,然后再度看她。

    她不敢再接着剩下的表情,怕宁珏无所谓地看她,也怕宁珏感激她,甚至自己也心乱如麻,不明白怕从何来。关上门遮掩表情,淑姨走过来问她宁珏怎么样了,谢一尘说没事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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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淑姨就摸着她的脑袋抱住她,小声安慰她没事的。

    谢一尘不明白淑姨为什么忽然安慰自己,之后过了很久她才想起那天她表情哀伤,像是在为宁珏哭泣。

    她是在为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哭泣,她猝不及防地直面了内心的幽暗,她在许立文的事上对宁珏多出格外的情绪。她以为自己改了性子,因白蛇的身份,而对许仙痴迷。

    可她是白蛇,许立文却不是许仙,而且在她的故事里,白蛇升了仙,对人间毫无留恋的,她怎么会痴恋许仙?况且,她在舞团时就不大搭理许立文,彼此的情分寡淡,像是被迫做一个项目的同事,怎么会有格外的情感?

    心里的灯幽幽亮起来,和她曾经见过的许多奇闻对应上。

    她沉静地隐藏秘密,装作无事发生,她是正常人,谁也不会想,她对朋友有什么非分之想。

    就是在温泉的时候,她有些失态地多问了问宁珏,在国内,她们这样的异类会是什么处境,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她好奇得要死,攥着宁珏多问了很久,宁珏不解她为什么这样在意,目光怪异——

    她立时醒了过来,是的,宁珏不是这样的人,她收敛自己,苍白地解释,装作自己只是好奇心作祟。

    她相信自己是短暂地迷恋着宁珏,做朋友要长久得多,她从不逾矩,隐藏自己,愈发地像个正常人,和宁珏说说笑笑,就是等宁珏结了婚,她们也不会被影响——

    可宁珏一转头就走了,她理解宁珏的嫉妒,理解她把自己当作玻璃橱柜里的展品任意观赏——哈,连朋友都不是!自己小心翼翼地收敛的感情,从面子到里子都被糟践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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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禁止自己再去想念宁珏,一而再再而三地逃了,算什么?

    况且人间的情爱那样短暂,白蛇永恒的归宿在天外。

    双腿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她每天都用一个舞台的幻梦支撑着自己,每天都梦见她再次起舞了,被定格在油画中央。就像姨妈铭记自己的美丽那样,她铭记自己。

    然而当她蹒跚起舞的时刻,却无比孤独,白蛇不成为白蛇,不是缺少布景,不是缺少灯光,甚至并不是缺少观众。

    可就是缺少宁珏。她纵容自己,再纵容自己,把宁珏的形象在脑子里揣摩了很久,宁珏的质地被她揣摩明白,她就自顾自地原谅宁珏。

    有人爱她,宁珏就会逃走,是那天自己显露出宁珏对自己太过重要,所以宁珏不堪重负地逃走了?

    宁珏曾经说,就像小孩子去人家家里,虽然无法用语言说明,却拥有格外的敏锐,知道人家对自己的态度,决定是否留在这里。

    看来这话是对的,可惜宁珏不是感觉到不关心而逃走的,而是人真的爱她时,她就要逃走。

    宁珏第一次逃走后,姨妈暗自伤心了很久,反省说话是否不得体,让小孩子觉得自己不真诚。

    她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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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宁珏不知所踪,是大海里扔下的针,恐怕此生都不能再见。

    在她追想宁珏,默默地猜测自己或许会在追想中默默度过余生的时候,姜望来看望她。

    出国前,姜望一路追着她,可她从姜望身上看不出什么爱情,送花写诗格外体贴,姜望能明白那出《白蛇新编》,不算讨厌,她就看着谢女士和李先生喊他“小姜儿,小姜儿”,俏皮得像是从舌头底下囫囵出来的昵称,出国前他说,他要等她回来。

    现如今他果然来了,这次来,他依然捧着郁金香,左右打量一圈:“宁珏没回来?”

    谢一尘保持沉默。

    “别为她难过了,我不也是朋友么,一起出来玩。”

    于是,她就见到了“周四晚上的公园”,她见到了姜望的男友罗宾,半个英国人,在南城做模特的,身高近一米九,帅得格格不入。她猝不及防地迎接了国内的同类们,可唯独她是孤身一人。

    她被牵引到酒吧中,偶尔地见了几个短头发的同类,那时并不繁华的平都并没有女同性恋固定的交际处所,只有几个大胆的会借助男人的地方坐着。她剔透的质地吸引了几个人来搭讪。

    “我有女朋友了。”她笨拙地推拒。

    姜望说:“一般人怎么会这么介绍啊,你直接说你不喜欢女人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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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真拿我当朋友。”谢一尘挖苦。

    心里惴惴不安。

    姜望在谢女士面前形象颇佳,他每天进门,谢女士就呼唤谢一尘下来作陪,“小姜儿”喊得谢一尘格外烦躁。

    姜望的生意越做越大,家长也是知书达理的,谢女士暗自调查过,已经着手结婚的事,和李先生议论起来,谢一尘在旁听着,面露难色,可又说不上话,只好和姜望出去,躲在一群没有未来只有现在的男人女人中间,短暂地长出一口气。

    “形婚这件事,老实说,除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孩子的事,到时候我们就说不孕不育,做模作样地去医院,等到年纪大些,就各自离婚,推说是’婚姻的围城堵得我们喘不过气,有了经验,这辈子都不想结婚’。如果你不找我,别的gay跟你说形婚,到时候家里要抱孙子,指不定要怎么为难你。或者你直接嫁给正常人,那好,可你心里愿意吗?别逗了谢一尘,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我们是同类人,我猜猜,你喜欢宁珏吧?不过之后你喜欢别的女性呢?我们要藏起来,就只能互相帮助。”

    谢一尘拒绝,姜望的每个字都透出一股蓄谋已久的味道。

    但拒绝的理由却有所不同。

    她以为自己不会坦然承认她的喜欢,被姜望察觉也应该一口咬死,否认,把自己的感情背叛,凌迟在风里,风干,龟裂——就像平时一样,用平静掩藏情绪。

    但此时,居然非常坦然,掠过这个问题:“恐怕我这辈子不会再遇见宁珏,下一个喜欢的说不准是男的,和你结婚把自己搭进去,我认为不划算。你早就盯着我了?怎么不在你这些朋友之间找一个。”

    “我实实在在看过白蛇,并不是假的。我以为你是那条白蛇,非得成仙不可——就是过几年,你换了心思,我们也离了婚,各自达成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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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各自达成所愿,我比你小,我并不急着结婚。”

    “你总得急着证明你不适合结婚。”

    “别拿这种口吻和我说话。”谢一尘和姜望对峙,她坐着,姜望站着,各自抗衡,但她弱势下来,她想要答应了之,躲在婚姻里,似乎另成一方世界。

    “你希望我有什么明确的利益诉求。那我说,第一,我要堵住父母的口,他们虽然是知识分子,但是有些门第的观念,我找你,是我高攀,他们会满意;第二,虽然像自夸,但我实在是个好人,比这些男人好,而且我有收入,不是那种为了钱缠着你不放的人,同理,你也是这样;第三,就是交朋友也要慎重看待,我没有时间再找一个你这样靠谱的朋友,我马上就三十了,而我熟悉你。”姜望一条条地说明自己的态度,好像和谢一尘谈合约,话语有些冰冷,可一条条,谢一尘都认同。

    她确确实实没必要证明,没必要结婚,腿好了之后,姨妈就不急着为她介绍几个男孩子,仿佛她的价格涨起,在市场上渐渐有了排面。不必要着急嫁出去,待价而沽,她安坐着,姨妈一点儿也不着急。

    然而,谢一尘思索良久。

    宁珏已经走了,即便不走,谢一尘也无法说什么,说了又能怎样,婚姻是迟早的事。

    她终有一天会和一个人结婚,和她喜欢谁,爱上谁关系不大——她是天生的异类,能够爱上男人的可能微乎其微,除非她继续勉强自己。

    姜望真适合去做销售,说出来的话深切她的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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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或许,各取所需,等到她面容衰败,青春不再,也是结过婚的人,丧失婚姻市场的竞争……

    姜望摆出的条约横在她心头将近一个月,她每天都回想这些话,斟酌地,审慎地思考。

    坐在镜子前,她质询自己,真要结婚了?就如白蛇为了报恩,盲目地嫁了许仙?不,不是这样对应的,她是痴了不成?就是不爱,万一有谁更合适地爱着她?她并不是宁珏,非得一个人爱着自己不可——

    婚姻也不过是经济利益的交换,眼下来看,的确是没有比姜望更合适的了。

    姜望答应她,要是她决意离婚,自己绝无二话。

    口头承诺,君子协定,她吃了亏也只能吞咽苦果。

    结婚,是赌博,赌一辈子当个隐藏起来的异类,赌孤独,赌自己心如死水,赌她不再见到宁珏,赌她不再见到宁珏这样的人。

    最后,怪物和怪物住在一起,一个屋檐底下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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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应了这场合约,姜望开车带她去拍婚纱照,她勉强站起来,忽然感到双腿无力。

    “要是有一天——我们这样的人,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我们就不用这样勉强。”罗宾这样总结,谢一尘默然不语,他把她扶下来,陪着试婚纱的女孩看见两个帅气的男子侍候她,羡慕了起来,小声说:“伴郎也是一表人才,是新郎的朋友?”

    三个人都尴尬了一会儿。

    罗宾把手捧花交给谢一尘,两个人都表情哀伤,像完成了什么交接的仪式。

    和姜望的合约完成,谢女士和李先生半是挑剔半是欣喜地为她准备盛大的婚礼,全盘照抄别人的风俗,婚礼的形式和只有他们知道的实质一样不伦不类,在南城最大的天主教堂举办。神父在两人中间垂眉读经,穿着洁白的以弗得的唱诗班分列两侧。

    谢一尘和姜望两方共计四位家长都握着手暗自期盼。走廊尽头,姜望推着轮椅上的谢一尘款款走来,金童玉女,灯光好得出奇,两个人都像是从美人画中走出来。音乐和鲜花盛放在他们头顶,神的祝福沐浴在他们名不副实的婚姻中。

    好友中,罗宾穿着白西服低调地坐在嘉宾席,谢一尘四下打量,抱着胳膊,像是被聚光灯全然覆盖,她正孤独地对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发出微弱的独白,她很想直接从轮椅上站起来逃离这里,最终压抑了很久,有那么几分钟,再次失去对双腿的控制权。仪式结束后,姜望和罗宾眉来眼去得让谢一尘厌烦又羡慕——

    之后,谢一尘很长时间没再主动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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