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返工开机。
其实在年前的拍摄中,宋书文已经拍完了徐春树的最后结局,而黎宇青那边除了要补几个镜头之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给电影结尾处江路的独白配音。
按理来说黎宇青普通话标准,嗓音清澈,配个音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周源山却又拿出了那套“感觉”论,说黎宇青的声音里少了一些感觉。
交代完黎宇青要做的工作,周源山转过头来继续“折磨”宋书文。
《江城码头》讲的是时代,所以剧里的很多地方自然有着大量和时代变迁有关的隐喻。
徐春树将文工团承包下来之后,给自己的演出团起了个现在看来特别土气的名字:“太空柔姿霹雳舞团”,学了一口发音古怪的“粤语”,假装自己是从粤省来的表演团,沿着楚江向着更为落后的小渔村去表演。
反正在那个年代,“粤省”就代表着先进,更代表着先进的“娱乐”。
所以徐春树和他的表演团最开始算得上是顺风顺水,在一路表演到了入海口时,他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大海,在旅途中被磨得不再年轻的他,在海边听着轮船汽笛声,又一次像少年般奔跑。
但到了后来,徐春树和他的表演团能够接到的表演却越来越少,一些人已经准备启程回家了,而徐春树则在又一次应酬无果后,缩在灰暗的船舱里疲惫地睡去。
在船舱外面,有一艘货船徐徐开过,而货船上面满载着电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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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变了。
有了电视机的大家也有了更新奇的娱乐方式,人们已经不再需要这么一个逐渐落后于时代的表演团了。
《江城码头》与其说是电影,更像是一部冷静客观的纪录片,周源山只是用一个剧本,两个演员,三四台机位,就将时间和年代回溯到了那个时候,然后将摄像机镜头对准他们。在电影里,周源山只是在不掺杂任何主观情绪地进行讲述,甚至对于徐春树最后的结局,也没有进行多余的评判。
但他还是将徐春树第一次来到海边,听着轮船汽笛声在海边奔跑的那一幕戏留在了最后拍摄,似乎是将这个男人最为意气风发的一幕留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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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海口,斜阳之下。
周源山这一次为了寻找“感觉”,更是直接将所有成员都拉到了楚江入海的交汇处。这里也有码头,而且每隔几十分钟就会经过一趟轮船,将汽笛长长地拉响。
“开拍!”
一艘有点破旧的客船缓缓驶入镜头,快到码头的时候再慢慢停住,而徐春树则一直在船舱里对这个本子写着什么。有人往外面张望着,也有人拿出了富有年代感的体型硕大的录音机调试着,准备用磁带听歌。
船舱里的整体氛围不算吵闹,但又隐隐有着一种被压抑着的兴奋感,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要到的地方是哪里,而这也意味着他们这群生活在江边的人,将第一次见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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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调试录音机的人摆弄好了,从收音机里放出了一首在那个时代十分新潮的歌曲,而其他人连同徐春树一起,都围在收音机旁边听着,像是在听着一个世界。
“呜——”
此时,一声若有若无的汽笛传来,有人似乎感到了微微的震动,下意识往船舱外望了望,忽扬起脖子叫道:“轮船!”
其他人也看了看,马上喊道:“哎!到入海口了!”
徐春树也紧拧过身子,只看了一眼,瞬间从船舱里跳出来,撒开腿就在码头上猛跑,刚才喊话的两人跟在他后面,边跑边招呼道:“到了!到了!”
船舱里的其他人也全跳了下来,有的手里还拿着东西,听到喊声径直往地上一扔,紧随同伴而去。
周源山安排的另一个机位中,拉远的镜头将泛着铅灰色的海,褪色发白的码头,一群没见过海的年轻人如数记录下来,看着他们疯了似的在码头上奔跑。
“呜——”
轮船的汽笛鸣声响亮,在海面上平稳驶过,承载着货物,也承载着时代。
而码头上是一群第一次见到了更大世界的年轻人,承载着热血,也承载着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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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
周源山喊道:“宋书文,你情绪不够,把自己放开了,重来!”
“开拍!”
他们很快又拍了一条,这次周源山倒是没喊停,只是坐在监视器后面皱着眉头。但宋书文不用他说也知道,自己这一次的表现依然不够好。
其实这毛病说大不大,就是情绪调整地不到位,也是年后返工的一大毛病,总是差了点状态,但也只能慢慢调节。
好在眼下还有点时间,周源山也不着急催促宋书文,准备先把空镜和其他的零散戏份补了,顺便给他放了个短假,让他自己找个地方琢磨去。
宋书文也知道自己急不得,索性披着那件大棉袄,找了个空器材箱坐着,一边调整情绪,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黎宇青在手机上聊着。
那边黎宇青也被周源山折磨着,在配音配到了第五十多个版本之后,周源山才说他找到了一点江路的感觉。而眼下,黎宇青总算是录出了自己最满意的一般,直接将原始音频文件打包后发给了宋书文,表示要让“哥”给他好好批评指正一番。
这段台词字数不多,录音时长也没多久,但是未经压缩的原始音频文件体积大的离谱,足足有几百兆,而宋书文又是在信号不怎么样的码头边上,哪怕是狠心用流量开了下载,也得等上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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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这个时候,出乎宋书文意料的是,自家经纪人老许竟然过来了。
“呦,你居然有时间过来探班。”
宋书文见到老许倒是挺惊讶的,老许说自己年后要带一个新人,这会儿正是忙着的时候,没想到会跑到《江城码头》这边来探班。
他本来脸上还带着笑意,想调侃老许几句,但是看着老许绷着的脸,宋书文的笑意也渐渐褪去。
“你过来探班,是有事要跟我说?”
老许看来最近熬得挺狠,眼睛里都是蛛网般的血丝,精神也有点萎靡。
“你和黎宇青在这边拍得感觉咋样?”老许问道。
“呃,怎么说呢?”宋书文想了想:“剧本挺好,给的片酬也不算低,而且导演也挺好的……就,挺过瘾呗……”
老许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又问:“那跟黎宇青的对手戏呢,怎么样?”
忽然被问到黎宇青,宋书文莫名感到一种不自在,道:“就挺好的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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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话,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虽然黎宇青只是个新人,但是他的表演天赋是真的高,我觉得他再找机会锻炼几部戏,演技打磨得也就差不多了。尤其是他现在和飞凰签约了,以后肯定是前途无量啊。”
“你也觉得他以后肯定能发展的很好?”老许问道。
“那肯定的!”宋书文提到黎宇青,情绪好了不少,话也明显变多:“他还是舞蹈演员出身,不止跳舞特别厉害,那身材,长相都是一等一的,无论把他拎到什么活动,都能秒杀一众男星。而且他在表演时也很容易入戏,他刚才给我发消息,说他现在算是彻底体会到江路的角色特点,能完全用江路的语气说话了……”
老许听完这话叹了口气,绕了个弯子:“《霸王别姬》,程蝶衣知道吧。”
“知道,怎么了?”宋书文一怔,问道。
老许没直接回答,而是宋书文对他要讲的事隐隐有了预感,迟重地点了点头。
“《江城码头》的内容我大概了解一点,尤其看了徐春树和江路之间的关系。我知道周导为了过审,在这两人关系的描述上用了点春秋笔法,但你们表演的过程中,肯定会有更深入的想法。”
老许瞧了瞧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在圈里待的时间肯定比你长,见过的事儿也比你多。拍了一部戏然后走不出来的演员太多了如果你俩都是上镜念数字,台词靠配音的演员,我也不担心啥。但你和黎宇青又都是那种演戏时把自己代入角色,一疯魔就人戏不分的主。黎宇青的经纪人在他配音的间隙带他去别的戏里试镜,发现他好像陷在江路的角色里出不来了,而且平时没事儿的时候就在跟你发消息,尤其是一提到你,黎宇青的话明显变多,张嘴就是‘我哥那演技才叫厉害’。”
“他经纪人劝他,别真把自己当成了江路,连带着把戏里的感情一起带进现实里。所以在这我也得提醒你一句,别真把自己当成了徐春树。咱公司不是飞凰,不可能给你大把的时间去慢慢调整,你得赶紧从戏里出来,我这边已经给你安排好下一部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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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应该等彻底杀青后再跟你说这些的,但我现在带新人,实在忙不过来,只能这会儿提前跟你当面说了。还有,下一部戏试镜的时间比较紧,为了能快点从戏里出来,你这段时间最好跟黎宇青少联系。”
“……”
老许是真的很忙,交代完这些话便匆匆离开了。
而就在这时,宋书文的手机终于把黎宇青的文件下载好,自动播放出了黎宇青清越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出了江路最后的独白。
宋书文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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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书文,你情绪还是不大够。”
周源山有点无奈,宋书文的状态总体上很稳定,和黎宇青搭戏的时候甚至大部分都是一条过,哪怕有些地方处理不好,给他放个小半天的假,他自己就能调整过来。
但今天宋书文却跟霜打的茄子又遭了雹子一样,始终打不起精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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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书文不知道周源山正琢磨着怎么把自己的情绪调动起来,他正忙着一个个地跟工作人员和那些临时群演道歉。特别是那几个临时群演,每拍一次,他们就得跟着自己跑一次,这会都累得气喘吁吁的。
眼见着宋书文作为主演还不跟他们摆架子,ng了还要跟他们道歉,这帮群演倒是对宋书文印象不错,还有人在旁边给他出主意:“要不,你喝点酒试试?”
正好路过这边的周源山一拍手:“我看行,正好我车里有酒!”
这下轮到宋书文纳闷了,他问道:“你拍戏怎么还带着酒?”
周源山笑了:“今天的戏要是拍完了,咱就算正式杀青了,我特意让人买的,就为了今晚庆祝的时候喝。”
说完,周源山转身就从车里摸了瓶白酒过来。
宋书文接过酒瓶开盖,刚一打开就被酒气冲得犯晕。
周源山拿来的酒绝对比自己在家跟黎宇青喝的那种度数还要高,他仅仅是闻着都觉得发晕,一口下肚之后更是感觉酒液像是一把烧红的刀子,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自己的五脏六腑里。
他强行把酒压了下去,然后又猛灌了几口,脑袋立刻像是绑了铅块一样发沉,一种那种热腾腾的感觉更是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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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拍!”
宋书文率先从船舱里跳了出来,然后是那些同伴们。他到了码头后顿了一下,而那些群演们也跟了上来,准备按照之前排好的走位奔跑。
谁知宋书文又动了。
开始是小步慢跑,接着越来越快,最后两条长腿完全迈开步子,顺着码头一路向前跑去。
从宋书文的动作开始,周源山的眼睛就瞪得老大,死死地盯着监视器,嘴里不自觉地在念叨:
“跑!”
“跑!”
“跑!”
混杂着海水气息的冰冷空气被他大口大口地吸进肺叶里,跟胃里的烈酒,脑子里凌乱的念头彻底混成一块,在宋书文的身体里疯狂翻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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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身子微微后仰,仰头张嘴肆意呐喊,想把这股翻涌痛痛快快地从自己的身体里释放出来。
宋书文的声音里带着纷乱的喘息,接着又被一阵长长的轮船汽笛声撕扯破碎。
很多年前的时候,徐春树曾经和江路立下了约定,他们两个生活在江边的人,要一起去看海。
很多年后的今天,只有徐春树一个人奔跑在入海口的码头上,追逐着自己短暂的梦想。
“停!”
当周源山喊停的时候,监视器后的他早已泪流满面。
而宋书文则站在码头上怔怔出神,脑海里是黎宇青在江城码头的夜晚跳舞的情景,以及他配了五十多个版本才找到感觉的独白——
“江城还是老样子,码头这边运货的船来了又走,不停地搬啊运的。每次见到你坐过的船靠港,我都会停下,不过心里倒是很平静。因为总觉得,每一条江都会汇入大海,你并没有离我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