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死奈何
冰冷。
彻骨的冰冷,从每一个汗毛孔往骨头缝里钻。
顾长生猛地呛咳,喉咙火辣辣的,吐出几口浑浊腥臭的河水。
他瘫在滑腻冰冷的淤泥里,浑身湿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天色未明,灰蒙蒙的。
薄雾像湿冷的裹尸布,无声无息地缠绕着河岸。
空气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河水腥气,混着水草腐烂的恶臭,直往鼻子里灌。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
四周一片狼藉,像是被巨兽蹂躏过。
几块破碎的船板散落在不远处,木头边缘毛糙,上面用朱砂画的符文已经被水泡得模糊不清,只剩几道暗红的印子。
那是往生号的碎片。
镇上唯一的渡船。
昨天下午,就在那场毫无征兆的暴雨和山洪里,翻了。
他记得。
记得那瞬间灭顶的黑暗,肺部被挤压到极致的窒息感。
记得冰冷的河水疯狂灌进嘴巴、鼻子、耳朵里的绝望。
他甚至记得肺叶像要烧起来一样的剧痛。
意识彻底模糊前,他好像看见了……
看见了水底……姐姐苍白的脸,正对着他招手。
姐姐。
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条叫奈何的河里没的。
镇上的老人都说,这条河不干净,河底通着阴曹地府,沉满了离人的眼泪和未了的心愿。
他本该和姐姐一样,沉下去,成为这冰冷河水的一部分。
可他现在却躺在这里。
躺在这冰冷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淤泥里。
还能呼吸。
还能感觉到冷。
……怎么活下来的
他脑子里像塞满了湿棉花,沉重而混乱。
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巨大恍惚,还有一种荒谬的、让人从心底发寒的不真实感。
他用尽力气,撑着淤泥,挣扎着坐起身。
环顾四周。
浓雾里,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和他一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不远处,是沈家小姐沈清荷。
她那身平日里精致的衣裙此刻沾满了泥污,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但她的脊背却依旧努力挺得笔直。
她的手指死死攥着胸前一枚玉佩,指节发白,眼神里是惊惧,还有一丝不肯被摧垮的倔强。
再远点,是镇上的屠户赵四爷。
他正光着膀子,露出一身横肉,跳着脚,唾沫横飞地指天骂地,声音嘶哑,大概是在心疼他那些被洪水冲走的宝贝猪崽。
角落里,李秀才面无人色地蹲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他的手指神经质地哆嗦着,指甲缝里全是泥,嘴唇翕动,像是在低声念叨着什么,又像是在掐算着什么。
还有总在街角石阶上坐着念佛的王婆。
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头发散乱,沾着泥水,只知道双手合十,抖着声音,一遍遍重复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更近一点的地方,缩着一个特别小的身影。
是陈阿炳,镇上的孤儿,大概七八岁的样子。
顾长生记得,在水下那片令人窒息的混乱中,自己好像是凭着本能,拼命把他从快要沉没的船舱里拽了出来。
这孩子现在眼神空洞得吓人,像个没有灵魂的泥娃娃,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呆呆地缩在那里。
他们都还活着。
连同自己在内,一共六个人。
从那样的灭顶之灾里,从那冰冷黑暗的河心,活了下来。
凭什么
顾长生猛地打了个寒颤。
这一次,不是因为冷。
而是因为心底深处,像毒蛇一样悄然抬头的、一种莫名的巨大恐惧。
嘎——嘎——
几声凄厉难听的鸦啼划破浓雾,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刮过玻璃。
那声音落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头,都沉甸甸的,带着不祥的预兆。
奈何河水依旧浑浊,绿得发黑,缓缓流淌。
像一条蛰伏的、择人而噬的巨蟒,用冰冷的竖瞳,静静地注视着岸上这几个侥幸逃脱的猎物。
(二)
血案之谜
赵四爷是第一个出事的。
消息像一阵冷风,吹进寿记纸扎铺的时候,顾长生正在清理被水泡得发胀变形的纸料。
听到外面镇民惊惶的议论声,他手一抖,一个刚糊好的纸人,啪嗒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上,沾满了泥水。
他的心,也跟着猛地往下一沉。
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立刻丢下手里的活计,拨开围在门口的人群,朝着赵四爷的肉铺方向跑去。
铺子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都带着惊惧和好奇。
顾长生用力挤了进去。
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河水的腥气、还有东西发霉的潮湿气味,猛地冲进他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赵四爷就躺在铺子中央的地上。
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他的后脑勺重重磕在旁边那个厚重的、边缘沾满暗红血污的肉案边角上。
鲜血混着地上尚未干涸的积水,染红了一大片油腻腻的地面。
他那肥硕的身体上,还压着一长串油汪汪、沉甸甸的风干腊肉,像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带着浓重油腻气息的陪葬品。
唉,自己不小心滑倒的,真是倒霉催的!
可不是嘛,刚从奈何河里捡回一条命,转眼就这么没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死得也太巧了点,邪性得很……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敬畏和恐惧。
顾长生蹲下身,强忍着不适,仔细查看。
地面确实很湿滑,尤其是靠近肉案的那一片区域,滑得有些不正常,像是被人泼了油。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铺子。
悬挂在房梁上的那盏老旧油灯,灯罩边缘积了一层薄薄的烟灰,似乎昨晚摇曳得很是厉害。
可昨晚……并没有起风。
他的目光最后落到对面那面斑驳的墙壁上。
一把磨得锃亮、寒光闪闪的屠刀,深深地钉在一个本就有些松动的铁挂钩上。
刀柄还在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
挂钩的正下方,就是赵四爷倒下的地方。
顾长生缓缓站起身,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爬上后脑勺。
他想起了船难时那诡异得如同鬼域的浓雾。
想起了幸存者们脸上那如出一辙的、惊魂未定的惨白脸色。
这……真的是意外吗
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里,带来一阵刺痛。
不。
绝对不是。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盯上他们了。
(三)
火劫惊魂
李秀才死了。
死讯像一阵带着不祥气息的阴风,迅速吹遍了整个忘川镇。
也像一柄冰冷的锤子,重重敲打在剩下几个幸存者的心上。
顾长生和沈清荷赶到李秀才家的时候,看到的只有一片焦黑的废墟。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还有木头和纸张燃烧后残留的那种特有的、呛人的烟气。
几根被烧得只剩下炭黑骨架的房梁,歪歪斜斜地插在厚厚的灰烬里,还在冒着袅袅的、灰白色的青烟。
听说是夜里看书,自己不小心打翻了油灯,引着了那些旧书……
唉,真是可怜啊,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最后却被这些书给活活烧死了。
这已经是第二个了……从船上活下来的……真是邪门……
围观者的低声议论,像一根根细小的针,不停地扎着顾长生的耳膜。
他沉默地走进尚有余温的废墟,脚下踩着碎裂的瓦片和烧成灰烬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在灰烬里踢到了几片烧得焦黑卷曲的龟甲。
上面的裂纹在废墟中残存的火星映照下,显得格外扭曲和诡异,像是一张张狞笑的鬼脸。
旁边不远处,还有半本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易经》。
封皮已经焦黑碳化,内页粘连在一起,边缘还残留着火舌舔舐过的痕迹。
顾长生弯腰捡起那半本几乎只剩下残骸的书。
手指触碰到的是残留的、令人不适的温热,但他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块冰冷的石头狠狠砸中,不断下沉。
赵四爷,死于意外滑倒和坠物。
李秀才,死于意外失火。
下一个……
下一个,会是谁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身旁的沈清荷。
沈清荷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着。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和疏离。
而是第一次,主动地、几乎是寻求依靠般地靠近了顾长生。
顾……顾大哥……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细微的颤抖。
我们……我们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顾长生喉咙发紧,干涩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眼前这片象征着死亡和毁灭的废墟,眼神凝重得如同奈何河底的淤泥。
我知道。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这背后有东西……
它在按着名单杀人。
(四)
水底亡魂
王婆也死了。
就在李秀才死后的第二天。
她的死,像是一道冰冷的闪电,彻底击碎了剩下几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李秀才的死讯传来后,王婆愈发恐慌,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整日将自己反锁在家里那间简陋的小佛堂里,香火不断,诵经声昼夜不息,嗓子都念哑了。
但内心的恐惧,却像不断上涨的潮水,快要将她淹没。
最后,她决定做一场大法事——去镇子外面的观音庙放生,说要求观音大士显灵,救她脱离苦海。
顾长生和沈清荷实在放心不下,决定陪她一起去,至少能互相照应,留意些异常。
奈何河边。
刚下过一场雨,河岸边的小路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泥坑。
王婆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嘴里念念有词,步履蹒跚地走向浑浊翻滚的河水。
她的神情既虔诚又紧张,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陈阿炳,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依旧是那种让人心悸的空洞。
就在王婆弯下腰,将篮子里的鱼一条接一条地放入河中的时候——
一阵阴冷的、带着刺骨寒意的风,毫无征兆地从河面上吹了过来。
风卷起了她的衣角,也一下子吹灭了她刚刚在岸边点燃、插在泥地里的三炷香。
噗!噗!噗!
三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香头只剩下一点点暗红的余烬,在风中挣扎了几下,很快也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三缕细细的青烟,转瞬即逝。
浑浊的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诡异的涟漪。
那涟漪扩散的方式很不自然,不像是鱼儿游动造成的,倒像是……水底下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搅动着。
一直沉默的陈阿炳,突然抬起了他瘦小的手臂,指向水面。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呜咽般的、不成调的抽泣,小脸上第一次显露出除了麻木之外的情绪——那是极度的恐惧。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救苦救难……
王婆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祈祷中,虔诚地念叨着。
她放完了篮子里最后一条鱼,双手合十,颤巍巍地想要直起身子。
就在这时,她脚下的淤泥猛地一滑!
哎呀!
她惊呼一声,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向着河水倾倒下去!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惊慌失措地想抓住旁边一棵老柳树垂下来的枝条。
那柳树看着枝繁叶茂,但靠近水边的枝条,内里却早已被连日的洪水泡得糟朽不堪,外强中干。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断裂声响起!
柳枝应声而断!
王婆发出凄厉的尖叫,整个人像一片枯叶般,一头栽进了湍急浑浊的河水里!
她手中那串因为常年摩挲而变得油光发亮的佛珠,也脱手飞出。
珠子噼里啪啦地散落了一地,大部分都滚进了水中,瞬间就被浑浊的河水吞没,不见踪影。
王婆!
顾长生和沈清荷同时发出惊骇的呼喊,疯了一样朝着河边冲过去!
顾长生反应最快,他几乎是扑倒在湿滑的岸边,伸长了手臂,手指在最后一刻,堪堪勾住了王婆衣角的一片青色布料!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拉!
但是!
河水的力量大得惊人!
一股阴冷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巨大拉扯力,顺着那片薄薄的布料传来,几乎要将他也一起拖进河里!
嘶啦——
布料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力量,应声撕裂!
顾长生的手里,只剩下那一小片被河水浸透、冰冷湿漉的青色布片。
王婆的身影在浑浊翻滚的水流中无助地挣扎了一下,连呼救声都没能发出,就迅速被一个卷起的漩涡拖入河心,彻底消失不见。
河水依旧呜咽着流淌,水面上只剩下几个不断扩大的涟漪,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顾长生怔怔地看着手中那片冰冷的布料,又望向那深不见底、瞬间吞噬了王婆生命的奈何河。
童年时,姐姐溺亡时的冰冷触感和绝望哭喊,与眼前这残酷的一幕疯狂地重叠、交织。
一股彻骨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从他的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几乎让他无法呼吸,连站都站不稳。
沈清荷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手也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看着那平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河面,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下一个……
下一个……会是谁
恐惧像一张无形无质、却又坚韧无比的大网,将他们剩下的三个人,紧紧地缠绕、束缚。
下一个目标,按照某种看不见的、冷酷的顺序推算,很可能就是沈清荷。
或者……
就是他自己。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找到线索!
顾长生混乱而恐惧的脑中,猛地闪过一道微弱的光亮!
他想起来了!
师傅!师傅云游四海前,好像留下过一本记录杂事的笔记!
或许……
或许那本笔记里,会有什么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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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玉佩护主
沈家老宅,位于忘川镇南边,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宅院,白墙黑瓦,几进几出。
沈老爷在得知宝贝女儿差点丧命于船难,又接连听闻同船幸存者一个个离奇死亡的消息后,吓得魂飞魄散。
他几乎是不惜血本,花大价钱请了好几个据说是从镖局退下来的、孔武有力的护院,将整个宅子守得如同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沈清荷被家人以保护的名义,软禁在了自己的闺房之中,门窗紧闭,连一步都不许踏出。
她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梳妆台前,手指紧紧攥着那枚家传的古玉佩。
玉佩的温润触感,似乎是此刻她唯一能够抓住的、微弱的依靠和安慰。
但内心的恐惧,却像窗外一点点渗透进来的夜色,越来越浓,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夜深了。
起了风。
窗外的竹林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抓挠着窗户。
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奇怪的、断断续续的敲击声。
笃……笃笃……
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是有人在不耐烦地叩门,又像是枯死的枝条在一下下敲打着紧闭的窗棂。
守在院子里的护院大概是又冷又困,一个个缩在门房或者廊檐下,抱着膀子打起了瞌睡。
沈清荷被那断断续续、仿佛敲在心坎上的声音搅得心神不宁,无法入睡。
她披上一件外衣,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
她想透过窗户纸上那个被手指捅破的小洞,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在响。
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冷的窗棂的那个瞬间——
她房间里,墙壁上挂着的一只作为装饰的古董青花瓷瓶,毫无任何征兆地,轻轻晃动了一下。
悬挂瓷瓶的那个挂钩处的墙灰,因为连日阴雨,早已有些受潮松动。
此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轻微地推了一把。
瓷瓶悄无声息地,从挂钩上滑落了下来!
啪!
一声极其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得可怕的深夜里骤然响起!
沈清荷吓得浑身猛地一哆嗦,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黑暗中,无数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瓷器碎片,向着四面八方飞溅开来!
一块锋利的、带着弧度的碎片,擦着她的脸颊飞了过去,带起一丝灼热的刺痛感,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细小的血痕。
而另一块更大、边缘如同刚刚打磨过的刀锋一样的碎片,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直地朝着她的面门激射而来!
躲不开了!
沈清荷的瞳孔在瞬间猛烈收缩,她甚至能清晰地看清那块碎片上绘制的、青色的缠枝莲花纹。
死亡的阴影,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逼近!
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一线之间!
她胸前一直被她用手心温度焐热、紧紧攥着的那枚古玉佩,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柔和而温润的、如同月华般的白光!
光芒并不刺眼,却像是在她面前瞬间张开了一道无形的、坚韧的屏障,恰好挡在了那块致命的碎片之前!
铛!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碰撞声响起。
那块足以致命的瓷器碎片,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柔软而坚韧的墙壁,被猛地弹开,失去了力道,掉落在地,发出几声叮当脆响。
而沈清荷胸前的那枚玉佩,在发出那阵白光之后,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
沈清荷惊魂未定地低下头,看向手中的玉佩,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涌遍全身。
原本温润光滑、毫无瑕疵的玉佩表面,此刻赫然出现了一道清晰无比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裂痕!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快!快开门!里面出什么事了!
门外,传来了丫鬟和护院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和急促的拍门声。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砰的一声巨响,紧闭的窗户被人用蛮力从外面直接撞开!
一道矫健的身影,带着一股寒气,敏捷地翻了进来。
是顾长生!
他显然一直没有离开,就守在沈家老宅的附近!
他一进来,看到屋内一片狼藉的景象,以及沈清荷脸颊上的血痕,脸色骤然剧变!
他几步冲到沈清荷身边,一把拿起那枚已经裂开的玉佩。
指尖传来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残留的温热,但玉佩本身,已经变得像一块普通的石头一样冰凉。
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声音低沉而急促:
玉佩替你挡了一下。
但它……碎了。
煞气还在。它还会再来!
沈清荷看着玉佩上那道刺眼而丑陋的裂痕,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
她知道,顾长生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死亡的脚步,从未真正停止过,只是被这块祖传的玉佩,暂时地、极其惊险地绊了一下而已。
她抬起头,看向顾长生,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顾大哥,我们不能再等了!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坚定。
你师傅的那本笔记,我们现在就去找!
(六)
纸扎诡影
寿记纸扎铺。
夜晚的纸扎铺,比白天更显阴森诡异。
铺子里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种纸人纸马、金山银山、灵幡灯笼,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一盏昏暗的油灯被点亮,豆大的、昏黄的火苗在灯芯上不安地跳动着,在斑驳的墙壁和那些形态各异的纸扎品上,投下摇曳扭曲、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顾长生和沈清荷一起,在这杂乱得如同垃圾堆的铺子里,焦急地翻找着。
厚厚的灰尘被搅动起来,在灯光下弥漫飞舞,呛得人直咳嗽。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特有的那种陈旧的气味、淡淡的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地下室里东西腐烂发霉的阴冷气息。
角落里,那些尚未完工的、只糊了一半的纸扎人,脸上的笑容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僵硬和诡异。
墙边立着一个面目狰狞的判官纸扎像,足有半人高,它那双用墨点出来的眼珠子,仿佛在黑暗中微微动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让人脊背一阵阵发凉。
找到了!
顾长生兴奋地低呼一声!
他从一个堆满了废弃纸料、积满厚厚灰尘的破旧木箱最底层,终于翻出了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用粗糙的麻线装订起来的册子!
正是师傅平日里用来记录杂事和一些道听途说的阴阳见闻的笔记!
他急切地翻开册子,沈清荷也立刻凑了过来,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
笔记上的字迹十分潦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记录着一些镇上的奇闻异事、风水禁忌,还有一些关于阴曹地府、鬼神之说的零星传说,内容杂乱无章,真假难辨。
顾长生的手指快速地划过泛黄脆弱的书页,目光急切地在那些潦草的字迹中搜寻着有用的信息。
突然!
他的目光停在了某一页的某一行字上,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他们头顶上方,一个给镇上大户人家准备丧事用的、用竹篾和彩纸糊成的巨大纸扎花圈,原本稳稳当当地堆放在一个高高的木架最顶层。
此刻,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猛地推了一把,毫无任何征兆地,猛地倾倒了下来!
那花圈又大又沉,带着一股沉闷的、呼啸的风声,直直地朝着正低头专注看着笔记的顾长生头顶砸了下来!
小心!
沈清荷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呼!
几乎是在声音发出的同时,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伸出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推了顾长生一把!
顾长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推得一个踉跄,向旁边跌了好几步,险之又险地躲开了那足以将人砸晕甚至砸死的巨大花圈!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
花圈重重地砸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瞬间散成了一堆凌乱弯曲的竹篾和花花绿绿的、破碎的彩纸。
但是!
沈清荷自己,却因为刚才推人的力道过猛,加上脚下被地上散落的一根不知从哪里滚过来的竹竿绊了一下!
她惊叫一声,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向着旁边倒了下去!
而她倒下的那个方向,正好竖着一把用来裁切厚纸板的、锋利无比的长柄裁纸刀!
那刀刃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森冷寒光!
清荷!
顾长生的瞳孔骤然缩紧,几乎缩成了一个针尖!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
他想也没想,身体的本能快于大脑的思考,不顾一切地朝着沈清荷倒下的方向猛扑了过去!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险之又险地抓住了沈清荷的手臂,用力将她往自己的方向狠狠一带!
巨大的冲力还是让沈清荷重重地撞在了旁边的货架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货架上的纸钱元宝散落了一地。
而顾长生自己的手臂,则在扑过去的瞬间,被地上因为花圈散架而弹起的一根断裂的、带着尖锐断茬的竹篾,狠狠地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嘶——
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从手臂上传来!
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立刻在他的小臂上裂开!
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袖,然后一滴滴地滴落在满是灰尘和纸屑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暗红色的斑点。
又一次!
他们又一次干预了!
干预了那隐藏在暗处的、看不见的死亡设计!
顾长生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似乎变得更加浓重、更加冰冷了。
他顾不上手臂上火辣辣的剧痛,目光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刚才笔记上看到的那行字:
……阴差勾魂,循名而动,然天道无情亦有情,生机一线,在于‘替’……
替
这个字,像是一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劈开了他脑中那片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的混沌!
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疯狂的念头,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慢慢萌生、成型。
‘替’……
沈清荷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她看着顾长生手臂上那道不断渗出鲜血的、狰狞的伤口,又看看那本摊开在地上、写着那个诡异替字的笔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是找人……替死吗
顾长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不确定,却又带着一丝在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近乎偏执的坚定。
我不知道……
他的手指快速地往后翻了几页,目光在一处潦草的记载上停了下来。
但是……笔记后面提到了……
奈何河底……
好像有什么东西……是当年‘往生号’沉没时掉下去的……
或许……跟那个‘替’字有关……
(七)
河心替命
奈何河的夜晚。
阴气逼人,寒意刺骨。
雾气又起来了,比清晨时更加浓重、更加粘稠,像是一堵堵流动的、冰冷的灰色墙壁,将整个河岸包裹得密不透风,能见度不足三尺。
水声潺潺,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听得格外清晰,那声音不再是普通的流水声,更像是无数溺死的亡魂,在耳边用冰冷的气息低声絮语,让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顾长生挽起了湿漉漉的裤腿,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咬了咬牙,率先踏入了冰冷刺骨、深不见底的河水中。
沈清荷紧紧地跟在他的身边,尽管她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在微微发抖,但她还是强忍着内心的巨大恐惧,也弯下腰,伸出冰凉的手,在退潮后露出的、滑腻腻得让人恶心的河滩淤泥里,艰难地摸索着。
一直沉默寡言的陈阿炳,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
他小小的身影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个没有实体的、模糊的影子。
他依旧一言不发,那双空洞得吓人的眼睛,一直呆呆地、一眨不眨地望着漆黑一片的河心方向。
冰冷的河水浸泡着小腿,带来一阵阵抽筋般的刺痛。
滑腻冰冷的淤泥包裹着脚踝和小腿,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艰难,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水底死死地拖拽着他们。
水底那种冰冷而黏稠的触感,让顾长生几乎要窒息。
童年时,姐姐那冰冷僵硬的身体,那绝望而无助的触感,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浑身发冷。
他用力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指的触感上,忽略那刺骨的寒冷和内心深处不断涌出的恐惧。
笔记上说,当年船难发生时,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往生号上掉进了河底。
那东西或许与他们几个能够侥幸生还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也可能……就是完成那个神秘的替代仪式的关键!
突然!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块坚硬的、边缘有些粗糙的、半月形的物体!
这触感……
这触感有点熟悉!
他心中猛地一动,用尽力气,将那个东西从厚厚的、吸力极强的淤泥中拔了出来!
借着浓雾中那一点点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天光,他看清了自己手中的东西——
竟然是半块玉佩!
玉质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是粗糙,上面用简单的线条刻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安字。
这是……
这是他小时候,姐姐省吃俭用好久,才给他买来的护身符!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遗失了,他一直以为是掉在了当年那场船难的混乱河水里!
就在他找到这半块失落已久的护身符玉佩的同时!
他身旁的沈清荷,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压抑的低呼!
顾长生立刻转头看过去!
只见沈清荷胸前那枚原本就已经裂开的家传古玉佩,此刻上面的裂痕似乎变得更深、更长了!
那裂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几乎要将整块玉佩彻底分成两半!
原本偶尔还会闪过一丝微弱光芒的玉佩,此刻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变得黯淡无光,如同路边一块普通的、冰冷的石头。
一股强烈到极致的不祥预感,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们两人的心脏!让他们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得如同木偶一般的陈阿炳,突然抬起了他那只瘦小得不成比例的手臂!
他用手指着河心深处的某个方向!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了几个模糊不清、却又异常清晰的音节:
船……下……面……
他的话音未落!
河底猛地涌起了一股强劲无比、阴冷狂暴的暗流!
那股力量根本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更像是一只隐藏在河底的巨兽,猛地张开了血盆大口!
暗流狠狠地卷向站在岸边的他们!
啊!
沈清荷站立不稳,发出一声充满恐惧的惊叫!
她的身体被那股巨大的暗流带动,控制不住地向着黑暗的河心滑去!眼看就要被拖走!
清荷!
顾长生眼疾手快,在那一瞬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一把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但是!
那股来自河底的、阴冷而狂暴的拉扯力实在太大了!
巨大的力量也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
他的双脚被那发狂的暗流带动,更深地、更牢固地陷入了那如同流沙般、吸力惊人的淤泥之中!
动不了了!
他和沈清荷都被困住了!
那股阴冷的暗流还在不断地、疯狂地拉扯着他们,似乎不把他们一起拖进那黑暗冰冷的河底深渊就绝不罢休!
绝境!
这是真正的绝境!
顾长生看着自己手中那半块冰冷粗糙的、沾满了淤泥的护身符玉佩。
看着笔记上那个如同烙印般、刺眼无比的替字。
看着在暗流中拼命挣扎、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沈清荷。
他又猛地转头,看向岸边那个小小的、依旧保持着指向河心姿势的、眼神空洞得如同深渊的孩子……
一瞬间!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猜测,如同无数散乱的碎片,在他的脑海中骤然汇聚到了一起!拼凑出了一个残酷而清晰的答案!
他似乎明白了!
替!
或许,并非是像沈清荷猜测的那样,找另一个无辜的人来替死。
而是……
物归原主!
以身替之!
用这件本就该随着往生号一起沉入河底、属于阴司的东西,换回他们这些本不该活下来的漏网之鱼
他不知道这个疯狂的想法到底对不对!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犹豫、去验证了!
再拖延下去,他和沈清荷都会被这条索命的奈何河彻底吞噬!
清荷!接着!
他用尽了自己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猛地将沈清荷奋力推向岸边的方向!
沈清荷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推得一个趔趄,脱离了暗流最强的区域,摔倒在了相对坚实的河滩淤泥上。
与此同时!
顾长生高高举起了手中那半块沾满了黑色淤泥的、毫不起眼的护身符玉佩!
他朝着陈阿炳所指的那个方向——也就是当年往生号翻覆沉没的河心方向!
用尽自己最后的、也是全部的力气,狠狠地将那半块玉佩掷了出去!
往生号在此!
阴差大人!拿去归位吧!
他用尽了自己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朝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另一个世界的黑暗浓雾,嘶声力竭地吼出了这句话!
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河面上远远地回荡开去,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那半块毫不起眼的玉佩,在浓雾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弧线。
噗通!
一声轻响,落入了河心深处。
一圈小小的涟漪,在漆黑如墨的水面上荡漾开来。
就在那半块玉佩落水的那一处!
原本浓密得如同实质、化不开的雾气,突然开始剧烈地、疯狂地翻涌、旋转!
转眼间,就在河心形成了一个巨大而诡异的雾气漩涡!
隐约之间,仿佛能听到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可辨的……
哗啦——
像是某种沉重冰冷的、生了锈的铁链,在水底深处被缓缓拖动的声响!
然后。
一切戛然而止。
那翻涌旋转的雾气漩涡,突兀地消失了。
那股疯狂拉扯着他的、阴冷狂暴的暗流,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脚下那吸力惊人的淤泥,仿佛也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河面,恢复了死一般的平静。
浓雾,开始缓缓地、一点点地散去,露出了对岸模糊的轮廓。
岸边。
沈清荷瘫坐在冰冷的淤泥地上,看着那片空荡荡的、只剩下缓缓流淌的河水的河面,泪流满面。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顾长生的名字,声音破碎而绝望,在寂静的河岸上回荡。
陈阿炳站在她的身边,依旧呆呆地望着河面。
那双如同死水般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情绪波动,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深潭。
但是。
河面上,除了那缓缓流淌的、绿得发黑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河水,什么也没有。
顾长生。
消失了。
彻底消失在了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冰冷而黑暗的奈何河水中。
(尾声)
几天之后。
有人在奈何河下游数里之外的浅滩上,发现了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
尸体被水泡得有些浮肿,但面容却异常安详,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微笑,仿佛只是沉沉睡去了。
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小片被河水洗得发白的、廉价的青色衣角布料。
沈清荷带着陈阿炳,离开了忘川镇。
她变卖了那枚已经彻底失去光泽、布满了丑陋裂痕的家传古玉,换作了盘缠,去了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只是。
在后来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冷汗涔涔的午夜。
她总会反反复复地看到那片翻涌着浓密雾气的、阴冷的奈何河。
总会听到那若有似无的、冰冷刺耳的、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铁链拖曳声响。
还有……
还有顾长生最后望向她时,那复杂难言、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的眼神。
那个一直沉默寡言,如同失了魂魄、只会呆呆跟着她的陈阿炳。
在他们离开忘川镇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
他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突然转过头,对着正在发呆的沈清荷,用一种异常清晰、却又毫无任何人类感情的、平板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话:
姐姐……
长生哥哥……
在水里……
等……
沈清荷猛地回过头,望向窗外。
窗外没有河。
只有无边无际的、如同浓墨般化不开的、沉沉的黑夜。
但她知道。
有些债,或许永远也还不清。
有些渡口,或许永远也无法抵达真正的彼岸。
奈何桥上叹奈何。
忘川河畔,忘川水。
这世间纠缠不清的因果,又有谁能真正说得清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