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中恩情
隆冬腊月,终南山的雪下得极大,漫山遍野皆是一片苍茫。我拖着受伤的后腿,在雪地里艰难爬行,身后蜿蜒的血痕很快被新雪覆盖。三日前那场猎狐行动中,我虽侥幸逃脱,却被箭矢射穿了右后腿,伤口深可见骨,血流不止。
五百年的修为,此刻竟连化形都做不到。
寒风呼啸,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眼前只剩一片刺目的白。恍惚间,我听见踏雪而来的脚步声,一个清朗的男声在头顶响起——
咦这白狐……
我勉强抬头,看到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棉袍的年轻书生。他眉目如画,此刻正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查看我的伤口。
箭伤他眉头紧蹙,指尖轻轻碰了碰伤口边缘,那些猎户又来了……
我本能地龇牙,发出威胁的低吼,却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虚弱不堪。书生却并未退缩,反而叹了口气,突然脱下身上的棉袍,将我整个裹住。
别怕。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我,我带你回家。
他抱起我的瞬间,我嗅到他身上清冽的墨香,以及穷书生特有的寒酸气。更让我惊讶的是,他竟把仅有的棉袍给了我,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在风雪中行走。
冷吗他低头问我,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结成霜,快到了。
他的胸膛贴着我冰凉的身体,温暖得不可思议。我从未被人类这样抱过,狐族天性警惕,可此刻,我却莫名地安心。昏迷前,我瞥见他冻得发紫的嘴唇,以及胸前玉佩上刻着的裴字。
——裴琰。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2
教导自爱
化形后的第二日清晨,我以投亲不遇的孤女身份出现在裴琰门前。
他推开门时,手中的书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眼睛瞪得极大:姑娘你……
小女子白璃,因投亲不遇流落至此。我盈盈下拜,刻意露出腕间他为我包扎时系的布条。
裴琰盯着那布条,又看看我,突然脸色一变,后退半步:你……你是那只白狐
我微微一笑,指尖轻轻一点,院中梨树无风自动,花瓣纷飞如雪。
他怔怔地看着我,半晌,忽然苦笑:我早该想到的……白狐通灵,怎会只是寻常野兽
我本以为他会惧怕,会驱赶我,可他却只是侧身让开一条路:进来吧,外面冷。
就这样,我留在了他身边。
起初,他待我如客,自己睡在书房,把唯一的床榻让给我。直到某夜暴雨,屋顶漏雨,打湿了他的被褥,他才红着脸同意与我同榻而眠——当然,和衣而卧,中间还隔着一道被子。
他教我识字读书,我为他煮饭缝衣。他总说:白璃,你要多为自己想想。
可我不懂。
狐族报恩,向来倾尽所有,哪管自己死活
直到那日,他染了风寒,高烧不退。郎中开了药方,却缺一味药引——百年灵物之血。
我悄悄割腕,取血入药。
这是什么药他皱眉看着碗里泛着金光的汤药,狐血的气息让他本能地不适。
祖传秘方。我藏起手腕的伤,笑着递给他。
他刚喝一口,突然脸色大变,猛地抓过我的手腕——伤口还未愈合,血迹斑斑。
你!他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抖,取血为引
我不知所措地点头。
下一秒,他竟狠狠摔了药碗,瓷片四溅。
谁准你伤害自己!他暴怒,翻出药粉狠狠按在我的伤口上,力道大得我直抽气。
听着,他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他,爱别人之前,先学会爱自己。若你为我伤了一分,我宁愿病死!
我怔怔地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头涌起奇异的热流。
那晚,他抱着我,一遍遍说:白璃,你要珍重自己。
可后来,最先忘记这句话的,却是他自己。
裴琰进京赶考那日,我化作一只白雀,悄悄跟在他身后。
他穿着我亲手缝制的靛蓝长衫,背影挺拔如青竹。临行前,他将我按在门板上吻了又吻,声音沙哑:等我回来娶你。
我笑着点头,却在转身时悄悄拔下一根尾羽,化作护身符塞进他的行囊。
放榜那日,我挤在人群最前方,看着皇榜上裴琰二字高居榜首,金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我却捂住嘴,眼泪无声滚落。
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把酒言欢。裴琰一身绯红官袍,束发玉冠,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我躲在宫墙外的老槐树上,看着他被一众权贵围着敬酒,脸上带着谦逊的笑,眼底却藏着锋芒。
裴琰衣锦还乡那日,全镇人都来迎接。
他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绯色官袍,腰间玉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站在人群最后方,看着他被乡亲们簇拥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直到深夜,他才独自来到我的小屋。
推开门时,我正对着铜镜梳发。他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头:怎么不去迎我
裴大人如今是状元郎了,我故意道,哪还敢往前凑
他扳过我的脸,突然严肃起来:白璃,我要娶你。
我手中玉梳啪地掉在地上。
我打听过了,翰林院编修可携家眷赴任。他捧着我的脸,眼底映着烛光,明日我就去找县令办婚书。
我垂下眼睫:可我是妖......
我不在乎。他斩钉截铁,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说到做到。
这句话击溃了我所有防线。我颤抖着取出修炼五百年的内丹,捧到他面前:这个给你。
裴琰脸色大变:胡闹!这可是你的命根子!
你比我更需要它。我固执地将内丹按进他心口,朝堂险恶,它能保你平安。
内丹入体的瞬间,裴琰周身泛起淡淡金光。他猛地抱住我,声音哽咽:傻狐狸......
进京赴任后,我们在城西赁了间小院。
裴琰每日去翰林院点卯,我就在家研究菜谱。他总说我做的桃花酥比御厨还地道,每次都要连吃三块才罢休。
有个雨天,他提前散值回来,看见我现出原形在院子里扑蝴蝶。九条雪白的尾巴沾了泥水,绒毛都打结了。
多大了还玩这个他忍笑用帕子给我擦爪子,我们白璃还是只小狐狸呢。
我恼羞成怒,甩了他一身水珠。他干脆把我抱进浴桶,亲自给我梳洗毛发。温热的水流中,他的手指穿梭在我的皮毛间,舒服得我直打呼噜。
夜里我化为人形,他把我裹在被子里,一遍遍吻我的眉心: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就带你去江南。你不是一直想坐乌篷船吗
我在他怀里点头,九条尾巴悄悄缠上他的手腕。月光透过窗纱,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这一刻,我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地老天荒。
变故始于一场宫宴。
那日裴琰回来得很晚,身上带着陌生的脂粉香。我帮他更衣时,在领口发现一抹嫣红口脂。
同僚起哄,让歌姬敬了杯酒。他神色自若地解释,官场应酬,身不由己。
我默默拧干帕子给他擦脸,忽然注意到他腰间多了一块陌生的玉佩——羊脂白玉雕成的并蒂莲,一看就是女子之物。
这是......
哦,兵部尚书给的。他随口道,说是贺我们新婚。
夜里他睡着后,我悄悄拿起那块玉佩。指尖触到的瞬间,一段画面涌入脑海:宫灯摇曳的偏殿里,一个华服少女将玉佩塞进裴琰手中,娇声道:裴哥哥可要常来看我......
玉佩从我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裴琰惊醒,看到我苍白的脸色,顿时明白了一切。
白璃,你听我解释......
我摇摇头,现出原形蜷缩在角落。他试图抱我,被我龇牙吓退。那晚之后,我们之间第一次有了裂痕。
而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3
利刃剜心
裴琰官至礼部尚书时,已经彻底变了。
他不再踏足我的院落,不再抚摸我的皮毛,甚至不再看我一眼。
他的妾室增至五人,个个娇艳如花。她们看我的眼神充满讥诮,私下议论:夫人是个不会老的妖怪。
我不在乎。
只要他好,我便心满意足。
直到那日,裴母病重,太医束手无策。我连夜赶去,耗费百年修为为她续命。
清晨,裴琰匆匆赶来,看到恢复健康的母亲,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可当他转头看向因耗尽法力而现出原形的我时,那喜色瞬间化作嫌恶。
怎么变回这副模样他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快恢复人形,别吓到母亲。
我耗尽最后力气化为人形,虚弱地靠在榻边。
他这才露出笑容:多谢。
两个字,轻飘飘的,再无往日温柔。
后来,皇帝沉迷长生之术,国师声称需要九尾狐妖炼丹。一时间,猎狐之风盛行,我的同族死伤无数。
我躲在裴府最偏远的院落,尽量减少外出。
那日黄昏,三年未见的裴琰突然来访。
白璃。他站在门口,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恍如当年那个雪中抱我回家的书生。
我心头一跳。
陛下设宴,要我带家眷出席。他走近我,伸手轻抚我的长发,你……愿意陪我去吗
我怔住了。
多少年了,他第一次主动来找我,第一次说要带我出席宴会。
我常梦见初遇那日。他低声说,眼中似有愧疚,想起当年誓言,实在惭愧。白璃,给我弥补的机会,好吗
明知可能有诈,我还是点了头。
五百年的道行,在他面前,我仍如当年那只雪地里被他救起的小狐,毫无长进。
好。我听见自己说。
裴琰似乎没料到我会答应得这般爽快,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上前两步,伸手想抚我的脸,却在即将碰触时停住,指尖微微发抖。
你......他喉结滚动,不问为何突然要你去
我仰头看他,忽然发现他眼角有了细纹,鬓间也生了白发。这个认知让我心头一颤,原来在我不曾注意的岁月里,他也在慢慢老去。
你想让我去,我便去。我轻声说,就像当年你说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便信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猛地背过身去:明日酉时,我来接你。
那夜我坐在铜镜前,碧竹为我梳妆。小丫头的手抖得厉害,珠钗几次掉在地上。
夫人......她声音带着哭腔,奴婢听说,国师府已经抓了七只狐妖了,没有一只能活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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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住她的手,看着镜中那张百年未变的面容。五百年的修为,足够让我在临死前做很多事。
碧竹,你去把我妆匣最底层那个锦囊取来。
锦囊里装着一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是当年裴琰剪下赠我的。那时他刚中状元,我们在月下结发,他说要与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轻轻摩挲着那缕已经泛黄的发丝,忽然想起他教我写字时,曾握着我的手,在宣纸上写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今看来,竟是字字诛心。
翌日傍晚,裴琰如约而至。他穿着一身绛紫色官服,腰间玉带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见我还穿着素日的白衣,他眉头一皱:怎么不换礼服
我穿白衣好看。我笑了笑,你以前说的。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冷下脸来:随你。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我掀开车帘,看见小贩在叫卖糖葫芦。很多年前,裴琰也曾买过一串给我,我嫌酸不肯吃,他就一颗颗含在嘴里捂热了再喂给我。
看什么裴琰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声音忽然一滞,......糖葫芦
我没回答,只是轻轻哼起一首小调。那是他当年在灯会上教我唱的江南民谣,他总说我唱得最好听。
裴琰的手突然攥紧了膝头的衣料,指节发白。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前,他都再没说过一句话。
琼华殿内灯火通明。皇帝高坐上首,国师站在一旁,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我注意到殿角摆着一个巨大的丹炉,炉火正旺。
爱卿来了。皇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在打量一件货物,这就是你那位......特别的夫人
裴琰恭敬行礼:回陛下,正是拙荆。
宴席过半,裴琰突然起身告退。我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殿,忽然觉得口中酒液变得苦涩难当。
妖孽!还不现出原形!国师一声厉喝,数十名侍卫持械将我团团围住。
我环顾四周,发现裴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皇帝身侧,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为什么我隔着人群问他,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大殿为之一静。
国师哈哈大笑:裴大人为求相位,主动献妻,忠心可嘉啊!
我望向裴琰,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愧疚或是不忍,却只看到一片漠然。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位极人臣的尚书大人,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会为了救一只狐狸冻病自己的书生了。
侍卫押着我走向丹炉时,国师拦住了他们:且慢。九尾狐妖,取你内丹与心头血需你心甘情愿,否则药效大减。他阴森森地笑了,为免受苦,你还是乖乖配合为好。
我看向裴琰:我要单独与他说几句话。
当裴琰不情不愿地走过来时,我已经现出原形——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狐,唯有心口处有一道当年他为我包扎的伤痕。
裴琰,我轻声唤他,那年雪地里,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愣了一下,眉头紧锁: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我缓步走近他,侍卫们紧张地举起武器,但国师挥手制止——他们需要我自愿献出生命。
你曾说过,要我先爱自己。我抬头看他,眼中含泪,那你呢可曾爱过自己
裴琰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恢复冷漠:人妖殊途,当初不过年少无知。如今我为朝廷重臣,怎能与妖物为伍
我点点头,转向国师:我自愿献出内丹与心头血,但有一个条件。
讲。
保裴琰位极人臣,平安终老。
国师抚掌大笑:好!有此功德,裴大人拜相指日可待!
我最后看了裴琰一眼,轻声道:能帮到你,死也愿意。你不必骗我,我甘心赴死。
利刃刺入心口的瞬间,我没有抵抗。剧痛中,我看到裴琰踉跄后退,脸上血色尽失。我的内丹被取出,鲜血流入丹炉,意识逐渐模糊。
最后一刻,我听见有人问裴琰:后悔吗
他的回答如冰锥刺入我已破碎的心脏:不过是一只畜生。
我的魂魄飘散在空中,看着裴琰如愿以偿当上宰相,却在三年后离奇暴毙,御医说是积劳成疾,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病来得蹊跷——自那日我死后,他的心肺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日夜绞痛。弥留之际的他在病榻上突然睁大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
白...璃...
没人知道,那是我留在他心口的内丹反噬——他把我教的很好,先爱自己再爱别人。
4
番外篇
(一)
梨花引魂
裴琰的魂魄离体时,并未如常人般直接入轮回。
他站在自己的尸身旁,看着众人哭嚎,却莫名觉得这一切索然无味。直到一阵异香飘来——是梨花的味道。
雪白的梨花瓣穿过墙壁,在他面前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
你死了。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他记忆里的温柔,我等了好久。
裴琰浑身颤抖:白璃
身影渐渐清晰。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只是心口处有个血淋淋的窟窿,怎么也止不住血。
我来带你看看,你这一生究竟得到了什么。她伸手抚上他的眼睛。
5
爱恨交织
第一个画面是琼林宴。年轻的裴琰高中状元,看到宫墙上的白影。
大人怎么了同僚问。
无事。他笑着饮酒,只是……想起家中还有人等。
——原来那时的爱是真的。
第二个画面是洞房花烛夜。他掀开林氏的盖头,却在交杯酒时恍惚看见杯中映出一张素白的脸。
夫君新娘娇嗔。
他猛然摔了酒杯:别用这种语气叫我!
——原来他心底始终记得,这称呼只属于一个人。
第三个画面是炼丹房。当白璃的血流入丹炉时,躲在屏风后的裴琰突然弯腰干呕,吐出的竟是带着金光的血珠。
国师冷笑:内丹认主,你既害她,便要受反噬之苦。
——原来他早知会遭报应。
6
悔恨之夜
最后一个画面是祠堂。已成为裴琰深夜独坐,从暗格取出一块染血的布条——当年给白狐包扎伤口的布。
他颤抖着将布条贴在额头,像个孩子般蜷缩在地上。窗外电闪雷鸣,照见他满脸泪痕。我后悔了……白璃,我后悔了……
白璃的身影在裴琰身旁显现,轻声道:可惜,这句话你活着时从未说出口。
7
轮回逆转
魂魄归位时,裴琰发现自己站在忘川河边。白璃的身影正在消散,心口的伤却渐渐愈合了。
为什么……他哽咽着去抓我的衣袖,你还要来渡我
白璃笑着指了指他心口:不是渡你,而是取回内丹,终究是我的东西。
金光从他七窍中溢出,白璃的魂魄渐渐凝实,而他的身影却开始透明。
入畜生道吧。白璃转身走向轮回井,下辈子,换你来当被辜负的那个。
最后一刻,裴琰终于痛哭出声。可忘川的水太急,转眼就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