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轻轻叩门,让独坐在窗边的多丽想到了曾经最爱扒门缝戏弄自己的女儿,自从和前夫离婚就没再见过女儿了。多丽坐在狭小的一居室沙发上,医院的检查单散落在茶几上,那些医学术语和数字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将她残存的希望割得支离破碎。
一、真的病了
乳腺癌晚期,已转移至肝脏和骨骼。医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如果积极治疗,可能还有一年左右的时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多丽机械地计算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胸上那个硬块,它已经从一个不起眼的小疙瘩变成了宣告她生命倒计时的闹钟。
手机屏幕亮起,她刚刚发出的微信消息上方显示已读,但迟迟没有回复。多丽能想象文忠看到消息时的表情——那副不耐烦的、厌恶的神情,仿佛她是什么甩不掉的麻烦。三年前离婚时他就是这副表情,当法官将小雨的抚养权判给他时,他也是这副表情。
手机突然震动,多丽的心跳加速。文忠的回复简短而残忍:你还有没有正事离了三年,这要病死的理由说了三年,你想干啥要钱没有,你不要命就天天诅咒自己死好了,别来烦我。
多丽的手指颤抖着,她想辩解,想告诉他自己这次是真的病了,那些检查单上的红章和医生的诊断不是她编造的。但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只发出去一句:对不起,打扰了。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医院的CT报告上,像一朵灰色的花。多丽环顾这个租来的小公寓,墙上还挂着三年前搬出来时带走的几张照片——小雨五岁生日时在公园里的笑脸,她和文忠结婚十周年时在餐厅的合影。那些笑容现在看来如此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起身走到窗前,外面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家庭,有争吵,有欢笑,有琐碎的日常。而她的小公寓里只有沉默和逐渐逼近的死亡。多丽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小雨的情景,那时女儿刚满十岁,看她的眼神已经带着陌生和戒备。
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了小雨当时这样问。
多丽无法解释清楚那些复杂的家庭矛盾,那些日积月累的争吵和伤害。她只是抱着女儿哭,承诺会经常来看她。但文忠很快再婚,新妻子对小雨很好,而多丽的工作——一家小公司的会计——越来越忙,看望女儿的次数逐渐减少,从每周一次变成每月一次,最后变成偶尔的电话。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多丽急忙拿起来,却是一个陌生号码。
请问是多丽女士吗这里是仁爱医院肿瘤科,关于您下周的化疗安排...
多丽机械地应答着,记下时间和注意事项。挂断电话后,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她真的死了,可能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文忠不会来,小雨甚至可能不会被告知。
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她的心脏。多丽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了久未使用的社交媒体。她输入小雨的名字,很快找到了女儿的账号——文忠的现任妻子王莉帮小雨注册的,头像是一家三口的合影。
多丽贪婪地浏览着每一张照片:小雨在学校朗诵比赛上的表演,小雨和新妈妈一起烘焙的蛋糕,小雨十三岁生日派对上的笑脸。女儿长高了,头发更长了,笑容更加灿烂了。在这些照片里,小雨看起来很快乐,完全不像缺少生母关爱的样子。
一张特别的照片刺痛了多丽的心——上个月小雨初中毕业典礼,文忠和王莉站在她两侧,三人穿着亲子装,笑容满面。照片配文是:感谢爸爸妈妈一直以来的支持和爱,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多丽的视线模糊了。她关掉电脑,走到浴室,看着镜中的自己。化疗还没开始,但憔悴已经写在脸上——凹陷的双颊,青黑的眼圈,干枯的头发。她才四十二岁,看起来却像五十多岁的人。
我这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多丽对着镜子喃喃自语。
回到客厅,她拿出一个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生命最后清单,然后停顿了。笔尖悬在纸上,墨水渐渐晕开一个小点。多丽突然不知道要写什么。她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和女儿好好道别,让小雨知道妈妈一直爱她,那些分离不是因为她不够好。
多丽写下第一条:见小雨,告诉她真相。
第二条:向文忠和王莉道歉,为过去的一切。
第三条:整理相册,给小雨留下些回忆。
第四条:...
她停住了,泪水滴落在纸上。多丽意识到,她的人生如此贫瘠,连遗愿清单都填不满一页纸。
夜深了,多丽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胸口的疼痛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她拿起手机,找到小雨的电话号码——那是文忠给女儿新办的号码,她偷偷存下来的,从未敢拨打。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多丽犹豫了。如果小雨接起来,她该说什么如果小雨直接挂断呢或者更糟,如果接电话的是文忠或王莉
最终,多丽只发了一条短信:小雨,我是妈妈。希望你一切都好。我爱你,永远。
消息显示已送达,但没有已读提示。多丽把手机放在胸前,闭上眼睛,想象着女儿熟睡的样子。
第二天清晨,多丽被胸部的剧痛惊醒。她艰难地爬起来,吃下医生开的止痛药,然后决定去医院复查。也许医生能给她一些缓解疼痛的建议,或者调整治疗方案。
仁爱医院的肿瘤科总是挤满了人。多丽坐在候诊区,周围都是面色苍白的病人和忧心忡忡的家属。她注意到对面坐着一对老夫妇,老先生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时不时轻声安慰。多丽移开视线,喉咙发紧。
多丽女士护士叫到她的名字。
诊室里,李医生仔细查看了她的最新检查报告,眉头越皱越紧。
多丽女士,癌细胞扩散的速度比我们预计的要快。医生推了推眼镜,我建议您尽快开始化疗,同时考虑住院治疗。
多丽麻木地点头,医生的话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她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疼痛管理、生活质量、最后阶段。
您有家人可以陪您来吗有些决定需要亲属在场。医生问道。
多丽摇摇头:我一个人。
医生的眼神流露出同情:那至少请朋友...
我会处理好的。多丽打断他,不想在这个陌生人面前崩溃。
离开医院时,天空又下起了雨。多丽没带伞,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但她浑然不觉。路过一家玩具店时,橱窗里展示的芭比娃娃让她停下了脚步。小雨七岁时,曾缠着她要一个限量版的芭蕾舞者芭比,当时她因为价格太贵没有买。后来她攒够了钱,却已经离婚了,不知道女儿还喜不喜欢芭比。
多丽走进店里,买下了那个芭比娃娃。店员热情地问:是送给女儿的吗她一定会喜欢的!
多丽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她把精心包装的礼盒放进包里,决定亲自送到小雨学校。也许她可以在放学时远远地看女儿一眼,然后托门卫把礼物转交给她。
小雨的中学位于城西一个高档社区,这是文忠再婚后搬来的地方。多丽站在学校对面的咖啡店里,透过窗户盯着校门口。三点四十分,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蜂拥而出。
多丽的心跳加速,眼睛急切地扫视着人群。突然,她看到了小雨——比照片上还要高挑,扎着马尾辫,和几个女生有说有笑地走出来。多丽的眼泪瞬间涌出,她急忙擦掉,生怕错过女儿的任何一个表情。
正当多丽鼓起勇气准备过马路时,一辆熟悉的黑色SUV停在了校门口。文忠从驾驶座下来,小雨欢快地跑过去拥抱父亲。接着,副驾驶门打开,王莉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
多丽僵在原地,看着小雨兴奋地拆开礼物——是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女儿高兴地拥抱了王莉,三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像一把刀插进多丽的心脏。
她低头看着自己包里的芭比娃娃,突然觉得无比可笑。一个幼稚的娃娃怎么能比得上最新款的手机一个缺席的生母怎么能比得上每天陪伴的继母
多丽转身准备离开,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顾客,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她慌忙蹲下收拾,却看到小雨的芭比娃娃滚到了路中间,被一辆驶过的自行车碾过,包装盒裂开了。
您没事吧被撞的顾客帮她捡起其他物品。
多丽摇摇头,捡起破损的礼盒,娃娃的一条腿已经折断了。她苦笑着想,这多么像她自己——残缺的、被生活碾压过的、不再完整的样子。
走出咖啡店,多丽决定直接回家。但就在她路过学校侧门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妈...妈妈
多丽猛地转身,小雨站在几米外,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女儿长大了,五官长开了,但那双眼睛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明亮。
小雨...多丽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见。
你...你怎么在这里小雨问道,眼神中混合着惊讶、困惑和一丝多丽无法解读的情绪。
我...我只是...多丽不知如何解释,她不想让女儿知道自己的病情,不想用这个来博取同情。
就在这时,文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小雨!你在干什么
多丽看到前夫大步走来,脸色阴沉。他一把拉过小雨,用身体挡在母女之间。
你又来骚扰我女儿文忠的声音充满敌意,法院判决很清楚,你没有探视权!
周围的家长和学生开始驻足观望,多丽感到无数好奇的目光刺在她身上。
我只是想看看女儿...多丽低声说。
看什么看三年不见人影,现在装什么慈母文忠的声音越来越大,是不是又缺钱了还是你那装病的把戏没人信了
多丽的脸烧得通红,她不想在女儿面前争吵:文忠,求你了,我不是...
爸爸,别这样。小雨突然开口,声音很小但很清晰,这么多人看着...
文忠这才注意到周围聚集的人群,他压低声音但语气更加凶狠:立刻离开,否则我报警。
多丽最后看了小雨一眼,女儿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她转身离开,脚步踉跄,耳边嗡嗡作响。走出几十米后,她终于支撑不住,靠在墙边大口喘息,胸口的疼痛几乎让她晕厥。
您需要帮助吗一个温和的男声问道。
多丽抬头,看到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关切地看着她。
我...我没事...多丽试图站直,却眼前一黑。
当她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那个陌生人正拿着手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
不用了,谢谢。多丽虚弱地说,我只是...有点低血糖。
我是医生,陌生人递给她一张名片,林志远,市中心医院内科。您的脸色很差,我建议您去医院检查一下。
多丽苦笑着接过名片:已经检查过了。谢谢您,林医生。
她勉强站起身,婉拒了林医生送她回家的提议,慢慢走向公交车站。上车后,多丽透过车窗看到林医生还站在原地,担忧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不是厌恶,不是怜悯,而是纯粹的关心。
回到家,多丽精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手机提示音响起,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备注写着林志远,今天遇到您的医生。
多丽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了申请。林医生很快发来消息:您看起来病得很重,如果需要任何医疗方面的帮助,请随时联系我。
简单的关心让多丽的眼泪再次决堤。她回复:谢谢您,我确诊了乳腺癌晚期,已经在治疗了。
林医生的回复很快到来:我在肿瘤科有些同事,如果您需要第二意见或其他帮助,请告诉我。癌症不是一个人的战斗。
多丽没有回复,但这条消息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让她冰冷的心感到一丝温暖。
接下来的几天,多丽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生命最后清单。她联系了律师,更新了遗嘱——虽然没什么财产,但她想把仅有的存款和这个小公寓留给小雨。她整理了所有照片和纪念品,准备做成一个相册。
林医生每天都会发消息问候她,渐渐地从医生变成了朋友。他告诉多丽市中心医院有一个很好的癌症患者支持小组,鼓励她参加。
很多患者在那里找到了理解和力量,林医生说,孤独是癌症最糟糕的并发症之一。
多丽最终答应去看看。支持小组的第一次见面,她只是静静地听别人分享,但当一位单亲妈妈讲述如何与孩子谈论自己的病情时,多丽崩溃大哭。
小组的心理咨询师安慰她:与孩子分离的痛苦比疾病本身更难承受,是吗
多丽点点头,终于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话:我女儿不知道我快死了,她甚至可能不在乎...
在小组的鼓励下,多丽决定再次尝试联系小雨,这次不是通过文忠,而是直接写信给女儿的学校,请求安排一次见面。
信寄出后,多丽每天都检查邮箱,但一周过去了,没有任何回复。她打电话去学校询问,被告知信件已经转交给小雨的监护人——文忠。
果然...多丽苦笑着挂断电话。
就在她几乎放弃希望时,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多丽接起电话。
是...是多丽吗一个女声问道,声音有些犹豫,我是王莉,文忠的妻子。
多丽的心跳几乎停止:是...是我。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我看到了你给小雨的信。文忠不知道我联系你...我只是...我想知道你病情的真相。
多丽握紧手机,不知如何回应。
小雨她...她其实经常问起你,王莉继续说,声音轻柔,文忠不让她联系你,说你...说你抛弃了她。但我在她的抽屉里发现了你每年生日寄来的卡片...
多丽的眼泪无声滑落,她不知道王莉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我...我不知道你病得这么重,王莉的声音有些哽咽,文忠一直说你装病要钱...但医院的检查单看起来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多丽平静地说,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一年。
电话那头传来王莉的抽泣声:天啊...我很抱歉...小雨应该知道...
不,请不要告诉她,多丽急忙说,我不想让她难过,或者觉得有义务来看我。知道她还记得我,就够了。
但...王莉还想说什么。
求你了,多丽打断她,就当是为了小雨好。她有你这个妈妈很幸福,我看到照片了...谢谢你对她这么好。
通话结束后,多丽坐在窗前,看着夕阳西下。王莉的电话给了她意想不到的安慰——女儿没有完全忘记她,那些偷偷寄出的生日卡片被小雨珍藏着。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当晚,多丽做了一个梦。梦里小雨还是五岁的样子,穿着红色的小裙子,在公园的秋千上荡得老高。妈妈,再推高一点!小女孩欢笑着。多丽在梦中用力推着秋千,突然发现秋千越飞越高,最后消失在了蓝天里。
她惊醒时,枕边已湿了一大片。窗外,黎明的微光刚刚浮现。多丽拿起笔记本,在生命最后清单上又加了一条:看一次日出。
二、破碎的相册
多丽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着自己新剪的短发。化疗开始后,大把大把的头发落在枕头上,像秋日里凋零的树叶。昨天,她终于鼓起勇气去了理发店,把及肩的长发剪成了齐耳的短发。
这样掉起来不会太明显。她对理发师说,对方了然地点头,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医生的消息:今天下午三点的互助小组别忘了,我顺路可以接你。
多丽嘴角微微上扬。这两个月来,林志远从一位偶然相遇的医生变成了她最稳定的支持者。他不仅帮她联系了更好的肿瘤专家,还每周接送她去互助小组。起初多丽以为他对自己有别的想法,直到有一天看到林医生钱包里他与已故妻子的合影。
她走了五年了,卵巢癌。林医生当时这样说,眼神平静中带着遥远的伤痛,没人应该独自面对这些。
多丽回复了感谢的信息,然后走向书架。那里放着她这几天整理的相册——从旧箱子里翻出来的小雨从出生到七岁的照片。她小心地取出其中一张,小雨两岁时在浴缸里玩泡泡,笑得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的线。多丽用指尖轻轻抚摸照片上女儿的脸,然后把它放进一个精致的相框里。
门铃突然响起,多丽疑惑地看了看时间,才上午十点,离林医生来接她还早。
透过猫眼,她看到一位穿着快递制服的小伙子站在门外。
多丽女士吗有您的快递,需要签收。
多丽打开门,接过一个中等大小的纸箱,寄件人一栏只写着一个王字。她的心跳加快了。
关上门,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箱子里是一个粉色的礼盒,上面用银色丝带系着一张卡片。多丽的手指微微发抖,打开卡片:
这些应该属于你。生日快乐。——W
多丽认出了王莉工整的字迹。今天是她四十三岁生日,连她自己都忘了。
解开丝带,掀开盒盖,多丽倒吸一口气——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十几张手工制作的贺卡,每一张封面都写着给妈妈。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是小雨八岁时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着妈妈生日快乐,旁边画着两个手牵手的火柴人。
多丽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一张一张地翻看这些从未寄出的生日贺卡,看着女儿的笔迹从稚嫩变得流畅,画风从简单的火柴人变成精致的素描。最后一张是今年的,小雨画了一幅母女俩在花园里的水彩画,旁边写着:妈妈,我今年十三岁了。我很好,希望你也好。
盒子里还有一个小信封,多丽打开它,里面是一张便条和一张照片。便条上王莉写道:小雨不知道我寄这些给你。照片是上周她在学校音乐会上的独奏,如果你想去,下周五晚上七点,在实验中学礼堂。
照片上的小雨穿着白色连衣裙,手持小提琴站在舞台上,神情专注而自信。多丽把照片贴在胸前,无声地哭泣。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感到命运给了她一丝怜悯。
下午的互助小组活动中,多丽第一次主动分享了她的故事。当她说到收到女儿贺卡和照片时,整个房间的女性都红了眼眶。
你一定要去那个音乐会,组长陈阿姨握住多丽的手,这是上天给你的礼物。
活动结束后,林医生照例送多丽回家。车上,多丽鼓起勇气问:林医生,下周五晚上您有时间吗我...我想去一个地方,可能需要有人陪着。
林医生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温和地说:是去看女儿的音乐会吧当然可以。
多丽惊讶地看着他。
互助小组的张护士告诉我了,他解释道,我很乐意陪你去。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你前夫会在场吗
多丽点点头:很可能。但我会戴帽子和口罩,坐在后排角落。我只想看看她,听她拉琴。
林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如果发生什么情况,立刻给我信号,好吗
多丽感激地点点头。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车内,形成斑驳的光影。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注意到阳光的存在。
接下来的几天,多丽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化疗的副作用让她时而虚弱得下不了床,时而又能勉强做些家务。但她坚持每天起来整理相册,在每张照片背面写下当时的回忆和感受。
小雨第一次走路,11个月大,摔了三次但笑得很开心...
小雨三岁生日,把蛋糕抹了自己一脸...
小雨五岁时在幼儿园表演,扮演一朵向日葵...
这些文字是她留给女儿最后的礼物,是她存在过的证明。
音乐会前夜,多丽发起了低烧。她躺在床上,胸口疼痛加剧,冷汗浸透了睡衣。凌晨三点,她不得不爬起来吃止痛药。看着镜中苍白的脸和深陷的眼窝,多丽第一次犹豫是否该去音乐会——她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更不想在公共场合突发状况给小雨难堪。
但当天下午,当多丽看到放在床头的小雨的照片时,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她花了一个小时精心打扮——戴上假发,化了淡妆,穿上最体面的藏青色连衣裙。镜中的女人虽然消瘦,但眼神中有了久违的光彩。
林医生准时六点来接她。看到精心打扮的多丽,他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绅士地为她打开车门。
你看起来很美。他真诚地说。
多丽微微一笑:谢谢。我...我有点紧张。
林医生从后座拿出一个小礼物袋:给你的,算是生日礼物。
多丽惊讶地接过,里面是一对珍珠耳钉和一条淡蓝色的丝巾。
化疗病人容易觉得冷,他解释道,丝巾可以保暖。耳钉...只是觉得适合你。
多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表示感谢。
实验中学的礼堂已经坐了不少家长。多丽压低帽檐,和林医生选择了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她紧张地扫视前排,暂时没有看到文忠和王莉的身影。
七点整,音乐会开始。多丽双手紧握,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当主持人报出下一个节目,小提琴独奏《梁祝》,表演者:初二(3)班文小雨时,多丽的呼吸几乎停滞。
小雨穿着照片上的白色连衣裙走上舞台,向观众鞠躬。三年不见,女儿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间依稀有多丽年轻时的影子。当第一个音符从小雨指尖流淌出来时,多丽的眼泪无声滑落。那是如此优美又哀伤的旋律,仿佛诉说着她与女儿之间所有的思念与遗憾。
多丽全神贯注地看着舞台,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一对夫妇悄悄进入礼堂,坐在了前排。直到曲子结束,掌声雷动,那对夫妇站起来为小雨喝彩时,多丽才认出那是文忠和王莉。
文忠看起来比三年前发福了些,西装笔挺,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王莉则穿着得体的藕荷色套装,正举着手机录像。小雨在台上微笑着向父母挥手,然后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全场,在多丽所在的方向停顿了一秒。
多丽的心跳漏了一拍——小雨认出她了吗还是只是错觉
音乐会结束后,家长们陆续前往后台接孩子。多丽犹豫着是否该趁机离开,但林医生轻轻按住她的手:再等等,等人少一些。
当大部分家长离开后,多丽鼓起勇气走向后台。她只想远远再看女儿一眼,或许能听到她和同学说笑的聲音。转过走廊拐角,她突然僵住了——文忠和王莉正站在不远处与音乐老师交谈,而小雨就在几米外整理琴谱。
多丽本能地后退一步,却不小心碰倒了墙边的金属乐谱架,发出咣当一声响。所有人都转过头来。
文忠的表情从惊讶迅速转为愤怒。他大步走过来,压低声音吼道:你怎么敢来这里
多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视线越过文忠,看到小雨震惊的脸和王莉复杂的表情。
我...我只是来听音乐会...多丽终于挤出一句话。
爸爸,怎么了小雨走过来,疑惑地看着父亲和多丽。
文忠一把拉住女儿:没什么,我们回家。
就在这时,多丽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从胸口蔓延至全身,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她抓住墙壁试图稳住身体,但双腿已经不听使唤。
多丽!林医生从后面扶住她,你需要立刻坐下。
文忠皱眉看着这一幕:又演戏这次找了个帮手
林医生严肃地说:先生,这位女士是晚期癌症患者,正在接受化疗。她今天冒着风险来听女儿的音乐会,请你尊重一点。
文忠的表情凝固了,他看向多丽,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和帽檐下隐约可见的短发——那明显不是时尚选择,而是化疗后的假发。
小雨挣脱父亲的手,上前一步:妈妈...你生病了
这声妈妈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多丽泪水的闸门。她想回答,想告诉女儿没事,但黑暗已经吞噬了她的视线。在完全失去意识前,她感觉到有人接住了她坠落的身体,听到远处传来小雨的惊呼和文忠慌乱的声音。
当多丽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熟悉的天花板。她微微转头,看到林医生正在窗边与一位白大褂交谈。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心跳加速——小雨坐在那里,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
小雨...多丽轻声呼唤,声音嘶哑。
女孩立刻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床边:你...你醒了。
林医生和那位医生也走过来。你晕倒了,低血压加上过度激动,林医生解释道,不过生命体征现在稳定了。
多丽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女儿的脸:你...你怎么在这里你爸爸呢
小雨咬了咬下唇:爸爸去办手续了。他...他很生气,但王阿姨说服他让我留下来。
多丽想伸手触摸女儿,又怕被拒绝,手指在半空中蜷缩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到你...
小雨突然抓住多丽悬空的手:医生说你病得很重,是真的吗
多丽看着女儿与自己相似的眉眼,轻轻点头:嗯,但我在好好治疗。
为什么不告诉我小雨的声音带着哭腔,爸爸说你不想见我才离开的...他说你根本不爱我...
多丽的心像被撕裂一般疼痛:不,宝贝,不是这样的...她挣扎着坐起来,林医生连忙帮忙调整病床角度。
我每天都想你,多丽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离婚时法院把抚养权判给了爸爸,我...我没有足够的经济条件...
那为什么不来看我小雨的眼泪滚落下来。
多丽痛苦地闭上眼睛:我试过,但...你爸爸认为我不够稳定,不适合见你。后来他再婚了,王阿姨对你很好,我...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小雨松开多丽的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王阿姨今天给了我这些...她说你每年都寄生日卡片和礼物,但爸爸从不让我看到。
文件夹里是多丽这三年来寄出的所有信件和礼物的复印件——王莉偷偷保存的。多丽震惊地翻看着,不明白王莉为何要这样做。
王阿姨说...小雨抽泣着,她说你爱我,只是方式不同。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文忠阴沉着脸走进来,身后是表情复杂的王莉。看到小雨脸上的泪痕,文忠的脸色更加难看。
小雨,我们该回家了。他生硬地说。
小雨倔强地站在原地:爸爸,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妈妈生病了为什么你说她不爱我
文忠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些事情很复杂,你不懂...
我十三岁了,不是小孩子!小雨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有权知道真相!
病房里一片寂静。多丽惊讶地看着往日温顺的女儿如此强硬地对抗父亲。文忠似乎也被震住了,他看向多丽,眼中闪过一丝多丽读不懂的情绪。
你...他艰难地开口,你真的...病了
多丽平静地点头:乳腺癌晚期,已经转移到肝和骨。医生说我还有几个月到一年。
文忠的脸色变得苍白,他踉跄了一下,扶住墙壁。王莉连忙上前扶住他,轻声说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文忠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我以为你又在...
骗你多丽苦笑,是啊,我以前用装病来挽留你,很卑鄙。但这次是真的,文忠。我只想...在剩下的时间里,能偶尔见见女儿。
文忠沉默了很久,最后抬起头,眼中竟然也有泪光:我需要时间...考虑。小雨,现在跟我回家。
小雨依依不舍地看了多丽一眼,跟着父亲离开。王莉落在最后,悄悄对多丽说:我会尽力。然后匆匆跟上丈夫和继女。
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多丽疲惫地靠回枕头,眼泪无声地流淌。林医生递给她一张纸巾:这比预期的好,不是吗至少你见到了女儿,她也知道了真相。
多丽点点头,却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可我能给她什么呢一个垂死的母亲,一段残缺的回忆...
你可以给她真实的告别,林医生轻声说,这比突然消失要好得多。
窗外,夜色已深。多丽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和身后林医生模糊的身影。在这漫长而痛苦的一天里,她终于跨出了最重要的一步——不再是躲在阴影里的缺席者,而是一个敢于面对女儿、面对自己命运的母亲。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生命最后清单,在见小雨,告诉她真相这一条后面打了一个勾。然后,她添加了新的一条:听小雨再叫一次妈妈。
三、雨后的微光
多丽出院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林医生帮她办完手续,撑伞送她上车。
确定不要我送你到家吗林医生问道,目光关切地扫过多丽仍显苍白的脸。
多丽摇摇头:已经麻烦你太多了。我自己打车就行。她顿了顿,谢谢你那天...在那里。
林医生微微一笑:我很高兴能帮上忙。记得按时吃药,下周化疗前要做血常规。
多丽点头答应,钻进出租车。车子驶离医院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林医生还站在原地目送她,白大褂的下摆在雨中微微飘动。
回到家,多丽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手机——自从音乐会那晚后,小雨每天都会发来几条消息,虽然只是简单的问候和学校生活的分享,但对多丽来说,每一声叮的提示音都像是天籁。
今天有一条新消息:妈妈,今天生物课我们学了细胞结构,老师说癌细胞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只是迷路了。我想你了。
多丽的眼眶瞬间湿润。她小心地打字回复:妈妈也想你。癌细胞只是迷路了,这个说法真美。你最近生物考试怎么样
发完消息,多丽走向阳台。雨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积水的路面上映出细碎的光斑。她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胸口不再像以前那样疼痛。自从见到小雨后,连身体的痛苦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王莉的消息:小雨这周末想去看看你,文忠同意了,周六上午十点我送她过去。方便吗
多丽的手指微微发抖,几乎拿不稳手机。她连忙回复:当然方便,太感谢了!然后立刻开始盘算周六要准备些什么——小雨喜欢吃的蛋糕,她小时候最爱看的绘本,还有那个一直没送出去的芭比娃娃...
接下来的几天,多丽像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她彻底打扫了公寓,买了新的靠垫和毯子,甚至在厨房尝试烤制小雨曾经喜欢的饼干——虽然结果差强人意,最终不得不去甜品店订购。
周五晚上,多丽接到林医生的电话。
明天需要我过去吗他问,第一次见面可能会有些...情绪化。
多丽考虑了一会儿:谢谢,但我想这次就我们母女俩。不过...如果之后需要你帮忙解释病情,我会联系你。
理解。林医生的声音温和,记得有任何不适就打电话,随时。
挂断电话后,多丽站在衣柜前挑选明天的衣服。最终她选了一件淡蓝色的针织衫和米色长裤——柔软、舒适,不会让小雨觉得太正式或有压力。
那晚,多丽辗转难眠。凌晨三点,她索性起床,把准备好的东西又检查了一遍:相册摆在茶几上,蛋糕在冰箱里,芭比娃娃的礼盒放在书架上...她甚至翻出了一盒小雨小时候玩的拼图。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多丽已经洗漱完毕,化了个淡妆掩饰黑眼圈。九点五十分,门铃准时响起。
多丽深吸一口气,打开门。小雨站在门口,穿着牛仔裤和浅黄色卫衣,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怀里抱着一个小书包。王莉站在她身后,朝多丽点点头。
嗨,妈妈。小雨轻声说,眼睛亮晶晶的。
多丽喉咙发紧,只能侧身让她们进来。王莉却后退一步:我就不进去了,下午三点来接小雨。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多丽一眼,好好聊。
门关上后,公寓里一时安静得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多丽和小雨面对面站着,都在寻找合适的开场白。
你...剪短发了。小雨最终说道。
多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短发:嗯,化疗掉的厉害,索性剪短了。她突然意识到这话题太沉重,急忙转向厨房,我买了蛋糕,你...还喜欢吗
小雨的眼睛一亮:喜欢!爸爸从不让我吃,说太甜对牙齿不好。
多丽笑了,引导女儿到餐桌旁坐下。切蛋糕时,她的手微微发抖,差点把奶油弄到盘外。小雨假装没注意到,兴奋地讲着学校里的事情,但多丽能看出她也在努力掩饰紧张。
王阿姨给我看了你寄的所有信和礼物,小雨突然说,手指绕着叉子转圈,我很抱歉一直不知道...
多丽摇摇头:不是你的错。我...我应该更坚持一些。
小雨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犹豫:爸爸他...为什么那么讨厌你
这个问题像一把小刀刺入多丽的心脏。她放下叉子,思考该如何向十三岁的女儿解释成年人的恩怨。
我们...不适合在一起,多丽谨慎地选择着词语,你爸爸是个好人,只是我们想要的生活不一样。离婚时闹得很不愉快,他可能觉得我...不够关心你。
但你现在病了,小雨固执地说,他应该让我见你。
多丽伸手轻轻覆盖住女儿的手:他现在不是同意了吗这已经很好了。
小雨撅起嘴,那表情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不够。我想经常来看你,想...想和你住一段时间。
多丽震惊地看着女儿:小雨,这不可能...你的学校、生活都在那边...
我可以转学!小雨激动地说,我已经查过了,这附近有很好的中学...
小雨,多丽打断她,声音轻柔但坚定,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样不行。你爸爸和王阿姨给你提供了稳定的生活,我不能...也不应该打乱它。
小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你一个人...还病得这么重...
多丽绕过桌子,抱住女儿:宝贝,有你这份心,妈妈就足够了。我们可以经常见面,打电话,发消息...但你的生活轨迹不应该因为我的病而改变。
小雨在她怀里抽泣,多丽轻抚她的后背,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苹果香味。这一刻如此珍贵,多丽希望时间能够停止。
哭过之后,小雨的情绪似乎平复了许多。她好奇地环顾公寓:我可以看看你住的地方吗
多丽笑着点头,带女儿参观这个小而整洁的一居室。小雨在书架前驻足,惊讶地发现一整排儿童心理学和教育学的书籍。
你还在学习她拿起一本《青春期心理发展》翻看。
多丽有些不好意思:离婚后我考了教师资格证,想以后也许能...离你更近一些。她没有说完,但小雨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眼眶又红了。
参观到卧室时,小雨注意到了床头柜上的药盒和医疗记录。她拿起一盒止痛药,表情变得严肃:妈妈,你的病...真的没救了吗
多丽坐在床沿,示意女儿也坐下:医生在尽力控制病情,但...是的,治好的可能性很小。
会疼吗小雨小声问,手指紧紧攥住多丽的衣袖。
有时候会,多丽诚实地回答,但药物能帮助缓解。而且...她微笑着摸摸女儿的脸,见到你后,感觉好多了。
小雨突然扑进多丽怀里,紧紧抱住她:我不想你死...我不要...
多丽抱紧女儿,任泪水无声滑落。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无法实现的愿望,只能一遍遍抚摸小雨的头发,轻声哼唱她小时候的摇篮曲。
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她们一起翻看相册,多丽讲述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她们玩了一会儿拼图,就像小雨小时候那样;多丽甚至找出旧相机,请路过的邻居帮她们拍了几张合影。
当门铃在三点准时响起时,母女俩都显得依依不舍。王莉站在门口,看到小雨红肿的眼睛和紧握多丽的手,表情复杂。
玩得开心吗她温和地问小雨。
小雨点点头,转向多丽:我下周还能来吗
多丽看向王莉,后者微微点头:如果你爸爸同意的话。
送走小雨和王莉后,多丽靠在关闭的门上,慢慢滑坐在地。这一天的情绪起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但心中却充满了久违的温暖。她拿出手机,在生命最后清单上又勾掉一项:和女儿共度一天。
接下来的几周,多丽的生活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文忠勉强同意了小雨每周六的探望,有时王莉也会留下来喝杯茶。从最初的尴尬,到渐渐能进行礼貌的交谈,多丽甚至开始欣赏这位取代了自己位置的女性——王莉对小雨的关爱是显而易见的,而且她似乎一直在暗中促进母女关系的修复。
林医生也成了多丽公寓的常客,起初只是以医生身份来检查她的身体状况,后来偶尔会留下吃晚饭,分享一些医院里的趣事。多丽发现和他相处很轻松,不需要掩饰病情或情绪,就像和老朋友一样自然。
一个特别的周六,小雨带来了一个惊喜——她请求王莉帮忙说服文忠,允许她陪多丽参加下周的化疗。
我想了解你的治疗,小雨认真地说,这样我才能真的帮你。
多丽既感动又担忧:那会很无聊,而且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不在乎,小雨固执地说,其他病人家属不也陪着吗
最终多丽妥协了,条件是如果小雨感到不适可以随时离开。林医生得知后,主动提出那天调班,以便能在医院照应她们。
化疗当天,小雨表现得异常成熟。她认真听护士解释每种药物的作用,帮多丽拿水、盖毯子,甚至在她恶心时及时递上呕吐袋。多丽虚弱地躺在椅子上,看着女儿忙碌的小身影,心中既骄傲又酸楚——小雨本不该在这个年纪就面对这些。
你女儿真懂事,旁边一位老年患者羡慕地说,我儿子这么大时,还只知道打游戏呢。
多丽微笑着点头,却看到小雨听到女儿二字时肩膀微微一颤。她知道小雨在学校隐瞒了来看生母的事,这对一个十三岁的女孩来说确实是沉重的负担。
化疗结束后,林医生邀请她们去医院的空中花园休息。多丽因为药物反应而虚弱不堪,但坚持要陪小雨看看这个她常提起的医院里最美的地方。
花园里,初秋的阳光温柔地洒在三人身上。小雨好奇地询问林医生各种医学问题,而林医生则以简单易懂的方式解答,甚至用手机画图解释多丽的治疗方案。
所以这些药是在杀死坏细胞,小雨总结道,但也会伤害好细胞
林医生点头:就像战争难免伤及无辜。但我们有辅助药物减轻副作用。
多丽看着他们交谈,突然意识到这是怎样一幅画面——一个生病的母亲,一个关心她的医生,一个渴望了解母亲病情的女儿。这几乎像一个...家庭。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急忙转移了注意力。
回家路上,小雨异常安静。直到走进公寓,她才突然问道:妈妈,林医生喜欢你吗
多丽正在倒水,差点打翻杯子:什么不,我们只是...朋友。他是我的医生。
小雨歪着头看她:可他看你的眼神很特别。而且他单身,对吧
小雨!多丽哭笑不得,别瞎想。林医生是个好人,他帮助很多病人。
小雨耸耸肩,没再追问,但嘴角带着了然的微笑。那天晚上,多丽却忍不住回想这个问题——林志远对她,真的只是医患关系吗而他钱包里那张亡妻的照片,又意味着什么
十月初,多丽的病情出现了短暂的好转。医生惊讶于她最新的检查结果,肿瘤标志物有所下降。有时候,积极的心态确实能创造奇迹,医生这样说,继续保持。
多丽知道这奇迹的来源是小雨。每周的见面成了她活下去的动力,而小雨似乎也从这段关系中获得了成长——她在学校的表现更加出色,甚至开始考虑未来学医。
然而,好景不长。十月底的一个深夜,多丽突然高烧不退,胸口剧痛。她挣扎着拨通了林医生的电话,还没说完地址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ICU病房,全身插满了管子。林医生穿着隔离服站在床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肺感染,他简短地解释,化疗导致免疫力太低。不过抗生素已经开始起效。
多丽想说话,但气管插管让她无法发声。她只能用眼神询问:小雨知道吗
林医生似乎读懂了她的担忧:文忠和王莉带小雨来过了,但ICU不允许儿童进入。他们明天还会来。
多丽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滑落太阳穴。她不想小雨看到自己这副模样——脆弱、无助,被机器维持着生命。
第二天,当文忠独自出现在ICU门口时,多丽既惊讶又担忧。林医生帮她暂时移除了呼吸管,以便简短交谈。
文忠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下是深深的黑眼圈。他站在床边,双手不安地交握又松开。
小雨她...很担心你,他最终开口,王莉在家陪她。
多丽微微点头,等待他继续。
文忠深吸一口气:医生说了你的情况...很不好。我...我想道歉,为我这些年...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不知道你病得这么重,我以为...
又在骗你,多丽虚弱地接上他的话,我知道。
文忠的眼泪终于落下:我太固执了,差点剥夺了小雨和你...和你的时间。
多丽想伸手安慰他,但太虚弱了:不重要了...你现在让她见我...这足够了。
文忠摇头:不够。我...我想请你搬来和我们一起住。我们有客房,离医院也近,而且小雨可以...
多丽震惊地打断他:不,文忠,这不行。王莉怎么想你的家庭...
是王莉提议的,文忠低声说,她说...小雨需要这段时光,你也需要。
多丽转向站在床尾的林医生,寻求意见。林医生平静地说:从医疗角度看,这确实更利于你的护理。但决定权在你。
多丽闭上眼睛,心中天人交战。一方面,她渴望与女儿共度的每一分钟;另一方面,她不想打乱小雨已经稳定的生活,更不愿成为文忠家庭的负担。
让我...考虑一下,她最终说,需要和王莉谈谈。
文忠点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当然。你...好好休息。
他离开后,林医生重新为多丽接上呼吸管:这是个好提议。
多丽用眼神询问:你认为我该接受吗
林医生轻轻握住她的手:我认为,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被所爱的人包围,是最大的礼物。对你,也对小雨。
当晚,多丽的病情突然恶化。在意识模糊之际,她仿佛看到小雨站在床边哭泣,听到文忠和王莉焦急的声音,感受到林医生紧紧握住她的手。但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实。
在某个瞬间,多丽感觉自己飘了起来,俯视着病房里忙碌的医护人员和哭泣的亲人。她突然明白,这就是终点了吗她还没有准备好,还有那么多话想对小雨说,那么多日子想与她共度...
血压回升!一个声音穿透迷雾,她回来了!
多丽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者浮出水面。刺眼的白光中,她看到小雨泪流满面的脸——ICU的规定被破例了,允许女儿进来见她最后一面。
妈妈!小雨抓住她的手,不要离开我,求你了...
多丽用尽全身力气回握女儿的手,却发不出声音。林医生的脸出现在视野中,他轻声说:坚持住,多丽。小雨需要你。
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多丽眨了眨眼,努力点头。为了小雨,她会再坚持一会儿,再久一点...
四、破碎与完整
多丽从医院回家的那天,空气中飘着初冬的第一场雪。文忠开车,王莉坐在副驾驶,小雨则紧紧挨着多丽,仿佛一松手母亲就会消失。多丽的身体仍很虚弱,但医生认为在家休养对她的精神状态更有益——尤其是现在有了更好的护理条件。
当车子停在一栋两层别墅前时,多丽的心跳加速了。这是文忠再婚后买的房子,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现在却要成为她生命最后阶段的家。
客房在一楼,王莉解释道,帮多丽拿行李,这样你不用爬楼梯。
文忠沉默地推来轮椅——医院坚持多丽暂时需要使用。多丽尴尬地坐上去,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小雨却兴奋地推着她进门,喋喋不休地介绍每个房间:这是客厅,这是餐厅,厨房在那里...我的房间在楼上,但我会经常下来陪你!
客房比多丽预想的要宽敞明亮。王莉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床单是新换的,窗帘是她喜欢的淡蓝色,床头柜上整齐摆放着药物和一杯水,甚至还有一个小花瓶插着新鲜的白色小雏菊。
这...多丽不知该说什么。
王莉微微一笑:小雨说你喜欢蓝色,而小雏菊...是我个人的偏好。
文忠站在门口,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他清了清嗓子: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们。医院给了护理指南,王莉已经研究过了。
多丽点点头,喉咙发紧。这种被照顾的感觉既陌生又温暖,尤其是来自曾经最疏远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奇异的梦。多丽逐渐适应了这个临时家庭的节奏:文忠早出晚归工作,但每天晚饭时都会询问她的情况;王莉负责大部分家务和护理工作,惊人的是做得无微不至;小雨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多丽房间,分享一天的见闻。
林医生每周会来两次检查多丽的状况。他惊讶于她身体的轻微好转,但私下告诉多丽不要过于乐观:这种病情的缓解往往是暂时的,珍惜现在的好时光。
一个特别的下午,王莉推着多丽到后院晒太阳。初冬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园子里几株倔强的菊花还在开放。
谢谢你,多丽突然说,为这一切。
王莉停下轮椅,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不用谢我。这是...为了小雨。
多丽点点头:我知道。但你不必做得这么好。大多数继母不会...
我十岁失去母亲,王莉打断她,目光落在远处的菊花上,父亲很快再婚,新妻子...不太喜欢我。我懂小雨的感受。
多丽屏住呼吸。这是王莉第一次谈起自己的过去。
所以当我发现文忠藏着你的信件和礼物,王莉继续说,我决定替小雨保存起来。我知道有一天她会需要这些...需要知道她的生母爱她。
多丽的眼泪无声滑落。她伸出手,王莉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了它。两个母亲就这样静静坐在冬日阳光下,共同守护着一个女孩的幸福。
那天晚上,多丽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一端是小时候的小雨在向她招手,另一端是现在的文忠和王莉。她想同时走向两边,身体却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
敲门声惊醒了她。是文忠,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
你...晚上没吃多少,他局促地说,王莉说热牛奶可能有助于睡眠。
多丽惊讶地接过杯子。文忠站在床边,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他指了指书桌:我看到你在整理相册。
多丽点点头:想给小雨留些回忆。
文忠走近书桌,轻轻翻看那些照片。当他看到一张自己和多丽年轻时的合影时,手指微微颤抖。
那时候...我们多年轻。他低声说。
多丽注视着前夫的侧脸,发现曾经熟悉的线条现在已变得陌生。岁月在他们之间筑起的高墙,似乎正在一块砖一块砖地拆除。
文忠,她轻声唤道,能帮我一个忙吗
他转过身,等待她继续。
我需要一个盒子,多丽说,一个特别的盒子,用来装...给小雨的东西。照片、信件、小纪念品...你知道的。
文忠点点头:我...我明天去找。我认识一个做木工的朋友,可以定制一个。
多丽微笑:谢谢。不要太花哨,简单牢固就好。
文忠离开后,多丽发现自己的枕头是湿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醒来后哭过。喝下已经微凉的牛奶,她想起林医生说过的话:珍惜现在的好时光。
第二天下午,小雨放学回家,兴奋地冲进多丽房间:妈妈!爸爸说要带我们全家去野餐!就这个周末,如果天气好的话!
多丽惊讶地看着跟进来的文忠和王莉:野餐但我...
医生说你最近状态不错,王莉解释道,适当的户外活动对你有好处。我们选了个安静的地方,离医院也不远。
文忠补充道:已经和林医生确认过了,他说可以去,只要注意保暖别太累。
多丽看着三张期待的脸,突然明白了这次野餐的意义——这是他们,这个临时拼凑的家庭,想要为她创造的回忆。不仅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小雨,为了他们自己。
那...太好了,多丽微笑着说,我很期待。
周六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文忠开车带他们来到城郊的一个湖边公园。冬季游人稀少,但阳光洒在湖面上,景色宁静而美丽。王莉准备了丰盛的野餐食物,甚至有多丽喜欢的蓝莓松饼。
妈妈小时候经常带我来这里,文忠突然对小雨说,一边铺开野餐垫,那时候你奶奶还在世。
多丽惊讶地看着他。文忠很少谈起自己的童年,更别说在这样随意的场合。
奶奶是什么样的人小雨好奇地问,帮着王莉摆放食物。
文忠看了多丽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她...很温柔,喜欢园艺。和多丽有点像。
这个比较让多丽心头一热。文忠的母亲确实对她很好,在那些艰难的婚姻初期,是婆婆的支持让她坚持了下来。
野餐进行得出乎意料的愉快。小雨像只快乐的小鸟,一会儿给多丽看她在湖边发现的漂亮石头,一会儿又拉着父亲去远处的小树林探险。王莉则坐在多丽身边,适时地递上温水或毯子。
你们经常这样出来玩吗多丽问道,看着远处文忠和小雨的身影。
王莉摇摇头:文忠工作很忙。这其实是...第一次全家出游。
多丽震惊地看着她。王莉和文忠结婚三年多,小雨也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竟然从未有过这样的家庭活动
他一直是个好父亲,王莉急忙解释,只是不太擅长...这种轻松的家庭时光。我想是你的情况让他重新思考了什么更重要。
多丽望向远处,文忠正蹲在地上,认真听小雨兴奋地说着什么。那个曾经把工作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男人,现在似乎真的在改变。
回家路上,多丽在车里睡着了。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被文忠小心翼翼地抱进房间。
我可以自己走...她迷迷糊糊地说。
文忠轻轻把她放在床上:别逞强。
他转身要走,多丽叫住他:文忠,今天的野餐...谢谢你。
文忠站在门口,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不用谢。小雨很开心...这就够了。
多丽觉得他话里有话,但疲惫袭来,她又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文忠带回了一个精致的木盒。盒子不大,但做工精良,盖子内侧甚至刻着一行小字:给小雨,永远爱你的妈妈。
这...太完美了。多丽抚摸着光滑的木纹,声音哽咽。
文忠站在一旁,双手插在口袋里:我朋友连夜赶制的。他说...这是个特别的订单。
多丽抬头看他,发现文忠的眼圈微微发红。她想道谢,但所有词语都显得苍白。最终,她只是点点头,把这份感动记在心里。
接下来的日子,多丽全身心投入到记忆盒子的制作中。她精选照片,在每张背面写下回忆;整理小雨从小到大的画作和成绩单;甚至找出女儿出生时的小脚印模和第一缕头发。王莉贡献了一个主意——录制一些视频信息,让小雨在未来不同人生阶段都能听到妈妈的祝福。
十八岁成年礼,大学毕业,结婚...如果她结婚的话,多丽对着王莉的手机摄像头说,声音轻柔,小雨,妈妈可能不在场,但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
录制结束后,多丽精疲力竭,但心满意足。王莉帮她整理好视频文件,存入一个小U盘,准备放进记忆盒。
你是个了不起的母亲,王莉突然说,我...希望有一天小雨能明白你为她做了多少。
多丽微笑着摇摇头:她不需要知道全部。只要知道她被爱着,就够了。
那天晚上,多丽半夜醒来,发现客厅亮着灯。她艰难地起身,扶着墙壁慢慢走出去,看到文忠独自坐在沙发上,面前摊开着几封信纸。当他听到动静抬头时,多丽认出那是她年轻时写给他的情书。
文忠慌忙想收起信件,但已经来不及了。两人尴尬地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情绪。
我...睡不着,文忠最终说,翻旧东西时找到这些...
多丽慢慢走到他对面坐下:我都忘了写过这些。
文忠小心翼翼地抚平一封信的折痕:那时候你文笔很好...总是能说出我感受不到的东西。
多丽注视着前夫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那些岁月的痕迹更加明显,却也让他看起来更加真实,更加脆弱。
我们曾经...很相爱,不是吗她轻声问。
文忠的喉结上下滚动:是的。只是...我不知道怎么维持那份爱。当生活变得艰难时,我...只会逃避。
多丽从未听过文忠如此坦诚地谈论他们的失败。在那些争吵和互相指责的岁月里,他们都把责任推给对方,从未共同面对真正的问题。
我也是,多丽承认,我想要你读懂我的心思,却不说出真正的需求。我们...都太年轻了。
文忠突然抓住多丽的手,力道大得让她吃惊:如果我当时知道你会...会生病...我绝不会...
嘘,多丽制止他,不要这样。我们无法预知未来。重要的是现在...小雨拥有我们所有人的爱。
文忠的眼泪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温热而湿润。多丽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坚强的文忠哭泣。那个永远控制情绪、永远正确的男人,此刻像个孩子一样脆弱。
一周后,多丽再次发烧。这次来得又急又猛,她半夜开始说胡话,把王莉吓坏了。文忠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而小雨则哭着抓住多丽滚烫的手,不肯松开。
在医院急诊室,医生诊断是肺炎复发——晚期癌症患者常见的并发症。林医生被紧急召来,当他看到多丽的检查结果时,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需要住院治疗,他对文忠和王莉说,这次...情况不太好。
多丽在药物作用下昏昏沉沉,但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紧张。小雨被允许短暂探视,女孩的眼睛哭得红肿,却强装坚强。
妈妈,你会好起来的,她握着多丽的手说,就像上次一样。
多丽想回应,想安慰女儿,但气管插管让她无法说话。她只能用尽全力捏了捏小雨的手指,希望女儿能读懂她的心意。
文忠站在床边,脸色灰白。当医生要求家属出去时,他俯身在多丽耳边说了什么,但多丽已经听不清了。她的意识漂浮在疼痛与药物的迷雾中,只隐约感觉到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有时是文忠,有时是王莉,更多时候是林医生在做检查。
不知过了多久,多丽感到一丝清明。窗外是黎明前的黑暗,病房里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她转头,惊讶地看到王莉蜷缩在访客椅上睡着了,脸上还有泪痕。文忠则站在窗前,背影显得异常孤独。
多丽轻轻动了动手指。文忠立刻转身,快步走到床边。
多丽你能听见我吗他急切地问。
多丽微微点头。文忠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按下呼叫铃。
你吓坏我们了,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医生说...如果这次感染控制不住...
多丽闭上眼睛。她知道文忠想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可能真的走到了终点。奇怪的是,她并不特别害怕,只是遗憾——遗憾不能看到小雨长大,不能完成记忆盒,不能...
文忠突然跪在床边,把多丽的手贴在自己额头:求你了...再坚持一下。为了小雨...为了...我们。
这个我们让多丽心头一震。她睁开眼睛,看到文忠眼中的绝望和恳求。这个曾经对她冷酷无情的男人,此刻正为她苦苦哀求命运。
林医生和护士匆匆进来,开始检查多丽的情况。当林医生听完心肺,抬头对文忠说有好转迹象时,文忠几乎瘫倒在地。
天亮后,小雨被允许短暂探视。女孩小心翼翼地抱住多丽,生怕弄疼她。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小雨低声说,梦见你变成了一只鸟,飞得很高很远...但你知道我在下面看着你,所以时不时会飞回来,在我头顶盘旋。
多丽的眼泪顺着太阳穴滑入鬓角。她想告诉女儿,无论以什么形式,她都会飞回来,都会看着小雨成长、幸福。但此刻,她只能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把所有无法言说的爱意传递进这个触碰中。
王莉带来了记忆盒——小雨坚持要放在病房里。这样妈妈能看着它好起来,女孩这样解释。文忠则一直守在病房外,接听工作电话时简短而心不在焉,眼睛始终盯着多丽的方向。
林医生每天来查房数次,他的专业和冷静给了全家人莫大的安慰。但多丽注意到,当他以为没人看见时,会疲惫地揉搓脸庞,眼中流露出超越医患关系的担忧。
一周后,多丽的感染终于得到控制。当医生宣布她可以回家休养时,小雨高兴得跳了起来,文忠则默默走到走廊上,许久没有回来。王莉去找他,回来时眼睛红红的。
他说需要处理一些工作,她告诉多丽,但闪烁的眼神暗示着更多。
回家后,多丽发现自己的房间有了新变化——床被换成了更专业的医疗床,角落里多了氧气瓶和应急药物,甚至墙上还挂了几幅小雨新画的画。
我们准备得更充分了,王莉解释道,以防...你知道。
多丽感激地点头。这次生死边缘的经历让每个人都发生了变化——文忠变得更加沉默但体贴,王莉的护理技能几乎达到专业水平,而小雨...小雨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不再像个孩子般任性,而是学会了细心观察多丽的需求。
记忆盒几乎完成了。多丽只差最后一项——她自己的头发。化疗让她的头发变得稀疏脆弱,但仍有几缕保持着原有的光泽。她小心地剪下一小束,用丝带扎好,准备放进盒子里。
这样小雨将来还能...触摸到妈妈的一部分,她对王莉解释。
王莉点点头,眼中含着泪水:她会珍惜的。
那天晚上,多丽无意中发现小雨偷偷在记忆盒里放了什么。第二天检查时,她发现盒子里多了一个小信封,里面是一缕小雨自己的头发,用同样的丝带扎着,附着一张纸条:给妈妈,这样你也能永远拥有我的一部分。
多丽把信封贴在胸口,任泪水浸湿衣襟。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她找到了最珍贵的礼物——与女儿心灵的连接,以及一个意外拼凑却充满爱的家庭。
当林医生下周来访时,他惊讶于多丽精神状态的改善。医学上我无法解释,他坦诚地说,但情感支持确实有治愈的力量。
多丽微笑着看向窗外的冬日阳光,那里,小雨正在院子里堆雪人,文忠和王莉在一旁帮忙。这画面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珍贵。
林医生,多丽突然问,你相信有来生吗
林志远沉思了一会儿:作为一名医生,我见过太多生死。但作为一名失去过挚爱的人...我愿意相信某种形式的存在延续。
多丽点点头:我也愿意相信。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看着小雨长大。
林医生轻轻握住她的手:无论以什么形式,爱都不会消失。这是我确信的。
多丽望向窗外,小雨正朝屋里挥手,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在这个瞬间,所有的痛苦和遗憾都变得值得。她举起手,向女儿挥回去,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满足。
五、春天的告别
初春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多丽已经醒了。疼痛成了她最忠实的晨钟,但今天似乎比往常更剧烈一些。她摸索着按下床头的止痛泵,听着药物流入血管的轻微声响,等待那阵钝痛慢慢退去。
床头柜上的日历显示着三月十日,小雨的十四岁生日就在下周。多丽用红色水笔在十七日那天画了个小爱心——她决心无论如何要撑到那天。记忆盒已经基本完成,但她还想亲自为女儿挑选最后一件生日礼物。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王莉。她每天这个时候会来帮多丽洗漱、换药。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可能还在睡梦中的多丽。
我已经醒了,多丽提前说道,声音比想象中嘶哑。
王莉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早餐托盘。自从多丽上个月再次从医院回来,王莉就把主卧让给了她,自己搬到客房,理由是一楼更方便护理。但多丽知道,这是王莉体贴的方式——让一个垂死的女人在最后时光拥有最好的房间。
今天感觉怎么样王莉放下托盘,熟练地帮多丽垫高枕头。
多丽试着微笑:足够活到小雨生日。
王莉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整理被角:别说这种话。医生说这次感染控制得很好。
多丽没有反驳。她知道王莉需要这样的谎言,就像需要每天精心准备的三餐、按时更换的床单、和永远不会空的花瓶一样——这些都是对抗无力的仪式。
洗漱完毕后,王莉帮多丽换上淡紫色的家居服,这是小雨选的颜色。让你看起来不那么苍白,小姑娘这样解释。多丽记得那天小雨帮她梳头时的专注神情,仿佛每一梳都要将母爱刻进记忆。
文忠昨晚回来了吗多丽问道,注意到王莉眼下的阴影。
王莉点点头:凌晨两点。那个并购案终于签完了,他说接下来可以多在家办公。她顿了顿,他...很担心你。
多丽望向窗外。文忠这段时间确实变了很多,减少了出差,学会了注射药物,甚至会在深夜坐在多丽床边读书给她听——那些小雨小时候最喜欢的童话。
林医生今天下午来,王莉一边整理药盒一边说,他说要带新的止痛方案。
多丽微微点头。林志远这两个月成了家里的常客,从最初的每周两次增加到几乎隔天一次。他不再穿白大褂,而是简单的衬衫和毛衣,看起来更像一个老朋友而非医生。多丽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
小雨敲门进来时,多丽正试图自己喝汤。女孩穿着校服,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青春洋溢的脸上带着刻意装出来的轻松。
妈妈!今天我们有化学实验,我当组长!她兴奋地宣布,坐到床边握住多丽的手。
多丽抚摸着女儿的手指——它们已经比自己的更有力、更温暖了:我打赌你们组会做得最好。
小雨骄傲地挺起胸:当然!我可是林医生的徒弟!她模仿着林志远严肃的表情,精确测量是实验的基础,小雨同学。
多丽和王莉都笑了。这个家已经习惯了把林医生当作话题,仿佛他也是家庭的一部分。多丽有时会想,如果没有林志远,这段旅程会多么不同——他不仅是她的医生,更是这段特殊时光的见证者。
我放学就回来,小雨背上书包,俯身亲吻多丽的额头,今天要排练生日会的节目,但我保证六点前到家。
多丽捏了捏女儿的手:别急,好好练习。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每天最期待的就是这个时刻——小雨放学回家,带着外面的阳光和青春气息,让这个充满药味的房间重新活过来。
王莉送小雨出门后,多丽艰难地挪到轮椅上,推到书桌前。记忆盒就放在那里,盖子微微打开,露出里面五彩纷呈的回忆。她小心地取出一张小照片——小雨五岁生日时在公园拍的,奶油沾满了小脸,笑得眼睛眯成缝。照片背面是她新写的一段话:
亲爱的宝贝,记住这一刻的你多么快乐。生活会有苦涩,但请永远保留感受甜蜜的能力。爱你的妈妈。
多丽把照片放回原处,又检查了其他物品:小雨的第一颗乳牙、幼儿园的手工作业、每年生日卡片的复印件、她和文忠的离婚协议书(她希望女儿了解全部真相)、以及那个装着两人头发的信封。现在,她只差最后一样东西——给十四岁生日的信。
她拿出信纸,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才落下第一行字:
我亲爱的小雨,十四岁生日快乐。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你现在正坐在蛋糕前,而我就在不远处看着你...
写到这里,多丽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擦干泪水,继续写道:
...即使你看不见我。十四岁是个神奇的年纪,半是孩子半是大人。我希望你依然相信童话,但也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我希望你偶尔还会撒娇,但也能为自己负责...
门铃响了,多丽迅速收起信纸。是林医生提前来了。她听见他和王莉在门口交谈,然后是熟悉的脚步声向房间靠近。
林志远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束淡粉色的康乃馨:早上好,多丽。路上看到花店,想着你可能会喜欢。
多丽接过花,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那触感温暖而踏实:谢谢,它们很美。
林医生拉过椅子坐下,开始例行检查。他的手指轻按多丽的手腕测脉搏,眼神专注而温和。多丽注意到他今天特别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你睡得不好她忍不住问。
林医生微微惊讶,然后笑了:职业病,总是病人问医生这个问题。他收起听诊器,昨晚有个急诊手术,凌晨三点才结束。
多丽内疚地看着他:那你应该休息,不用特意今天来。
林医生摇摇头,从医药箱拿出几盒新药:这些止痛药副作用更小,我想早点让你试试。他顿了顿,而且...我想来看看你。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窗外,一只知更鸟落在树枝上,欢快地唱着春日的歌。
林志远,多丽突然说,我走后...小雨会需要支持。文忠和王莉很好,但他们...不是医生。
林医生认真地看着她:我会一直在,只要他们需要。
这个承诺比任何止痛药都更能缓解多丽的痛苦。她知道林志远不是轻易许诺的人,一旦答应就会做到。
检查结束后,林医生帮多丽回到床上,调整好枕头。他临走前突然转身:多丽,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多丽想了想:我想再看一次日出。不是从窗户,而是真正的...在户外。
林医生点点头:我明天早上来接你。湖边公园视野开阔,这个季节五点半左右日出。
多丽惊讶于他记得这么清楚:你确定那么早...
为了最好的病人,林医生微笑着打断她,值得早起。
那天晚上,文忠意外地早早回家。他敲门进来时,多丽正在整理记忆盒的最后几样物品。
需要帮忙吗他站在门口问道,西装外套已经脱下,领带松松地挂在脖子上。
多丽点点头:能帮我拿一下书架顶层的相册吗那本蓝色封面的。
文忠轻松取下来,坐到床边递给多丽:这是...我们结婚时的相册
多丽抚摸着已经有些泛黄的封面:我想选一张放进去。小雨应该知道...她的父母曾经相爱过。
文忠的喉结上下滚动,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多丽...我...
不必说,多丽温和地打断他,我们都犯了错,也都付出了代价。但现在...我们为小雨创造了更好的结局。
文忠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多丽多年未见的脆弱:我本该...做得更好。
多丽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文忠。看看小雨现在多优秀。
他们一起翻看相册,挑选了一张婚礼上的合影——年轻的文忠搂着多丽的腰,两人笑得无忧无虑。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少风雨,也不知道最终会以这种方式和解。
明天林医生要带我去看日出,多丽突然说,在湖边公园。
文忠微微皱眉:你的身体...
我想去,多丽坚定地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
她没有说完,但文忠明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我和王莉也去。还有小雨...她不会想错过。
多丽惊讶地看着他:但小雨要上学...
请一天假,文忠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父亲口吻,有些事比学校更重要。
这一刻,多丽看到了曾经的文忠——那个为她对抗全世界的年轻人。岁月改变了许多,但某些本质的东西依然存在。
第二天凌晨四点,全家人都起来了。王莉为多丽穿上最厚的衣服,文忠检查轮椅的轮胎,小雨则兴奋地准备相机和热水壶。当林医生的车准时出现在门口时,这个奇特的家庭已经准备就绪。
湖边公园在黎明前寂静而神秘。林医生和文忠轮流推着多丽的轮椅,找到一处朝东的斜坡。王莉铺开野餐垫,小雨依偎在多丽身边,递给她一个保温杯。
热巧克力,女孩骄傲地宣布,我昨晚偷偷做的。
多丽啜饮一口,甜香在口中弥漫。她环顾四周——文忠站在她左侧,手搭在轮椅背上;王莉坐在右侧,细心地为多丽掖好毯子;小雨蜷缩在她膝前;林医生则站在稍远处,确保不打扰这个家庭的私密时刻,却又随时准备提供医疗支持。
东方的天空渐渐由深蓝转为淡紫,又染上一抹粉红。多丽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所有的痛苦、遗憾和恐惧都被这即将到来的光芒融化了。
开始了!小雨小声惊呼。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湖面上,金色的波纹像无数跳跃的精灵。多丽深吸一口气,初春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新生植物的气息。这一刻如此完美,她希望时间能够停止。
妈妈,你冷吗小雨仰头问道,小手握住多丽的手指。
多丽摇摇头,虽然她的指尖已经冰凉:有你在,妈妈永远温暖。
太阳完全升起时,文忠突然蹲下身,搂住小雨的肩膀:看那边,有天鹅。
两只白天鹅优雅地滑过湖面,在金色阳光下如同梦境中的生物。多丽感到小雨靠得更紧了,女孩的体温透过毯子传来,像一个小小的暖炉。
回程的路上,多丽在车里睡着了。醒来时,她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是明亮的上午阳光。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小雨画的日出速写,旁边是林医生留下的新药和注意事项。
接下来的几天,多丽的体力明显下降了。她开始需要氧气支持,进食也变得困难。但每当小雨放学回家,她总会强打精神,听女儿讲述学校里的趣事。
三月十六日,小雨生日前夜,多丽召集全家人到床边。她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但眼神异常清明。
我想...今晚就把礼物给小雨,她说,指向书桌上的记忆盒,有些话...我想亲自解释。
文忠帮她把盒子拿到床上,王莉则体贴地带着小雨去厨房准备茶点,给多丽整理思绪的时间。
当小雨回来时,多丽已经将盒子打开,里面的物品整齐地排列在床单上。她示意女儿坐到身边。
宝贝,这是妈妈给你的...一生的礼物,多丽轻声说,每一样东西都有一个故事,都是我爱你的证明。
小雨小心翼翼地拿起那颗乳牙:这是我的
多丽微笑着点头:你五岁时掉的,放在枕头下等牙仙女的硬币。那天晚上你哭了,因为以为牙齿不见了会永远长不大...
随着一件件物品被拿起,多丽讲述着每个背后的回忆。文忠和王莉站在一旁,时而补充细节,时而擦拭眼泪。当小雨看到离婚协议书时,多丽坦诚地解释了当年的错误和遗憾。
但你看,她指向最近的合影,现在我们又成了一个家庭,只是...形式不同。
最后,小雨打开那个装着两人头发的信封。当她看到自己的那缕头发时,眼泪终于落下。
妈妈...她扑进多丽怀里,肩膀颤抖。
多丽轻抚女儿的背:这样我们永远有一部分在一起,宝贝。
那天晚上,多丽的情况突然恶化。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失去意识,林医生被紧急叫来。药物调整后,疼痛减轻了,但多丽知道,终点已经不远。
能...撑到明天吗她虚弱地问林医生。
林志远握住她的手:我会尽力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三月十七日清晨,多丽在药物作用下短暂清醒。小雨穿着新裙子来到床前,手里捧着同学们送的生日贺卡。
生日快乐,我的小姑娘,多丽努力微笑,十四岁...是个大孩子了。
小雨跪在床边,把多丽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妈妈,你相信有来生吗
多丽用尽全身力气捏了捏女儿的手指: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会一直在...以某种方式。
文忠站在床尾,脸色苍白但平静;王莉不停地更换多丽额头上的冰毛巾;林医生则监测着她的生命体征,眼神专业而温柔。
下午,当阳光最温暖的时候,多丽示意小雨打开窗户。春风吹进来,带着远处花开的香气。
真好...多丽轻声说,眼睛望着窗外的蓝天。
小雨紧紧握着她的手:妈妈,你看!有只鸟!
多丽微微转头,确实看到一只小鸟落在窗台,歪着头好奇地看向室内。它停留了几秒钟,然后振翅飞向蓝天。
多丽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慢慢闭上。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
林医生轻轻检查了脉搏,然后对房间里的其他人点点头。文忠搂住痛哭的小雨,王莉则温柔地合上多丽的双眼。
窗外,春风依旧,阳光依旧。那只小鸟早已飞远,但它的影子似乎还留在窗台上,就像多丽的爱,将永远留在这个她拼凑起来的家庭里。
在书桌上,记忆盒的盖子微微反射着阳光。盒子里最上面是那封未完成的信,最后一行字迹有些颤抖但依然清晰:
...记住,亲爱的,死亡无法终结真爱。只要你还活着,记得我,爱我,我就会一直存在。永远爱你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