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茗樱小窝 本章:第一章

    第一章

    青眼窥世

    建安七年的洛阳城,雪是碎玉裁成的纱,斜斜掠过朱雀长街的兽首瓦当。十六岁的阮籍独坐在临街酒肆的雕花木窗下,一袭霜绡裁就的襕衫垂落如云,衣料上浮着星子般的暗纹,原是掺了西域冰蚕丝与江南月华锦织就。襟口处绣着半卷未舒的湘妃竹,竹节以孔雀金线勾出晨露,随着他举盏的动作,竟似有风过竹林,簌簌声与檐角铜铃相和。

    他腰间悬着的并非俗世玉佩,而是一枚青玉竹节形禁步,坠着三颗南海鲛珠,行走时珠玉相击,清越如泉。此刻执盏轻叩案几,鲛珠叩响青玉案,惊落了梁上三日未化的积雪。雪粒子簌簌落在酒坛忘忧二字上,转瞬化作水痕,倒像是给这坛陈年佳酿添了三分泪意。

    听闻阮家郎君能作青白眼邻桌赭衣客商举着酒觞凑过来,腰间金错刀的绶带系得极正,面上浮着两团酒红,眼角褶皱里还沾着昨夜宿醉的胭脂痕,不知在下可能入得阮郎青眼

    阮籍执杯的手悬在半空,琥珀色酒液在盏中凝成一面小小的镜子,映出对方眼底浑浊的算计。他忽然轻笑出声,眼睫垂落时瞳色转作霜白,像是将三冬寒雪都收进了眸中。再抬眼时,眸中清光流转,竟似把满室烛火都映得黯淡了三分,连窗棂外飘落的雪都染上了几分琉璃色。

    足下可知,这世间最难得的,原是糊涂二字。他指尖轻叩酒坛,青瓷上忘忧二字随涟漪摇晃,仿佛要将这二字都浸得模糊,譬如这坛中物,智者饮之愈愁,愚者饮之方醉。智者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却不知山后藏着云海,水中映着星河。

    客商讪讪退去时,阮籍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观星所见——紫微垣旁有客星犯主,分明是浊世将乱的征兆。他正欲再饮,门外忽有琴音铮然而起,如裂帛,如碎玉,惊得檐角铜铃齐声共鸣。

    阮籍执杯的手微颤,酒液溅在竹纹绣纹上晕开墨色,倒像是给竹叶添了三分新雪。但见雪幕中走来玄衣男子,怀中七弦琴未配锦囊,琴轸上还沾着竹叶碎屑,琴尾处刻着半阙《幽兰操》,字迹苍劲如松。

    可是嵇叔夜当面阮籍起身相迎,衣袂带倒的酒盏在案几上蜿蜒出水痕,恰似墨笔在素绢上勾出山河走势。他望着对方眉间风雪,忽觉此人通身气度竟与竹林深处那株千年古檀相似——枝干苍劲,叶却青翠如新。

    嵇康将琴置于几案,指尖抚过冰弦,弦音如清泉击石:适才见阮郎青白眼辨世情,康有一问——若这浊世皆作白眼观,可会错失什么

    阮籍望着对方袖口沾着的竹叶,忽然将残酒泼向炭盆。蓝焰腾起的瞬间,他看见自己倒映在酒中的面容,眉眼竟与二十年后那个醉卧当涂的老者渐渐重合。只是此刻的面容尚带着少年意气,眼尾却已染了三分倦色,像是将半生风雪都凝在了眸中。

    或许会错失一醉方休的胆气。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进窗棂的雪,又或许,会错失这洛阳城的雪。

    嵇康指尖在琴弦上划出裂帛之音:雪落无痕,阮郎却说错失

    雪落时,满城朱紫皆作白头。阮籍望着窗外雪幕,忽然将酒盏倒扣在案上,可雪化后,朱紫依旧朱紫,白头依旧白头。他指尖抚过竹纹绣纹,冰蚕丝在烛火下泛起冷光,叔夜可知,我为何独爱竹纹

    嵇康不答,只将琴身侧转,露出琴底暗刻的竹节纹路。

    竹有七德。阮籍的声音混着雪声,竟有几分缥缈,身正而影直,虚中而节高,冬不凋而夏不秾,风过不折,雨过不浊,雪压不弯,霜欺不折。他忽然轻笑,可世人只见竹之清高,却不知竹根在地下缠作千结,方得撑起这一身风骨。

    嵇康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他望着阮籍眼底的霜色,忽然觉得这少年竟像是从《庄子》里走出来的游魂——既通晓天地至理,又带着几分醉生梦死的荒唐。

    阮郎此言,倒像是为竹林立传。嵇康将琴收入琴囊,囊上缀着的五色丝绦在风中轻扬,可这洛阳城,容得下竹林么

    阮籍正欲答话,忽听得楼下传来马蹄声碎玉般在门前停驻。青衣小吏捧着金丝绣的请柬,字迹铁画银钩,是司马昭亲笔。

    阮先生,司马公请您过府一叙。小吏的声音带着三分恭敬七分试探,说是昨夜观星,见紫微垣旁有客星犯主,欲与先生共参天机。

    阮籍望着请柬上司马昭三字,忽然觉得这朱砂印迹像极了昨夜见到的客星——殷红如血,却带着几分不祥的艳色。他执杯的手稳如泰山,眼底却泛起几分讥诮:去回禀司马公,就说阮某昨夜观星,见紫微垣旁有客星犯主,须得醉饮三百杯方能禳解。

    小吏面露难色,却见阮籍突然坐起,眼底清明得令人心惊:再替我捎句话——这满朝朱紫,哪个不是把心肝脾肺肾都算计得明明白白倒不如醉乡无何有,做个糊涂人。

    待马蹄声远去,阮籍踉跄着摸到后院。老槐树下,嵇康正将新斫的琴试音,见他那副模样便笑:又拒了司马氏的橄榄枝

    他们要的哪里是清谈名士。阮籍倚着树干滑坐在地,发间还沾着昨夜醉倒时压碎的桃瓣,分明是要在礼教里养只金丝雀,日日教它唱《雅》《颂》。

    嵇康指尖在琴弦上划出裂帛之音:可这世间容得下几个竹林野人

    阮籍望着掌心纹路,忽然想起昨夜醉中见到的异象——满天星斗都化作长安城里的朱檐碧瓦,而他的青白眼竟成了照见本心的明镜。他抓起酒坛灌了口冷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间时,竟品出了几分苦涩。

    叔夜可知,我为何独爱忘忧二字他忽然将酒坛倒转,坛底忘忧二字映着雪光,世人皆道忘忧是醉,却不知醉亦是醒。

    嵇康不答,只将琴身横在膝上,弹出一曲《流水》。琴音如清泉绕石,忽而跌宕,忽而平缓,倒像是将这洛阳城的雪都化作了潺潺水声。

    第二章

    哭恸由心

    景元四年的暮春来得格外迟,像是被谁故意悬在檐角,迟迟不肯落进人间。洛阳城东的桃李早已零落成泥,唯有城郊竹林还笼着层薄雾,青翠得近乎苍凉。阮籍跪在母亲灵前,膝下蒲团是素缎裹了艾草,针脚细密如逝者未尽的絮语。案上祭品是城东醉仙楼新蒸的蟹粉酥——母亲生前总说,这酥皮要薄得能透光,蟹黄得用阳澄湖九月最肥的母蟹,咬一口能鲜掉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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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伸手抓起一块塞进嘴里,酥皮碎屑簌簌落在素服上,像落了层未化的雪。

    阮嗣宗!你竟在丧期……族兄阮武冲进来时,正撞见这一幕。他本是来劝阮籍节哀,却被对方嘴角的油光惊得顿住,喉间的话卡在半截,倒像是吞了颗未熟的青梅。

    阮籍慢悠悠咽下点心,又端起酒盏啜饮。那酒盏是青玉雕的竹节形,盏底刻着半阙《蒹葭》,此刻酒液荡漾,倒像是把水草都浸成了墨色。子曰:丧致乎哀而止。我哭得还不够伤心么他指尖摩挲着盏身竹节,忽而轻笑,你看这竹子,中空有节,却能迎风不折。母亲总说做人要学竹,可她不知,竹子也会被雪压弯的。

    话音未落,喉头突然涌上腥甜。他慌忙以袖掩口,却见素白中衣上洇开点点红梅,倒像是谁把朱砂打翻在了雪地里。山涛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卷《道德经》,见状眉心一跳:嗣宗!

    阮籍却摆摆手,将染血的袖口往身后藏了藏:不妨事,不过是昨夜观星时被寒露侵了肺经。他望着灵前长明灯的火苗,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那日——也是这般暮春时节,她倚在竹榻上,鬓边簪着支褪了色的木簪,青丝里掺着几缕银白,却仍要同他笑说:嗣宗啊,人活一世,通透二字最难得。

    三更鼓响时,灵堂里只剩他一人。案上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倒像是要融进母亲灵柩的阴影里。他忽然伸手去够那支木簪,簪头缠着的青丝早已褪成暗褐色,却仍带着几分檀香——是母亲生前绾发时惯用的头油。

    母亲啊母亲……阮籍攥着木簪,指尖几乎要掐进檀木纹路里,您总说人活一世要通透,可这世道……这世道连哭都要守着规矩!他声音起初极轻,像是怕惊扰了长明灯的火苗,可渐渐的,那声音化作幼兽般的呜咽,又汇成江河决堤,震得灵幡猎猎作响,连檐角铜铃都跟着震颤。

    嵇康就是在这时踏进灵堂的。他怀里抱着焦尾琴,玄色深衣上沾着竹叶碎屑,像是从某个不为人知的夜里走出来的游魂。琴音起时,他并未奏《广陵散》,而是拨出一曲《思归引》。弦音裹着风雷,却压不住那撕心裂肺的悲恸,倒像是两股洪流在暗夜里相撞,激起的浪花都带着咸涩的泪意。

    叔夜……阮籍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说这世间礼法,究竟是渡人的舟,还是困人的笼

    嵇康不答,只将琴身侧转,露出琴底暗刻的大巧若拙四字。他指尖在弦上划出裂帛之音,忽而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年我们在竹林里埋下的那坛醉生梦死

    阮籍怔了怔,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混着哭音,倒像是寒夜里冻僵的乌鸦扑棱翅膀:自然记得。你说要埋在竹根最深处,待百年后化作竹露,浇醒满山痴人。他伸手去够酒坛,却碰翻了案上烛台。火苗窜起的瞬间,他看见自己倒映在酒中的面容——眼尾绯红如血,唇角却还沾着蟹粉酥的碎屑。

    母亲总说,哭要哭得体面。他忽然将整坛酒都泼向火堆,蓝焰腾起的刹那,满室酒香混着檀香,可她不知,这世间最体面的哭法,原是哭得惊天动地,哭得让天地都跟着陪葬。

    山涛在门外听得心惊,正要推门而入,却被向秀拦住:让他哭吧。这哭声里藏着的东西,比我们这些体面人的眼泪都干净。

    灵堂内,阮籍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却化作断断续续的呓语。他絮絮说着母亲生前的琐事——说她总把蟹黄挑出来给他,说自己顽劣时她如何用竹枝轻敲掌心,说她在病中仍要亲手为他缝制冬衣……说到最后,他竟将脸埋进母亲灵前的蒲团里,呜咽声闷在艾草的苦香中,像是受伤的兽在舔舐伤口。

    嵇康的琴音始终未断。从《思归引》到《石上流》,从《幽兰操》到《长清》,每一曲都像是从他骨血里挖出来的。他望着阮籍蜷缩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深秋——那日他们在竹林里煮茶,阮籍望着满地落叶,忽然说:叔夜,你说这竹子会不会寂寞春生秋落,年年看着我们这些俗人来来去去。

    竹子若会寂寞,这世间便再无清净地了。他当时这样答。

    可如今,他望着灵堂里这个将哭声都哭成诗的男人,忽然觉得竹子或许真的会寂寞。只是它们的寂寞藏在年轮里,藏在风雨过后的沙沙声中,藏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

    五更天将明时,阮籍终于止了哭声。他伏在灵前,额发被冷汗浸透,贴在苍白的脸上,倒像是给这素服添了三分水墨。嵇康将琴置于一旁,起身去扶他,却见他指尖还攥着那支木簪,簪头的青丝缠得愈发紧了。

    嗣宗,去歇歇吧。山涛不知何时也进来了,手里捧着碗热腾腾的姜茶,你已守了三日三夜。

    阮籍摇摇头,目光仍落在母亲灵柩上:母亲生前最怕我守着规矩。她说,人活一世,若连哭都要看人脸色,那便白来这世上一遭。他忽然将木簪贴近心口,檀木的凉意渗进衣襟,可她不知,这规矩原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像竹子,哪怕被压弯了腰,断的也是节,不是心。

    嵇康忽然抚掌而笑:好一个断的是节,不是心!嗣宗,你这哭声若能化作笔墨,怕是要让天下礼法都羞愧三分。

    阮籍也笑,只是那笑里还带着三分泪意:那便写吧。写这哭声里的荒唐,写这世道里的糊涂,写我们这些竹林野人,如何在这礼教森严的牢笼里,偷得三分醉意。

    晨光熹微时,他终于起身。素服上的血迹已凝成暗褐,倒像是给这孝服添了朵枯萎的梅。他走到灵堂外,望着天边将散的星子,忽然想起昨夜梦里母亲对他说的话——她说:嗣宗啊,哭够了便笑吧。这世间最难得的,原是哭笑随心。

    他望着指尖残留的檀香,忽然觉得喉间腥甜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的竹香。那香是从他衣襟里透出来的,是母亲簪在发间的木钗。

    第三章

    广陵散尽

    甘露五年的秋雨来得蹊跷,像是被谁泼翻了砚台,浓墨般的雨幕里裹着铁锈味。阮籍站在刑场外围,青竹伞骨被雨水洇得发沉,伞面上积着的雨珠成串坠落,倒像是给这刑场挂起了珠帘。他望着刑台中央那袭素衣,衣摆处还沾着昨夜牢狱的霉斑,可那人抚琴的姿态却清贵如竹——分明是嵇康。

    监斩官的令箭还悬在半空,嵇康却已向狱卒讨来焦尾琴。琴身漆灰斑驳,是前日狱卒搜身时摔裂的,裂痕里嵌着干涸的血迹,倒像是给这琴添了道朱砂纹。他指尖抚过琴弦时,雨声忽而静了,满城寒鸦惊起,黑羽掠过灰蒙蒙的天际,竟像是被琴音劈开的墨痕。

    嗣宗,接着。琴弦崩断的刹那,嵇康忽然将残琴抛来。阮籍伸手去接,虎口被琴轸划出血痕,却浑然不觉疼痛。那血珠滴在琴身裂痕里,与嵇康指尖的血融作一处,倒像是给这残琴点上了朱砂痣。

    他抱着琴踉跄后退,听见身后百姓窃窃私语:这阮籍莫不是疯了嵇中散已伏法,他抱着破琴作甚

    你懂什么!他忽然转身,眼底泛着血丝,却笑得分外清明,这琴里藏着半部《广陵散》,藏着竹林七贤的魂,藏着……话音戛然而止,他望着刑台上渐冷的尸身,忽然觉得喉间哽着块冰,化不开,咽不下。

    当夜,阮籍在竹林深处埋琴。雨早已停了,月光从云隙里漏下来,将残琴照得宛如白骨。他跪坐在湿漉漉的竹叶间,指尖抚过琴身裂痕,忽然想起年少时与嵇康在山阳论琴——

    叔夜,你说琴音当如什么十六岁的阮籍抱着新得的雷击木琴,发间还沾着竹露。

    嵇康彼时正在斫琴,手中刻刀游走如飞,闻言头也不抬:当如松间明月,照得见山涧清泉,照得见幽兰吐蕊,照得见……他忽然顿住,抬眼时眸中映着星河,照得见真心。

    可如今明月坠地,松涛尽寂,唯有这残琴躺在竹根下,与十年前他们埋下的那坛醉生梦死遥遥相对。阮籍忽然抓起酒囊猛灌一口,冷酒入喉时,他听见自己沙哑的笑声:叔夜啊叔夜,你总说琴音要照见真心,可这真心……这真心在这浊世里,原是最不堪一击的。

    远处传来更鼓声,惊起宿鸟扑棱棱飞向天际。阮籍望着掌心纹路,忽然大笑出声——那纵横交错的纹路,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竹林主纹如竹干,支纹如竹枝,断纹如竹节,每一道裂痕里都藏着半生风雪。

    叔夜,你瞧这长安城。他醉倒在嵇康墓前,指尖抠进泥土,指尖沾满竹叶碎屑,那些人还在算计如何青史留名,却不知史书工笔,最容不下真心人。他忽然想起昨日司马昭派人来劝他出仕,说阮公若肯入朝,当为天下士子表率。

    表率他望着墓碑上斑驳的苔痕,笑得直不起腰。这世间的表率,哪个不是将心肝脾肺肾都腌渍在礼教里就像那醉仙楼的蟹粉酥,看着金黄酥脆,咬开却是满口腐朽。

    叔夜,你听。他忽然竖起耳朵,眼底泛起几分迷离,这竹林里有风声,有虫鸣,有露水滴落的声响……他伸手去接竹叶上的残露,却接了满掌月光,可就是没有人心声。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碎玉般在林外停驻。阮籍眯起眼,看见青衣小吏举着灯笼在竹影间穿梭,灯笼上司马二字红得刺目。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跪在母亲灵前,将蟹粉酥的碎屑撒在素服上,任由族兄惊怒交加。

    阮先生,司马公请您过府一叙。小吏的声音隔着竹林传来,带着三分试探七分威胁,说是昨夜观星,见紫微垣旁客星已隐,当是吉兆。

    阮籍将残琴往怀里抱紧了些,琴身裂痕硌着胸口,竟比昨夜虎口的伤更疼。他忽然想起嵇康临刑前那抹笑——淡得像是竹梢新雪,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那时嵇康对他说:嗣宗,替我看看这竹林。

    回去告诉司马昭。他提高声音,惊起一片宿鸟,就说阮某昨夜梦见广陵散神,他老人家说,这琴曲原是要断在至情至性之人手里。他忽然将残琴狠狠砸向墓碑,琴身碎裂的脆响惊得竹叶簌簌而落,断得好!断得妙!断得这世间再无虚伪的雅乐!

    小吏吓得连退三步,灯笼里的烛火摇曳欲灭。阮籍却已转身,踉跄着往竹林深处走去。他衣摆上沾满泥泞,发间还缠着半片枯竹叶,可脊背却挺得笔直,像是背负着整个竹林的魂。

    叔夜,你可知我为何独爱竹他忽然对着虚空发问,声音在竹林间回荡,因为竹子空心,却能容得下天地至理;竹节分明,却从不自诩高洁;竹叶常青,却甘愿零落成泥。他伸手拂过一竿翠竹,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就像你,明明活得比谁都通透,却非要往这浊世里撞。

    月光忽然被云层遮蔽,竹林陷入一片昏暗。阮籍摸索着找到那坛醉生梦死,拍开泥封时,酒香混着竹香扑面而来。他仰头灌了一口,冷酒入喉,却化作滚烫的泪。

    叔夜,你总说我醉得糊涂。他抱着酒坛坐在墓前,望着天边残月,可这世间清醒的人,哪个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忽然想起昨夜刑场上,嵇康奏《广陵散》时,分明是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那目光穿过雨幕,穿过人群,穿过生死的界限,落在他眼底时,竟带着几分笑意。

    像是宽慰,又像是诀别。

    你听这琴声。他忽然将残琴碎片撒向空中,碎木混着竹叶簌簌而落,《广陵散》虽绝,可这竹林里的风声,不正是你我的续章他伸手接住一片落在掌心的碎琴,漆灰上的血迹已化作暗红,他们要的是琴谱,要的是雅乐,要的是……他忽然将碎琴按在心口,声音陡然拔高,要的是这世间再无人敢说真话!

    远处传来鸡鸣,天光将明未明。阮籍望着墓碑上斑驳的苔痕,忽然觉得困意上涌。他抱着酒坛蜷缩在墓前,发间沾满竹露,倒像是给这素服添了三分水墨。恍惚间,他看见嵇康抱着焦尾琴走来,衣袂带起竹风,发间还沾着松针。

    嗣宗,该醒了。嵇康的声音混着风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竹林里的露水,可比醉仙楼的酒清冽多了。

    他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竹叶。晨光穿透竹隙时,他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清越如泉,惊飞了竹梢的宿鸟。

    叔夜,你且慢行。他仰头饮尽最后一口冷酒,酒液顺着嘴角滑进衣领,凉得像是洛水初春的冰碴子。

    第四章

    寒冬藏春

    咸熙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泼得满城皆是素色。阮籍裹着褪色的鹤氅倚在洛阳城头,那氅衣原是嵇康所赠,竹叶纹的暗绣早已磨得发白,袖口还留着去年醉卧竹林时沾的松脂香。他望着远处朱雀门下,新晋的状元郎正打马游街,鲜红的衣袍被北风鼓起,恍若一簇跳动的火苗,刺得他眼底发痛。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算尽不如君。他轻抚腰间玉佩,竹纹已被摩挲得温润如脂。这玉佩原是母亲临终前塞进他掌心的,此刻贴着心口,竟比城外的洛水还要凉上三分。雪粒簌簌落在睫毛上,化作水珠坠落时,恍惚又见那年雪中抚琴的玄衣男子——嵇康坐在竹影里,指尖压着焦尾琴的第七根弦,雪落在他眉间,倒像是替他簪了朵白梅。

    城楼下忽有孩童嬉闹声传来,几个小童捧着竹马追逐而过,红头绳在发间乱颤,倒像是雪地里蹦跳的雀儿。

    阮籍想起母亲临终前那日——也是这般初雪时节,她枯瘦的手指攥着他的腕子,指甲几乎掐进皮肉里:我儿眼中有青天,莫要被尘世污了。

    青天……他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喉间泛起苦意。这长安城的天,早被朱门高墙割成了碎瓷片。

    他对着虚空举杯,酒液在素色鹤氅上洇开暗痕,他们不知,这竹林原是长在人心里的。只要还有人记得松间明月,记得竹露清响,这竹林便永远不亡。

    浊浪滔天又如何总还有人在雪地里种竹,在寒冬里藏春。

    他解下酒囊掷向城外,看着它坠入洛水泛起涟漪。雪落无声,长安城头的风里,似乎还飘着竹林深处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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