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把门口摆的两个纸扎人添了许多彩色装饰,陶眠进门看见那两个花里胡哨、锃光瓦亮的纸人,还吃了一惊。
“白掌柜……生意做得真红火。”
陶眠看着一屋子的“喜气洋洋”,到处都是别着红色装饰物的纸人,嘴角一抽。
白仁寿略显局促地站着,再见当年的小仙君,都一把年纪了,
他还怪紧张的。
“大掌柜好久没到我们这儿来,可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宜?”
陶眠看出他的拘谨,让他别端着,放松些。
“我不是来乱指点你做生意,我是有事要向你求教。”
第333章
叫魂
白仁寿一听陶眠用“求教”二字,立马摆手说不敢当。
“大掌柜请讲,我必当知无不言。”
陶眠曾听薛瀚提过,葬门表面上看,做的是些打棺起幡的事,其实它内部的学问大着呢。
因为葬门太过神秘,所以薛瀚打听到的也都是些二手消息。据说,葬门的传人修炼到一定的境界,就能聆听黄泉冥府的声音。
仙、凡、魔三界,尚处在“生”之境界。
而黄泉界,那里是彼岸,是未知,是备受煎熬的死魂和永坠无间之地的亡灵。
在那里没有仙凡魔的区别,有的只是无边的死亡。
陶眠怀疑他梦见的,其实是黄泉界。
此时他和白掌柜到外面找了家茶楼小坐,那火红的棺材铺他是一刻都待不下去。
他也叫白仁寿赶快派人恢复原样,免得那大红的颜色冲撞了他的生意。
仙人和白掌柜在雅间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一盏茶。
白掌柜望着眼前人和几十年前比丝毫未变的脸,心里也知道这大掌柜绝非凡胎。
但他很聪明,什么都不问,抹掉多余的好奇心。
不管怎么说,陶眠都是给予他改变命运机会的人。
陶眠还记着那晚的梦,他把他记忆里存留的场景,尽量细致地描述给白掌柜听。
梦境讲过了,他还补充一句。
“我并不确定真的有这样的地方,或许这只是我梦里捏造出来的未有之地。”
白掌柜摇首,语气斩钉截铁。
“不,大掌柜,是有这样的地方。”
陶眠端茶壶的手一顿。
“竟然真的有?”
“没错。鬼火引路、骨阶通天……这是黄泉界的九断莲湮楼。大掌柜的梦是不完整的,如果你向脚下的更深处看,应该能看见九朵残缺的巨大铜莲花。
这些铜莲花,每一朵的残缺之处均不相同。相传这是黄泉界九任主宰的化身,每一个都恶极、恨极,那骨头造成的天阶,就是他们内心仇恨的延续。它是通道,也是武器,它不停地刺向天空,偶尔会撕开一道裂隙,这裂隙就是黄泉井。
而有了黄泉井,那些盘旋在黄泉的恶灵,就能以此为路,在三界肆意作乱。
那些恶灵没有自己的意志,只有纯粹的恶。它们可不会商量,当然也不能退让。
黄泉井毕竟限制多多,不可能放所有的恶灵出去。但假若黄泉界真的打开了通往其他三界的路,这可要比十次仙魔大战都可怕。”
白掌柜说得绘声绘色,陶眠发现除了打棺材,他去说书恐怕也会说得很好。
他解释得通俗易懂,陶眠很快就明白了。
“但我为什么会梦见黄泉界?难道我……被恶灵缠上了?”
白掌柜又是摇头。
“大掌柜,不能说得这么绝对。黄泉界固然可怕,但也有人冒死想要进去。”
“这是为何?”陶眠不明白。
“因为那里,也会漂泊着已经故去的亲人、爱侣、挚友的亡魂。”
白掌柜从碟子里捏出一个花生,手指一搓,把浅粉色的花生粒捻出来,放在口中。
“总有人抱着幻想和侥幸的心,以为自己进入黄泉不会有事。但那地方,就算是我们这些懂行的,也不敢随便直视,只能偷偷摸摸地从里面‘借’走一两样东西。”
茶楼的盐花生不错,白仁寿请大掌柜也吃些,然后抓了一小把,放在茶杯边。
一时间,原本静谧的茶室响起了二人剥花生的脆声。
“我猜,大掌柜进入那九断莲湮楼,是为了带走某个重要的人的魂魄。”
“重要之人?”陶眠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张脸,“那些已经死了很多年的能带回来么?”
“不能,”这回白仁寿回得依旧果断,“大掌柜,你要知道,这人死了,亡魂可就没有任何理智可言。很快,一颗纯洁的灵魂就会被那些坏的和恶的影响,与它们变成一丘之貉,只会害人。”
陶眠剥花生的动作变慢,他在思考。
“不过,刚死后没多久,才从身体中脱离的灵魂,或者魂不附体之人,都有用法术带回来的可能。但这样也有风险。一是,叫回来的魂可能不是原本的魂。二是,这种引魂法往往需要施术者自己的灵魂先进入黄泉,这太危险了。”
白掌柜又补充道。
两人久久没说话,白掌柜看出陶眠在思索,也就没出声打扰。
等他又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后,白掌柜才趁机插一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掌柜梦见这九断莲湮楼……可是有什么人要你叫魂?”
陶眠想了想。
要说他想复活的人,那可多了。但他知道徒弟们无法复生,他所掌握的通幽的法术都试过,根本不灵。
而且距离上一个徒弟,也就是荣筝亡故,都过多久了。按照白仁寿的说法,就算他唤回来徒弟们的亡魂,也可能是不知名的恶霸魂魄伪装出来的。
陶眠知道了梦的含义,但他却并没有弄明白,这梦是如何来的。
他和白仁寿又聊了聊,二人一直坐到吃午饭的时间,干脆在茶楼把午饭解决了。
“说起来,许久未见薛掌柜了,”饭间,白仁寿忽而提起薛瀚,“许久没挨他的骂,还怪想的。”
陶眠口中的茶险些喷出。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还有人上赶着挨批评。
关于薛掌柜的事,连陶眠自己都不算清楚,只能笼统地给白掌柜解释。
“薛瀚他应该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才迟迟未能回府。”
“原来如此……”白仁寿露出了然的神情,“怪不得这么久没看见他人。”
大蛇又把自己缩小了,藏在陶眠的袖口,拱了两下。
这是不耐烦了,非得要他离开,回家。
陶眠无奈,正好他和白仁寿茶喝得差不多,饭也吃得差不多后,就打算分别。
临走时,白掌柜送了陶眠一大堆金元宝、金船……
全部都是纸捏的。
陶眠倒没嫌弃,还认真地盘算着在风小的日子,把这些烧掉。
辞别时,白掌柜把陶眠送出去很远,陶眠掀开车帘,与他道别。
随后,他把打盹的蛇推到一边。
蛇身下压着一只灰色的包袱,陶眠把它打开,里面都是白掌柜送给他的“礼物”。
临别时,白仁寿也说了。
——希望大掌柜永远不要用上它。
第334章
桃花溪
“他说让我别用上,那我必定有用上的一天。”
陶眠已然将套路拿捏得死死的。
他清点包袱里的物件。
三只燃魂青灯、十个纸扎童男童女。
五串铜板,每一串上面的铜板朝代均不相同,有新有旧,生锈的程度也不一样。
陶眠把其中一串拿在手中,观察。
白掌柜讲,这铜板有其来历和特殊用途,是“买路钱”。
无论是生者前往黄泉,还是已故之人自黄泉离开,除了达到特定的条件,还不能忘了付这买路钱。否则前功尽弃,生者归生界,死者还黄泉。
这几样是最值钱的,除了这些,还有点零碎的小物件,陶眠打算回山中再一一看过。
马车颠颠,载着仙人和黑蛇,晃悠悠地回了桃花山。
与元鹤在迎花姑之夜匆匆见面,又匆匆离别。
陶眠不觉得惋惜,只是在想造化弄人。
他决心要与元鹤斩断一切因缘际会,天公却偏要叫他们重逢。
……
看来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山里蹲吧。
陶眠打算五年,不,十年内都不出去瞎逛。
他守得住一千年的寂寞,十年八年,算不得什么。
“或许真实的我其实是个文静自闭且忧郁的美男子呢。”
陶眠喃喃自语,大蛇在旁边把刚吞下去的蛤蟆呕出来。
蛤蟆:……不吃就别含!
巴掌大的幽绿蛤蟆咕嘎一声,蹦得高高的,从院落正门的门槛跃出。
大蛇也没追,而是缓慢蠕动到院子里的海棠树下,蹭来蹭去。
陶眠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这条肥胖的蛇,如今蛇身都要比树干粗一圈。
它蹭两下,柔弱的海棠树就要抖三抖。
近来黑蛇常常食欲不振,本就懒散的性子愈发明显。陶眠心想,这是要蜕皮了。
蜕皮是好事,一条蛇想长大,就要蜕皮。
陶眠还没见过他养的这条巨大黑蛇蜕皮,不知是它在无人的角落悄悄蜕过,还是始终没出现过这种冲动。
仙人欣喜又担忧。欣喜在于,这条蛇没白养,吃他那么多好东西。
至于担忧……它如今已经比树干都粗,再长大,他怕它把床睡塌了。
陶眠观察大蛇几日,果然,在某天清晨,蛇头出现了一圈起皮的状况。
外面干枯失色的是蜕掉的老皮,而里面黝黑发亮的,是新皮。
蜕皮的过程中,人不能干预,只能等蛇自己努力。
陶眠每天看着那点露出来的干皮,强忍着整张揭下来的冲动。
他叫黑蛇离他远点,免得伤到它。蛇还没自觉,照旧蜷在他的脚边或者手边打瞌睡。
有一天午后,日头西斜。陶眠晒足了阳光,准备收拾收拾东西回屋。
若是平常,黑蛇就算没睡醒,也会迷瞪着挂在他肩膀或者手臂,跟他回去。
但今天不一样,不论陶眠如何呼唤,大蛇都没醒。
仙人大惊,以为蛇就这么死了。
他默默哀伤半日,赶在天黑前,在后山挖好了坑,把蛇埋进去。
讲究的就是一个高效。
甚至打好了碑——大黑蛇之墓。
言简意赅。
做完这件事,陶眠就回去睡觉了。他睡到一半,猛然惊醒,顿觉把蛇这么埋,略显草率。
于是他连夜又把蛇挖了出来,带回房,用扫床的小扫帚给它去去土。
大蛇一动不动,宛如乌木雕像。
——不如就把它当个雕像吧。
仙人自己瞧不出大蛇怎么了,只是把它从土里挖出来后,忽而又能探得它的一丝气息。
活着就行,管怎么活着呢。
他把大蛇稳稳当当地供在榻上,真当成了个辟邪的摆件。
别说,还真管用,他再也没做过噩梦。
一日清晨,陶眠踩着一地熹微晨光,到山中采露。
灌了一小罐的晨露,他路过溪边,侧坐在一块黑黢黢的怪石,手指伸入溪水,粼粼有光,潺潺而响。
他眯起眼睛,看水流从他指尖的缝隙穿行,日子便如同这水一般,一天天地过去。
转眼便是五年。
这五年间,陶眠遵循他在心中默默定下的规矩,极少出山走动。
阿九时而来山中拜访,有挚友探望,也不觉得寂寞。
陶眠唯一一次着急出山,还是他得知来望道人病了的消息。
这消息是来望自己写信,在信中说他病得快死了。
陶眠活到这把年纪,最听不得一个“死”字。他一路忧心忡忡,满脑子都是来望道人那张胡须稀疏头发寥寥的老脸。
等他到了栗子山,漫山遍野地寻,才找到在栗子树下醉眠打鼾的道士。
道士一手插进褴褛的衣物,抓抓肚皮,鼾声震天响。
陶眠垂袖,立在他的头颅前方,忽而抬高左腿。
“欸欸欸——这是要作甚!”来望于梦中惊醒。
“我要把你的脑袋踩进泥土,无用之物,化尘去吧。”
“……”
来望及时制止仙人的暴行,把他举起来的腿规规矩矩地请下去。
“我没骗你,”来望为自己辩解,“我是真病了。”
“你什么病。”
“你看,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跟你说,我现在病入膏肓,一天只能吃三顿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