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试着问元鹤他的过去。小神医说了,仙人的七弟子有很深的心结,就算暂时无法解开,至少由他去倾诉,总比现在什么都憋闷在心中要好得多。
等待回应的时间很长,陶眠以为他都等不来回答了,这时元鹤却轻声开口。
“师父,我愿意说给你听,但这是一个太俗套,又太冗长的故事。”
陶眠说他不嫌长。
“你还没经过入门教育,等什么时候回山了,我带你补上这一课。你的师兄师姐,除了大师兄顾园,每一个都要听我讲一遍。”
元鹤微微笑了,但很快,这笑意又收敛,他似乎认为片刻的愉悦心情是一种放纵,亲人的性命无时无刻不在勒紧他千疮百孔的心。
元鹤说起了夏之卿,说起了连襄公主,说起了他们元家三代一心效忠的帝王。
“我和夏之卿是表兄弟,是在父亲的安排下认识的。夏之卿年纪比我小,胆子却要大很多。我幼年时被父亲关在府中,没有朋友,也不怎么出去游玩。是他带着我,走出元府的大门,走街串巷,到我听过的、没听过的地方。
那时我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跟在他后面奔跑,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陶眠听到这里,咳嗽一声。他很想说七筒你小时候有一段是很自由的,但作为抹去人家记忆的罪魁祸首,他还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得好。
从元鹤的语气,也能听出,他很怀念那段自在的时光。
“后来我们进宫去做太子伴读,由此认识了连襄。我还记得与她初遇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宫中池塘里的夏荷开得清丽,连襄一身藕粉色的衣裙,躲在廊柱后面偷偷地看放课后走出门的我们。我不经意间瞥到她,她便把脑袋藏到柱子后面,两只手紧张地捏着衣裙,动也不敢动……
那时我只把她视为高高在上的公主,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是后来相处得久了,渐渐地,心底生出情愫。
后来边关战事吃紧,我主动请缨,远离皇都,吃了很多苦,连在帐篷里闭上眼睛,都仿佛有沙子在硌眼皮。但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在战场上取得了几回小的胜利,逐渐得到信任。皇帝也开始重用我。
我想我总算是不负元家祖训,爱民、忠君,我都做到了。挚友在旁,眷侣相伴,真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再也不会有比那更圆满的了。”
元鹤说起这些事,带着淡淡的怀念。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惨祸,他的一生,必是叫人羡煞的一生。
“但这一切都是泡影,是谎言编织成的空梦。”
元鹤的语气渐渐冷下来,眼神也变得乌沉。
“元、夏两家的关系,其实并没有那么亲密无间。我和夏之卿又一起长大,论资历、论才能、论天赋,我们都不相上下。
但皇帝总是对我青睐有加,现在看来这不失为一种帝王术。他意图离间元夏两家,让我和夏之卿变成对手而非朋友。
他成功了,夏之卿对我早已产生隔阂。
我的表兄弟是个做事狠绝的人,我一早就知道。当年我们关系尚亲密,一同出去游玩时,路遇一个偷他钱袋的小乞丐,若是没有我的阻拦,他几乎要将对方打死。
他毫无容人之心,绝不允许他人觊觎他的东西。不知何时起,他把我视为眼中钉,交谈时,言辞偶尔不免过激。我当他年纪小,不与他计较。到头来,我的这种纵容,成为反手扎在我至亲心口上的刀。
而连襄……她早与夏之卿勾结在一起。我连她是否对我有过真心,都无从得知。”
元鹤说到这里,闭了闭眼,深深地缓一口气,似是心中有百般仇怨无从宣泄。
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至于皇帝……我们元家三代忠君,完全是个笑话。元家炙手可热,我爹对此早有警醒,为人处世已是低调内敛至极,也时常教育家人和下人,不得仗势欺人。
然而元家这种‘毫无污点’,反而把它架在了火上。一纸‘谋逆’,让我们元家彻底覆灭,甚至不留给一丝辩解的机会。”
元鹤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他很久没有再开口,像是在努力平复心中激起的情绪。
陶眠始终沉默听着,直到现在,他才开口问对方。
“夏之卿陷害了你们元家,是么。”
“……是。”
元鹤提起了夏之卿送给他的雕像。
“那个琥珀雕像,雕刻的,其实是鸢。
它是前朝皇帝陆远的珍藏之物,我们元家,据说,是陆远的后代。”
第360章
尘封的名字
陶眠听元鹤说话的时候,手里卷着一本药经,是小神医忘在他这里的。
他把书卷成筒,又松开,再卷起,翻来覆去。
当听到陆远这两个字时,陶眠的手力一卸,书啪嗒掉在地上。
陆远,一个听起来有些遥远和模糊的名字。
陶眠能单独回忆起他的只有那一幕,陆远陆遥,还有流雪随烟,他们一起在冷冰冰的皇宫里讲笑话。
再之后,陆远这个名字,就和他的二弟子陆远笛联系在一起。想起远笛的死,便很难不记起陆远。
陆远笛不是怀着对陆远的恨意而死的。
陶眠不会、也没有必要为陆远开脱,但真正杀死他的二弟子的,不仅是陆远下的毒,还有那名为孤独的刀。
那时陶眠以为,自己不在对方的面前整日乱晃,日子久了,二丫就淡忘了他。他没想到陆远笛一直作茧自缚,把自己架得更高,就缠得越死。解不开的一团乱麻,索性一剪刀剪断算了。
她会不知道陆远给她下毒么?坐上帝位的她,这些年经历了多少明枪暗箭,只有她自己知晓。
而她绝不会每次都凭借运气躲过。陶眠太了解自己的徒弟,他们几乎没有运气特别好的。
……
上次叫二丫这个名字,是多少年前呢?
陶眠忽而记不得了。
元鹤见师父手中的书掉落,他弯腰欲帮他拾起,忽而想起这双不方便的腿。
陶眠在这时有反应了。他先扶住差点栽倒的元鹤,再去捡那本可有可无的书。
他转过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元鹤,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和陆远有关的痕迹。
但这是徒劳的。从陆远到元鹤,中间横跨太漫长的岁月。
若元鹤真的是陆家后人,那么从陶眠收养元日开始……一切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了。
元日……陶眠还记得荣筝提到的,第一次见到元日的场景。一个枯瘦的小孩,躲在山洞里,只用几片宽大的叶子当作被子盖在身上,不会生火,眼看着就要冻死。
若元日的先祖真的是陆远……皇家的血脉却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真是世事转头空,唯有唏嘘。
元鹤见陶眠迟迟不言语,关心地问对方怎么了。
“我只是……念起一位故人。”
陶眠幽幽地叹气。
“若你真的是前朝遗脉,那我可能还认识你家先祖。”
元鹤是平静的。
“但我只把自己当作是元家人。就算他们硬要我承认与曾经的皇室陆家有什么关联,我也是不愿的。”
元鹤唯一看重,也始终遵循的,是他祖父元日传下来的祖训。
他不需要有更耀眼的家世了,他会永远以元家人的身份而自豪。
陶眠对元鹤的清醒表示赞许,而且,陆远后人这个身份,不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相反,引来了无穷的祸患。
这是皇帝强行安给元家的罪名,重重地砸在了他们的头上,压得他们粉身碎骨、血流成河。
“我要复仇,陶眠师父。”
元鹤沉声说着。
“不管我剩十年,还是一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为元家讨回一个公道。”
元鹤早已下定决心。他不仅是为他自己,更是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家人。
从他在桃花山重获新生开始,他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剩下的只是谋划。
“陶眠师父,您对我的帮助,我或许此生都难以报答。我知道,师父和陈神医都希望我能安稳地生活在某个地方,不去理睬外界的纷争。
但我始终不能心安理得,不能苟且活下去。若我忘记,我便是有亏于他们。
若我的双腿能够行走了,我便会离开药仙谷,也……离开桃花山。师父,如果您有什么想让我做的,尽管直言。我能做的不多,时间也不多,但我会倾尽全力。”
元鹤把话挑明。
既然陶眠不避讳谈分离这件事,那他也直言不讳。
他迟早是要走的,但他想为陶眠做点什么。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此番还能不能有机会归来,所以他宁愿将事情做在前面。
陶眠还真有件事要元鹤去做。
但这件事,和元鹤的想象不大一样。
“我的确有要交给你的事。之前在山中就说了,为师这里有两套绝世功法,要传给你这后人。你把它们学了,我桃花山也算是后继有人。”
元鹤没料到,陶眠所说的让他做的事,竟然是要他接受这样的一份馈赠。
“但是我……”
“哎,你先别着急推辞。你的腿能不能好还未可知呢,若你腿脚不利索,我是不会把秘籍传给你的,到时候你只能空着手来桃花山,再空着手走。”
陶眠提醒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先把腿治好。
元鹤郑重地点头。
“我知道。我会竭尽所能,不给门派丢脸。”
接下来的日子,元鹤在做双腿的康复时,愈发认真坚韧。
他以惊人的耐力坚持下来,不管陈神医给他定的计划有多累多苦,他都一一做好。
这回他不嫌陈板蓝读心经的声音烦了,就把那声音当作计时的好用工具,每读一遍走五圈,再到走八圈、十圈……
元鹤渐渐能脱离陶眠给他做的那根拐杖,独自行走。他的脚步越来越平稳,摔倒的次数明显变少了。
又过了几个月,元鹤在走路时基本与常人无异,他的腿是真的痊愈了。
这是一个奇迹,连元鹤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再次站起来。
陈神医对他道一声恭喜。
“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之后还能不能有变得更好的迹象,完全看天意。”
他跟元鹤说,可以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元鹤对他道谢,他摆摆手。
“不必谢,你师父已经付了足够丰厚的报酬。”
元鹤转头向左,看看陶眠。陶眠笑盈盈地把布包抖落开,示意元鹤往里面装东西。
“走啊七筒,回家。”
打点行装,他们踏上返程的路。
回去的时候,刚好是早春时节,山间的花都要开放了。
第361章
棋局
自那日从药仙谷归来,又过了三载寒暑。
元鹤并不急于出山,这三年间,他除了继续调养身体,让双腿行动起来更便捷外,还要跟陶眠学习《御风剑法》和《遗尘诀》。
陶眠对元鹤并不做严格要求。受腿疾的限制,御风剑,他练得平平。
但《遗尘诀》,元鹤已经将其彻底融会贯通。
他不止在桃花山修习功法,与此同时,也在皇都进行布局。
三年,元鹤的布局完成得也有八九成了。
七弟子是整座桃花山最忙碌的人,剩下一个仙人、一条蛇、一只鹤,不给他添乱都算好的了。
陶眠整日带着蛇鹤四处闲逛,偶尔还要拉着勤学苦修的元鹤一起。
“整日那么紧绷,你的身体迟早要熬坏,”他还冠冕堂皇,“走走,今天山脚下的镇子展花灯,我们去凑凑热闹。”
摸鱼、捞虾、看花灯……仙人的闲情逸趣着实不少。
元鹤都一一答应,离山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想多为仙人做一些事,也算给今后留个念想。
遇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偶尔元鹤还会把当初那个问题翻出来问,为什么师父要费那么大的力气去救萍水相逢的他。
每次都被陶眠顾左右而言他,敷衍过去。他总是说,还不到告诉他的时候。
有一次元鹤都半开玩笑地说,师父若是再不与他说,恐怕他此生再无机会听到。
没想到陶眠此刻忽而露出格外落寞的神情,元鹤一怔,自知失言,唯有沉默不语。
陶眠也没有带元鹤去师兄师姐的墓前祭拜。元鹤身弱,不适宜靠近此地。陶眠说等他的身体再好些,就带他去完成仪式。
万万没料到,元鹤走得如此仓促。
陶眠知道元鹤一直在等一个契机。他把偌大的棋盘落下,棋子摆好,只差最后一枚。
时机总是不打招呼地降临,错过一次,又不知要等多久。
那日陶眠给院中的一盆墨菊浇水,回房晚了些。
他一转身,只见七弟子站在屋门口,衣服穿得整齐,手中提着一只金丝线的芥子袋。
深更半夜,这套行头,陶眠用膝盖想也知道他要做什么。
“走了?”
“嗯,走了。”
陶眠把花盆放回原位,不是第一次送弟子离开了,最起码现在的他能够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再去送别,而不是被突如其来的离别打个措手不及。
掌心满是花土,有点脏,陶眠打算回屋净手。
路过元鹤时,他说了一句,最后跟师父喝杯茶吧。
元鹤点点头,将巴掌大的芥子袋塞进袖中,转身随陶眠一起。
陶眠没有燃灯,而是将屋门大敞,容外面的月色闯进来。
有月光映照,这屋子里倒不显得幽暗。他手边有刚温好的一壶茶,元鹤给师父斟一杯,随后才是自己。
陶眠的眼神怔怔,落在一地的银白月光,忽而想起当年。
“你的大师兄顾园决定离山的时候,也是在这里与我辞别。他想最后和我好好说些话,我却执意不理会。那时我比现在要年轻许多,顾园是我的第一个弟子。作为徒弟他尽心尽力,我却不懂得如何去当好一个师父。”
元鹤听陶眠提起大师兄,也沉默着。每次师父提到顾园这二字时,话语中总是有着深深的亏欠之意。
陶眠偏过头,凝视着他的第七个徒弟。
“他和你一样,亲人惨遭仇家屠戮,他下山就是为了复仇。他成功了,但过得并不好。”
陶眠所谓的“不好”,并不是穷苦和困厄,元鹤明白。
“自从顾园之后,我的心境有了极大的转变。七筒,你要下山复仇,我并不阻拦,我也把我能教的,都教给了你。剩下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元鹤抬眼回视,眼神中有笃定从容。
“多谢师父这些年对我的教诲,徒儿必定谨记在心。”
陶眠点点头。
“如果有事,也别硬撑。我在山中清闲,传信鸟也交给你了,需要为师搭把手的时候,不要客气。”
“是,师父。”
“临别之际,你也别嫌师父唠叨。我虽然不阻拦你去复仇,但徒儿,仇恨不是一生的全部。天地辽阔,别把自己困囿在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