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下长史公孙行见他连日郁郁不乐,问:“君侯战功封侯,因何面有悒色?”
蒋旭将心中顾虑告诉他,说:“带兵在外最易受人攻讦,如今圣上信任舅家,大军不全托于我,万一那舅家是个有野心的,我能否回到长安还属未知。”
公孙行道:“集权于君,君受大疑,分权两地,君受小疑。灭国之功尽属君侯,君侯当与丞相如何相处?必为后日生死之忧!如今有人分功,我窃为君侯喜,不为君侯忧。”
蒋旭得他拨云见雾的点播,豁然开朗。
他已战功封侯,位并三公,倘若独揽灭燕功劳,必与丞相有一番冲突厮杀,而战功大到封无可封之时,也必惹皇上忌惮,稍不留意,就是灭族之祸。
皇帝让李弈领了部分功劳,也是给他避了风头。
蒋旭素来稳妥行事的小心人,这一关节想明了之后,越想越喜,对公孙行深深一揖道:“受君一言,胜十年书。”
蒋旭高兴了。
丞相却不太高兴。
郑沅才当上丞相,开府擢十三曹,手握大权未来得及用一两个月,燕王叛乱,朝廷便进入旷日持久的战时势态。
不仅仅是官员甄选拔擢与战事紧连,御史台、大司农、少府等也都以战事为先,蒋旭风头一时无两也就罢了,皇帝身边的儿郎,李延照、李弈、赵睿一个一个被派上了战场,斩立功业。
而且因战事紧急,许多要事由内朝商议就定了,给他的时候只需去办即可。
有一次他见太后的时候,忍不住抱怨:“我这是做了个什么丞相?”
此时郑太后精神恹恹:“不然如何?你想你那不成器的儿子,也去上战场?”
“李弈什么出身?不过一家奴而已。”郑沅不满道:“他去得,无伤为何去不得?”
郑太后冷笑道:“你若希望家败再快些,你就去向皇帝抱怨,让他把蒋旭撤回来,换你哥哥去,把李弈撤回来,换你那孽子去。”
她激动之下,开始咳嗽喘气,良久才缓过劲来,对一脸惊慌的郑沅说:“你以为打仗是儿戏吗?”
郑沅嘟哝道:“我也就就私下向殿下抱怨一句,陛下忒也不厚道,这不是坑他舅舅吗?”
郑太后连连冷笑,斥他:“你从娃娃手里攥个木马,娃娃还要哭闹几句,这么大的权势,你想争夺,还想他做个好外甥给你捧上来?你出去,你去和他夺,和他抢,从他手里拽出来,你头断在长安市上,血流满地,我还当你是个响当当的男儿,给你收尸!莫在我这里像个失郎怨妇只知抱怨,出去!”
郑沅且顾且去,担忧她咳嗽病情,叫“殿下”,缩头缩脑在门边看一会儿,才慢慢走了。
郑太后看他肥硕的身体缓慢消失在门边,又觉心酸,喟然长叹。
元初四年四月底,燕王和吴王的叛军退入雒城。
五月初,蒋旭与李弈合兵。
五月中,大霖雨,引水灌城。
五月底,夯土墙被泡塌,赵睿为先登,冒矢石斩棋,雒城破。
吴王齐鸿不知所踪。
老燕王站在雒城王宫前,手持长剑,戎甲带血,他身后王宫已经起火,身畔伏着最小的儿子齐寿的尸体。
浓烟滚滚,硝尘满天。
老燕王持剑连杀数十人,剑边卷刃也未力竭。
他大喝道:“哪个是李弈?叫他前来,孤王立即束手就擒!让你们抓活的,回去给那黄口小儿伏首受审!”
他花甲之年,仍然气力浑厚,声音震响,先士为他所慑不敢上。
李弈赶到,展臂拦突阵士,孤身提戈上宫台。
老燕王鲜血满面,额覆烟尘烧痕,披风也被烧的破破烂烂的,从浓稠的血液流滴中,睁开半只眼睛,觑他。
“你就是从前,阿睠手下的那个李弈?”
“是。”
“你是打败刘广衣的李弈?”
“是。”
老燕王哈哈大笑:“孤王战败,不是战之败,而是国之弱,盟友反复,你认不认。”
李弈默然片刻,道:“若你领兵十万,我不能敌。”
老燕王笑得前仰后合,声音沙哑,将剑拄着放在地上,剑上的血顺雪刃淋漓流淌而下:“你知兵,我也知兵。你知道,孤王是□□皇帝最小的兄弟宣王南征北战的时候生在战场上的,打孤王长大,为我兄世祖皇帝抚夷震乱,立下汗马功劳,北封燕地,以守国门。”
“孤王每一战,亲冒矢石,身有大伤五道,小伤数不胜数。”
李弈道:“我知道,先帝永安九年,我已在长公主军中,与你并肩作战过。你应该不记得我,我只守了一段粮道。”
他怒而眦目:“孤王落得如此下场,你观之,心有憾否?”
李弈面色平静:“你心有憾否?”
“我怎能不憾!我怎能不恨!”老燕王厉声道:“我为天子守国门,天子以我为家犬,我怎能不恨!”
李弈道:“你既有心守国门,就不该坐式雁门郡守战死,不该不斩夏敖,更不该造反。”
“镇国将军跟了我三十年了,让我斩他不异于刀架在我脖子上,不造反如何?像齐睠那样窝窝囊囊的死?拿她一封国去换她女儿的后位?"
老燕王说完这句,忽然沉默,望着李弈看了好一会儿,嘿然道:“李弈,你想过吗?你不过也是齐睠一颗弃子,你和章华所有臣民,都是她换她女儿荣华富贵的筹码。”
李弈冷声道:“燕王莫言先人是非。”
老燕王见他驳斥,笑得越发肆意:“孤王,肯让我孙儿齐茂的头颅挂在长安城头,拼一个滔天大罪,也要给孤从属的士卿壮士们,换一个交代。”
“她呢?”
两字反问,如利刃剖心,李弈心头猛颤,握戈的手几拿不稳。
萧萧之风,刮过宫台,伏尸满地,断剑残甲横陈。
“看啊,不顾来时路,终无以为继。”
老燕王道:“孤如今战败,受死,死得其所。你替我给皇后带一句话——
“永远,永远不要忘了她的后位是怎么来的。”
说完,长笑一声,伏剑自尽。
元初四年五月底,雒城破。
蒋旭封列侯,为靖侯,赐八千户,升为太尉,李延照封关内侯,两千户,赐号曲逆侯,李弈赐爵左庶长,赏金百斤,赵睿破雒城先登,赐百金,赐爵五大夫,任护军将军。
燕去国,治北凉郡。
吴去国,治江阴郡。
燕国叛乱半年之内被镇压,这虽然是皇帝登基之后面对的第一仗,但应对之静,平乱之速,决断之果,任人之老辣,大大出人意料。
四年前,齐凌登基之时还因为先帝令他提前加冠而面临“主少国疑”的重重质疑。
四年后,没人再记得,冕旒之下,天子方才弱冠之年。
这天子是张扬铺排的性格,又是骄横年纪,天下无事时都要耗费民财修建广宇阔殿,更遑论有此平乱定疆的大功,不免上祭诸神,举宴犒军,此役有功者连连拔升,刀笔吏著书传天下。
治粟内史上谏:“战事初定,耗费甚重,兵民皆疲,陛下宜与民休息,不宜大肆封赏。”
皇帝却道:“不与马喂饱,来日马怎肯跑,卿多多治粟,不够就开少府府库来补。”
不纳他谏。
六月初,天子于上林苑举宴。
这是自去岁上林苑“乌云雪”之事后,李弈第一次见到朱晏亭。
他爵封左庶长,位置比去年近了好几位,得以看清皇后衣上明珠赤凤。满殿华彩,至她这一隅甄极境,皇后披缭锦,戴九爵金华胜,金玉浇铸盘凿出栩栩如生的鹓鶵。
她怀有身孕,神丰肌莹,未减仙姿佚貌。
转过头与皇帝说话时,眉梢眼角携温婉之笑,笑语频频间,似乎还是当日令章华儿郎神醉的神女,又好像只是一个寻常的嫁与如意夫婿的妇人。
李弈脑中回想起老燕王临死说的话,端着酒愣了许久的神,赵睿推搡他几次,方如梦初醒。
“快,有人同你跟你说话呢。”
第77章
长乐(六)
他手臂一颤,
酒爵中的酒险些泼洒到外,匆忙放置,
见一个侍女走来,
端着金盘,金盘上有玉壶,还有一个小小的酒樽。
声如黄莺:“将军就是章华李郎?”
李弈四顾,
见周围人都朝这边看来,皇后也被吸引住,转来了目光。
李弈下意识便往皇后的方向看,
见她眼露迷惑之色。
再见皇帝还在偏头和太仆谢谊说话,
似乎也并非他的授意。
只见那侍女手引玉壶注了一杯酒,
放到金盘里,蹲下身轻轻搁置到李弈案头。
“奴婢奉舞阳公主命,赐将军一杯酒,谢将军斩杀叛首,威震四方。”
说罢行礼退去,果然回到了舞阳公主齐湄的席位。
一时,各人皆投来了意味不明的目光,
舞阳公主是皇帝的嫡妹,颇得太后宠爱,
云英未嫁,
正择婿时。
如此行为,可谓是明显已极。
连赵睿都忍不住心生不忿,嗤笑一声,对身畔人低声道:“咱们李将军真讨‘公主’喜欢。”
暗讽李弈从前得章华长公主的青眼,
现在又得到舞阳公主的青眼。
李弈得舞阳公主赐酒,
谢了恩,
却没有喝,任它孤零零摆在案头。
这尴尬一幕落在众人眼中。
宴过半,舞阳公主先托身体有恙离席。
皇帝也面色不是很好。
朱晏亭见他本慢慢饮桃浆,忽然放下了酒盏,看向李弈的方向。
她几乎是即刻于案下攀住了他的手,他手抽出,却被她抓了袖,又按住。
齐凌方才回过头来,目中有些疑惑,亦含郁愤。
朱晏亭熟知李弈脾性,知他如强牛不能按头喝水,意气一上肯将生死置之度外。唯恐二人相顶,皇帝气盛作出处置,当即重握他手,轻轻摇头。
皇帝愣神,目中杂色翻滚,表情渐渐有些委屈。
朱晏亭见他神情由怒转静,心中蓦的一慌,未觉察手底下什么时候空的。
只知他转回头,没有向李弈发作,咽下了这一口闷气。
齐凌由喜转怒,却隐而不发,一时宴上气氛低沉。
为活络气氛,护军将军赵睿起身道:“陛下,我自燕地得一勇士,可开两石弓,百里之内箭不虚发,现等候在昆明台下,乞见陛下一面。”
齐凌方稍少郁色,临昆明台下观。
见园囿中,一少年郎携数人骑射,果然骁勇,赐金封赏。由指当中连中三回阳心者:“此子佳。”
这时候,赵睿对他说了一句旁人都听不到的话。
“燕地儿郎与胡杂居,果然骁勇。”
齐凌似未闻,面色淡淡“赏”
这场本该彻夜欢腾的会宴自李弈婉拒舞阳公主酒后,气氛急转直下,被赵睿献勇士稍微扳回了一点,又因为一个长信宫来的使者落入彻底的冰冷。
“太后病危。”
……
太后年轻时端懿皇后强势,令她郁郁半生,好不容易熬到端懿皇后病逝,先帝也一病去了,给她留下了一个更加强势的儿子。
郑太后从元初二年开始,身体就时好时坏,时常精力不济,自从郑沅得到丞相的任用之后,更是为他殚精竭虑,病情迅速恶化。
今年春天上巳日,郑无伤与蒋芳的冲突传入宫中时,她气血上冲,便觉一股恶闷之气萦在胸中,脖子一伸吐出喉头浊血。
那之后,一直缠绵病榻。
齐凌大是忧心,祭天告地,求神寻方。数不清的能人异士和珍稀灵药进入长信宫,还是未能挽救郑太后如朽木一样迅速枯槁的身体。
六月十日,郑太后从将近一个月的昏沉之中醒来,精神尚好,就传了数人觐见。
郑太后先见了长亭侯郑安,嘱咐他万事以家为重,不可意气用事,要好好帮扶兄弟。
又见了丞相郑沅,让他好好教导子孙,约束亲族,守愚藏拙,勿与人争利。道:“一样渭河水,养出百样人,不是吃这碗饭的,就不要走这条路。哀家现在才明白,哀家不是,你们兄弟也不是。从今往后处处谨慎行事,延志、无忧、无伤几个孩子,做个富家翁罢,只袭爵,不仕官。切记,切记。”
郑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眉毛眼睛都挤到胖硕的脸上,满脸红红的,哀哭哀叫“太后、长姐……太后。”
郑太后被他惨嚎听得胸中凄凉,转回脸:“去吧。”
几个宫娥扶着他,慢慢走出去。
之后见的,是一个被椒房殿宫人从侧殿悄悄送进去的宫娥。
她穿着比寻常宫人更加宽大的裙裾,面上挂着数道鞭痕,左边没有了半边耳朵,鞭子的痕迹顺着耳朵蔓延到了颈边。
一张本来明艳的脸显得扭曲可怖。
鸾刀扶在她的身侧,要把她再带回去。
郑太后看清她的脸,因昏迷许久而格外清澈的眼睛当中光一闪:“朱……令月?”
朱令月安安静静的下拜,低头,有些费劲的将额触到地上,行长跪大礼。
“奴叫徐令月,伏愿太后凤体康健,千秋长乐。”
郑太后道:“孩子,我家苦了你。”
朱令月眼睛眨也不眨,似个木人一样,呆呆跪在那里。
郑太后眼里含一丝希冀的光:“哀家听皇后说,你怀了孩子?是无伤的吗?”
朱令月将宽敞的长袖往身前轻轻一掖,盖在腹上,低着头。
“回殿下,不知是谁的。贱奴腹中,不该有公子的儿子。”
郑太后长长叹息,抬起手作了一个手势,将一封她手书加印的信,令人拿给朱令月。
“你这一辈子,就坏在一个奴产子上,你总不能让你孩子也当奴产子。”
朱令月眼皮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他日,你想给孩子还宗的时候,拿着这封手书去找长亭侯郑安,我已经嘱咐过他了,他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