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弈在她身后唤她,而她衣带带风,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在门外一声令下,两个黄门就跑进来将手无寸铁的李弈制在那里。
朱晏亭径直朝等候在外的车辇走去。齐凌在宣室殿等着她,淮安王妃离席的时候,定然已有人向他通报消息了。
她两三步登上车辇,吩咐鸾刀。
“留李弈片刻,待淮安王妃出宫后,就托他酒醉——”
鸾刀正要应承,方低下头,便眼角见金光一闪,一个小小的金印挂在朱晏亭的指尖,在车辇的金色帷帐之间晃荡。
“调孤的卫队护送他出宫。”
鸾刀胸中怦然直跳,失声:“殿下?陛下还在宫中,调动卫队,这!万万使不得!”
朱晏亭平静的嗓音从帐后传来:“我心里有数,照办就是。”
鸾刀心乱如麻,眼皮直跳,勉力应承。
朱晏亭的眼皮也在跳,她不自禁伸手去按。
齐凌下手狠辣,豫章王太后葬礼被斩一事令她心有戚戚,今日怪异至极的招李弈入宫,还留下这点时间,太像让她与故人告别,她一丝一毫不敢托大。
直到把金印交出去,她才真正的平静下来。
……
宫中平静如昔。
入宫数载,朱晏亭已经熟知任何一个季节、任何一个时辰未央宫会是什么模样。
帝王之居起于王制,却仿佛亘古便有,众人在其中制章作法,这些章法再调动人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年复一年,做着同样的事情。
从朱晏亭宴见李弈的轩台前往宣室殿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
这日是烈日,长乐卫队调动时干戈倒映炽阳,沉闷的靴声响在不知哪个甬道里,无帜无旄。
越显得眼前廊腰缦回的复道似永无尽头。
朱晏亭的车辇行到昭台门附近时,一列巡视的卫兵与皇后仪仗对上,兵士退让。
朱晏亭问:“现在是卫队换哨的时辰么?”
黄门回来禀她:“殿下,这几日都变作了两个时辰一换。”
朱晏亭没有说什么,车辇复行。
还未到关中最热的时候,但今日的宣室殿出奇的冷。
榻换作了画石榻,产自昆山的画石似玉非玉,石上玄纹斑斓,被通体雕琢成坐具,比冰簟还要凉。
这还不止,冰盘堆得如茫茫雪山,宫娥还打着扇子。
甫一走入,凉气森森扑来,似雪窟一般。
齐凌闲闲的歪在那画石榻上看书,似乎没有听见通报,只是听见朱晏亭腰侧悬挂组佩叮铃碰撞的声音,才合上书卷。
“阿姊来了,什么事走得这么急?”
朱晏亭四顾一圈,见他薄衣单衫,肩头又盖了绒绒的银狐皮袖,甚是怪异。
先摸向他的肩膀,手探到狐掖下的温热,先问:“陛下究竟是冷是热?热就穿少些,冷就叫他们将冰盘搬几个出去,暑热闷,也不要着凉了。”
“午间心里烦闷,燥不自觉,冷不自知。还是阿姊聪明,知道撤几个冰盘。”
齐凌听她语气关怀,笑着屏退左右。等着人退出去,期间只手撑在膝上,眼睛一动不动的打量朱晏亭,见她衣裳素素淡淡,唯一朵白玉华胜端着皇后的身份,唇角漾出一丝笑:“今天见王后,就穿成这样?改日传到淮安国去,又让人议论未央宫还不如淮安王宫。”
他说话间,拿手勾着她腰间缀的玉佩。
朱晏亭低头看他,见他面有疲色,低垂眼帘,身上凉凉锦袍松垮垮、软绵绵的,让他人也显得格外温和,与前些日子棱角突出的锋芒之态大异,当真君心难测。
朱晏亭垂眼看着他,伸手覆上他冰冷坚硬如玉的五指,低着头:“莫弄,乱了怎么见人呢?”
她意态亲昵,丝毫不提李弈的事。只覆着他的手,似是贪婪一样享受着此刻的安宁静谧,奇怪的是齐凌也没有张口问,与她默契相对。
直到她的身后响起羽林军疾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10
23:58:50~2021-03-31
13:5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南瓜、苍岚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小、樱桃树、南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芭拉pepe
34瓶;碧树、祖先保佑退休金、Sevenqi、手倦抛书午梦长
20瓶;繁夏、卯柒、perper
10瓶;不知道
7瓶;虾吃海草呀、Qing铭、5瓶;beverly
2瓶;二延、2Ov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沧海(一)
宣室殿此刻真如冰窖一般了。
护军将军赵睿在门外汇报宫中异动。
朱晏亭默默低下头,
回身数着十来块砖石行过,走到殿宇正中间。
她向后张望一眼,
赵睿还没有说完。
转身举袍下跪,
直直望向了齐凌。
齐凌也正深深的看着她。
她从未感受到他眼神如此刻这般令人心惊,她并不惧怕迎接盛怒,却怕到他怒意之中藏着的悲伤和失望,
那一点目光的微颤,直勾勾剜下人的心肉。
而她无可回避,只能仰着面,
等待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阿姊?”齐凌轻唤她,
尚带着问询的意思,
存着一丝希冀。
而朱晏亭回答他的,只是默默取下了绾在发顶的的白玉华胜,青丝随即垂落,其上干干净净不着一物——脱簪戴罪。
此时才看清,她这分明不是素淡装扮,而是彻头彻尾的请罪装束。
觉察这一点,齐凌的眼睛几乎是一霎就红了:“阿姊……皇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朱晏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而殿内太冷了,
冰凉气息钻入鼻息、落入肺腑。令她从心间颤到指尖:“我知道。我入宫数年了,
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我在做什么。”
齐凌目光闪烁了一瞬,抬起头不再看她,也没有说话。
朱晏亭感到心脏砰砰的鼓动在胸膛里,
连耳畔快速流动的血都在奔涌跳动,
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齐凌声音凝涩,
幽幽发问:“你知不知道这是谋逆?”
朱晏亭深深低下头,扶首叩拜:“陛下,我但凡有丝毫的念头想谋逆,也不会只身而来,跪在这里任你发落。”
“你也要这样同天下人自辩?”
“我无意剖白于天下人,只是不想你误会我。”
“误会。”他喃喃重复,声音极为轻极轻:“那你在做什么?阿姊,你在想什么?”
朱晏亭颤声答:“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陛下不杀李弈。”
“朕一时不忍,怜你流离,放你与他再见一回,竟贻祸至此。”齐凌失声冷笑,怅默良久,咬牙道:“朱晏亭,一回生、二回熟是吗?上回你怪我不信你,我信了。托付你金印,你竟用来倒戈相向。”
他深深吸一口气,声音竟有了一丝微微的颤抖“你如今为一己私欲,禁卫军想调就调,他日是不是还要伏几百个刀斧手在椒房殿?你要么怀恨在心、按兵不动熬死朕,要么直接闯宫刺杀、扶你儿上位,不管何种,九泉之下朕还敬你是个人物。如今这个不清不楚,不进不退的局面,你叫朕如何收场,我如何……再信任你?”
“我从未有一刻想辜负陛下的信任。”朱晏亭浑身战栗,胸中急痛,蓦的抬起头来,双眼已经红透:“我进宫服侍陛下三载,操持后宫,生儿育女,没有做过一件不忠僭越的事,就这一回。我就剩下这一个亲人,陛下一句话说杀便杀,问过我哪怕一句吗?”
齐凌伸出的手倏然收回袖底,指尖紧扼住袖边,喉结翻滚:“你竟为了一家臣,做到这步田地。”
“一家臣是不足此。”一夕覆国的悲痛历历在目,她觉浑身倒灌的血奔涌着撞向脑门天顶,带出一股不知何时就积郁在心的怨忿,它像巨浪般翻滚汹涌,如惊涛拍岸撞击着脑门,冲的她阵阵晕眩:“若我章华国尚在,带甲十万,我还怕陛下杀一个吗?你哪怕要杀十个、百个李弈呢?就剩这么一个了,你还不放过?”
这话一出,整个殿宇落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朱晏亭说这些话似用尽了平生之力,面如脆纸,目如幽壑,静静望着他。
齐凌走到朱晏亭身前,蹲下身与她平视。
朱晏亭抬起的双目中泪光隐隐,而双眉紧蹙嘴唇紧抿,令她面上混合着伤心欲绝和坚定决然的神情。
因他靠近,睫毛剧烈颤动着。
他目光先投向她腰间的玉佩,坠子底下丝绦千丝万缕糅杂,未及厘清。他伸出手,慢慢替她梳理。
“阿姊,你和老燕王齐振一样,也因为一个部下就和朕反目成仇。他死前说你永远都是诸侯国的王女,阿姊,是吗?”
他将玉佩整好,视线缓缓移过她腰、肩、颈,至面庞时,见一行清泪恰好划过她的下巴。
她颤着声答:“可我生下来就是了……”
……
“好。”
齐凌站起身退后几步,良久才吐出一个字。
说完这个字,又安静了很久。
深寂之中,他拿起放在案上的一卷被摔掷过七零八落的文书,轻轻抛落她身前,简书竹片顺着黝黑地砖一片片翻卷摊开。
“你看看吧。”
落在她面前一片,恰写着“吴王鸿”几个字,直直刺入她眸里。
朱晏亭拾起抛掷在她面前的断简残篇,看了一片,放下,又摸向另一片。
空旷殿中,回响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这是一卷廷尉的卷宗,有吴王齐鸿死前指认李弈通敌、暗中调拨马匹粮草支援雒城的证词和证据。还附李弈下属证词、后将军府搜出违禁刀甲的载册。
字字句句,都是李弈谋反的铁证。
齐凌道:“朕若以舞阳婚事为幌子,调他进宫杀了,罪止他一人。朕若治他以国法,令廷尉押解调查……廷尉张绍刚刚出事,廷尉寺现在就是个透风的篓子,他原本是你的家臣,人进去审出什么来,你不知道?”
朱晏亭恍然大悟,恍然失笑。
今年春天以来在长安发生的诸多事件像连珠一样串起来,倏然就明白张绍的事根本是个幌子,看似是不满皇帝创尚书台所以动寒门出身的张绍,根本的目的只是调虎离山,让忽然失去主心骨的廷尉寺八面透风,接机罗织李弈谋反罪状,剑指她和太子。即使不能让她牵连被废被杀,也让她断臂折翅。
“朕其实知道你的选择,所以没有告诉你。”
朱晏亭抬起头,对上齐凌苍白面庞和冰冷的眼神。
“你愿意作为诸王之女和他死在一起,也不愿作朕的妻子,是吗?”
她浑身颤了一下,没有回答。
窗外,一道一道戈戟的影子掠过,远处隐约回荡齐整靴音。
因卫队收到几乎相反的两个调御令,羽林郎巡防受到干扰,宣室殿周遭已经响应最森严的防卫,为防哗变,护军将军赵睿执军中最高的印信虎符亲自坐镇。
恰此时,赵睿在门外回禀:“急报。”
齐凌朝外看去,走到紧紧阖拢的门扉侧,良久才哑声开口:“就在外说。”
赵睿高声道:“建章营按照陛下的吩咐,持驺虞幡自朱雀门向昭台门,长乐卫队见旗解兵,已退回驻扎营地。”
齐凌吩咐:“押解羽林中郎将、羽林左右监、羽林左右监丞。以矫诏发兵为由,就地处斩。”
“诺。”
“至于你……”他站在门口,没有再回过头,仰头望着外面的光景。
此时冰盘里的冰都化得差不多了,无端的燥热从窗棂、门缝,无所不入的窜进来。他影投地面,幢幢如山。
很久很久,他才开口:“回去等候发落吧。”
……
朱晏亭回到椒房殿的时候,正是日暮时分,乳母抱着太子来寻她。
“晨起就不见殿下,哭了一日,哄都哄不住。”
果见齐昱两只眼睛红红的,肿了一圈。看见她又咧嘴傻乎乎的笑,伸手来够,口齿不清唤:“阿母。”
朱晏亭推开了他的手,感到那小小柔软的手掌在自己掌心停留了一瞬。她便向后退去。
身后齐昱哇的大声哭出来,她唇角剧烈颤抖,又合齿深深咬住,齿痕出泛出腥味。
“抱走。”
“阿母、阿母。”齐昱在乳母怀里手脚乱动,不肯依伏。
“殿下……”乳母不知她为何一反常态如此冷硬,跪下劝道:“小殿下寻了殿下一日,哭的停不住。要不就让奴抱着他在这里玩一玩,绝不打扰殿下。”
朱晏亭厉声呵斥道:“你是乳母,太子哭嚎不休是你失职,疏于照看,还不速速抱下去。”
乳母连忙喏喏,疾步退了下去。不过一会儿,齐昱的哭喊声就弱了,再一会儿,便一丁点也再听不到了。
这夜太子是在明日抱他找阿母的哄慰中睡着的。
然而第二日晨起天还没亮,周遭就开始忙碌起来。
内监将他各种各样的宝珠玩具封在笥里,一件件湘纹楚绣的小衣收入匣中。宫人托着,从椒房殿鱼贯而出。
本应三岁才离开母亲的齐昱,忽然接到皇帝下旨,提前了足足一年多移居东宫,仓促的几乎是连夜移宫,甚至没有让乳母抱着他去向皇后拜别。
而后几乎是前脚跟着后脚,皇后也离开了未央宫,移居到上林苑中僻静的昭台殿,对外宣称与龙首山相冲,凤体不适,故需移宫养病。
之后,羽林军包括轶两千石的羽林中郎将陈坦之都被诛杀,羽林郎大换血,许多人事的安排只得是匆忙替上,郑安、郑沅兄弟安插进羽林军的郑无伤和郑延志趁此浑水,得到了拔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