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径行直去。
丞相府位于未央宫东侧,北行不远就是未央宫的东阙,再向里,便是东司马门。这扇门郑沅走了很多次,因为过了东司马门再往东走,不远处就是广明、宣明两殿,紧挨着宣室殿和未央前殿。这是郑沅面圣最近的一条路,而且他从这条路进宫,每次都会遥遥望见未央宫东北角的武库。
武库是整个长安城安保的重中之重,因为这里存着数以万计的兵械,整个长安城除了拱卫宫门的卫士和巡查的缇骑,只有这里有兵器。
武库修在丞相府和未央宫中间,让开启武库绝对无法绕过丞相的眼睛,也是自开国以来君相两权相制相持的考虑。
今日,郑沅在东司马门逗留得比往日长了些。
前来接引的黄门署郎告诉他,皇帝还在桂宫,没有返回宣室殿。故需要在未央宫的外围宫墙外,穿过卫士居住的“区庐”区,先向北走,再向西走,从柏梁台去往未央宫西北侧的桂宫,即便是用辇,也需要一个时辰。
这已经是最近的路,如果要出未央宫绕行,则需要两个时辰,会误了面圣的时辰。
郑沅只得穿过未央宫。
车驾起行,东司马门高耸入云霄的门扉缓缓合拢,卫士分开的一隙又填回雪亮的甲光。
碧空如洗,时节已入秋,辰光来得晚,郑沅歪在辇里打盹。
忽被一阵寒意惊醒,掀幕一看,高高宫墙在两侧,他问:“到何处了?”
黄门署郎道:“前面就是卫士所居的区庐,墙里约莫是椒房殿的位置。”
只见前方有浮桥,不远处周垣之下并列一拍小庐,望着逼仄窄小,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壮年男子居住的小屋。
区庐鳞次栉比,沿着墙绵延成阵,笼罩在针落可闻的寂静里。
眼见车辇要过桥,郑沅心里一动,感觉到不对——宫门宿卫是三个时辰一换,有人值守,便一定有人休息。
而此刻大片区庐安安静静的,透出一股森冷的诡异,郑沅忙大叫道:“止步!”
话音刚落,只见浮桥之下骤出一列甲士,如白光骤掣,刀戟乍现。
有人大叫:“擒叛贼!”
便有无数人相应:“擒叛贼!”声音如潮水一样相应,嗡嗡的涌到墙垣底下,当先的人冲到车辇下,眨眼就斩杀了两人,血染红浮桥。扛刀卫士向着郑沅冲来。
郑沅被吓傻了,双腿僵着如灌了铁,接引的黄门署郎面如死色,嘶叫道:“住手!住手!我等护送丞相去桂宫!是丞相!”
“我等接旨,丞相郑沅有不臣之心,意图谋反,诛无赦。”
郑沅三魂去了七魄,这才意识到落进了圈套。
他压根站站,浑身抖如筛糠,颤抖着唤出领头宿将的名字。
“许坦!你矫诏!你敢刺杀国之相邦,是灭族之罪!”
许坦给他看手中的符令,细黄绢的圣旨,一扬,像旗帜一样飘在风里。
“诏书在此,还不就死!”
郑沅满脸虚汗,颤颤巍巍孤身朝他走过去,边走边道:“陛下多日不朝,这是伪诏,否则为何放我进宫来?这里头一定有诈,你要想清楚,落入贼人圈套事小,反被清算事大,合家老小性命干系,不得儿戏。”颤抖着举起袖子,拉开给他看:“你看……我若是谋反,岂会……岂会手无寸铁,谒庙之服在身?”
语未毕,趁那小将思索之际,抖抖索索的手往腰里一按,下一刻,却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光如虹猛划,一击斩下了他的头颅。
消息与带着腥味的风,都在从南向北飞,桂宫高屋建瓴,冷冷俯瞰着这一切。
明光殿中,两名尚书郎,两名尚符玺郎,还有门下郎、起居郎、数位中常侍。
纱幔低垂,背后隐隐坐着个男子,身影清隽,依稀便是皇帝,影子隐隐约约投幔上,不动如山。
皇后盛装在前,代为传令。
明光殿已经连发了三道诏令,都加了符玺,出入畅通无碍。
丞相斩杀许坦逃到浮桥后的密报传回之时,皇后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她并没有为埋伏在浮桥的未央卫士首击失利的消息露出半点失望的神情来。
也或许是投在靥上的香脂太过鲜艳,严妆宝相一丝不苟,使她真正的表情不能见。
她侧耳向里一听,复述道:“天象妖异,朕久不朝,使得此悖逆乱臣,敢见风而动。荧惑守心,当应在丞相之身,作檄文,传喻六军,请南北军将士共讨之。”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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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永昌(二)
诏书拟出,
加印,由传谕小黄门所执,
似箭一样从禁中发出。
朱晏亭随即立起身来,
走到屏风后,此处纱罗曳地,似迷雾四罩,
君王的影子浅浅淡淡投她面颊之上,疏影幢幢。
鸾刀进道:“殿下,袭杀失败,
一举不得,
打草惊蛇,
情势不太妙。”
“为免走漏风声,不能安排朱氏进宫掌兵,皇后金印能调配的只有未央卫士,没有赵睿这等大将带领,他们骤袭三公,心中犹豫,才让他有了反击的机会。”朱晏亭道:“可反击就罢了,
他哪来的接应,怎么有机会逃出生天?”
鸾刀不能答。
她神情晦暗,
微笑着喃喃自语:“只有一种可能,
他已经知道陛下病笃,早有准备,买通宫里,留了人在身边。今日进宫,
为的就是胁迫我,
逼宫勤王。”
“接下来怎么办?”
朱晏亭笑了:“他若没有准备,
就死于一参将之手。他若有所准备,就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他还有第三条路么?”
见她容色平缓,鸾刀颤声问:“殿下,未央宫的卫士已听动调遣,诸门已经关闭,只要檄文传出,就……就大事定了,是不是?”
朱晏亭微微笑着,目光环顾,再深深看她一眼。
鸾刀心里突突一跳,感觉到周身发冷,她已嗅到空气中飘着的一丝异样,怪异的感觉自步入明光殿便无处不在——她恍然察觉,是安静。
守卫、太监、郎官、宫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安静有序上传下达。
刺头刘凤之不闹了,一向稳如磐石在御前的曹舒也不见了踪影。
朱晏亭偏转头,若有所思的望着一滴滴向下打落的宫漏。
“祸不在远处,祸在跟前。”
长长叹了一口气,拂衣自屏后转出,对负责起草诏书的人道:“任朱恂为司隶校尉、假节、专命击断,太子仆朱灵为护军将军、卫士令、护未央卫士。诸宫、掖挺夫人一律请至桂宫芳蘅殿,暂拘一处,非令不得出,违令者诛。”
“诺。”
与小黄门一道令牌,道:“使司隶校尉朱恂即刻上任,封丞相郑沅府、长亭侯郑安府、舞阳长公主府,看管家眷,违令擅出者可立斩不报。”
“诺。”
又执金印对前来复命的未央宫卫士令说:“传令未央宫内外诸门皆闭,逆贼若至,不与他言、不急斩杀,只要困在未央宫中,谁急功近利,或是与之攀谈者,军法处置。”
她吩咐周备,始终觉得尚有纰漏,殚精竭虑,却总不能安插周全。
还在长安的太尉蒋旭、赵睿、谢谊等人是皇帝的人,但她不敢动,他们是保皇的地基,杀郑沅只能由她来脏这个手。
因朱氏荣辱兴灭,皆系于她之一身,别无选择,只能赔命来办。
但朱氏父子寡谋少断,骤然托付这样凶险的重任,恐不能胜。
不免想到,倘若此时有一李弈,哪怕是刘壁在也好。
她正神思恍然之际,袖间引一拽力,回过头去,是鸾刀。
鸾刀的脸藏在她身后的阴影里。
用只有她们二人听到的声音,提醒她。
“殿下,吴夫人在我们手里,还有临淄王世子、散骑常侍齐元襄可用。”
朱晏亭骇然睁大了眼,眼眸中惊疑不定一闪而过,口先于意应:“……孤险些忘了。齐元襄还是文昌侯的孙女婿,与恒王殿下也是连襟。有他助力,事必能成。”
说完,她便急匆匆转回了头去,低眉掩下眉目间惊涛骇浪。
此时,倘若鸾刀再留意些,便能发现,下诛杀令诛杀三公眼皮也不眨的朱晏亭,隐在长长袖幅下的手,这一刻,正在微微发抖。
……
郑沅在未央宫东北禁墙外的区庐斩杀了许坦,跟随在他行列里早已安排好接应的卫兵纷纷与乱军激战起来,浮桥沾血,散兵溃败,退守柏梁门。
郑沅脱下公卿长袍,换作甲胄,隐在群卫里,与众人意图夺下柏梁门,数次都被乱箭逼退,过了一个时辰都不能攻破,眼见未央宫的卫士纠集得越来越多,不得不引众退到第二重宫墙内。
此时的引路小黄门,早已被吓得尿了裤子。
“相邦,咱们人可都潜在桂宫……怎么……怎么在未央宫,现在怎么办?”
“我大意了。”郑沅咬牙道:“中了那个毒妇的计谋。”
“……谁……谁的计谋?”
郑沅牙齿站站相击,还合不拢,啜过牙花,唾了一口血沫:“皇后。啐,疯妇,毒妇,贱妇。”
他想明白了,朱晏亭根本就没有跟他结盟的打算。就连他供出了齐湄、承诺保李弈官复原职,但她自始至终就是冲着他来的。
他以为会在桂宫勤王,准备得万无一失,连郑无伤都安排在诏令出入的朱雀门——却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的“盟友”皇后算准他肯定会走未央宫,便打算在这个空宫里做掉了他。若他全然无备,此刻已命丧参将之手,何其阴狠,何其可悲!
此时回顾,齐湄之事,也为了破坏她与舞阳之间的信任,让舞阳遇事不再与他商议,否则以舞阳的情报,他何至于对未央宫这么大动静全然无知,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
他早该想到,自己是郑太后的外戚,朱晏亭需要的是新的外戚。
他本来就做好打算,就算宫车晏驾,太子继位,他也会扶持郑韶抚养太子临朝执政,太子生母、怀着先帝遗腹子的朱晏亭将会是第一个被暗中处死的人。
世事变换禁中迷局都是表象,自己最大的敌人,始终是她和太子,她最大的敌人,也从来都只有郑家!
是怎么就鬼迷心窍了,会抱着朱晏亭会为自己所利用的幻想?
这毒妇何时是个好相与之辈?
郑沅越想越气,将手中砍得卷刃的刀往玉阶上重重一掷,刀弹了几下,唰的滑到台阶尽头。又只得躬身去捡,抬头之时,看见一簇令箭从一座箭楼,飞到另一座箭楼。他瞳孔蓦的一张,大叫:“坏了!”
慌慌张张,忙集部众:“快,马上,要闯出去!”
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侵入脑海,使他背脊发凉,浑身颤抖——武库!
如果他被困在未央宫里,而桂宫埋的人迟迟不动作,皇后拿到圣旨召集北军八校尉,一旦控制了武库,他备下的三千部众无兵器可以武装,整个长安城将成为一个困死他的铁桶。
等着他的,有且只有死路一条。
图穷匕见,手快者胜!寸寸光阴,都是人命!
郑沅清点人马,自己人尚余小黄门三人,卫士三十五人。被裹挟进来的有卫士十五人,内监三人。将后者以死相挟,杀了两个不上道的,尸体弃在浮桥下,余者皆伏顺。
引人马往柏梁门处猛攻,但未央宫卫士占据高地,箭楼阵阵剑雨如下。丞相呼喊其下,也没有人应。
郑沅独余数十人的薄薄家底,不敢再有损伤,顶不住箭雨只得往后撤。
是时已至正午,骄阳烤灼万物,蒸起贯天彻地的肃杀之气。
郑沅体胖,走得满脸是汗,也不及擦拭。
走出不远,众人看来路博望门也已关死,上头架上了密密匝匝的箭头,一个个面笼死灰。
郑沅气急败坏,叉着腰在底下叫了一阵,问博望门司马是谁,没有人探头。
前后路都被封死,两重宫墙作了瓮,竟要将他困杀其中!
“尔等不是要擒拿我,追讨叛贼吗?”郑沅大骂道:“如何缩在城头作了鱼鳖,无能竖子,来逮老夫!把老夫头颅拿去换赏钱,有金百万,万户侯!”
然而叫了一阵,始终无人作答。
四四方方的宫墙,此时成了铁打的牢笼,牢牢焊死在晒得发烫的地砖上。
郑沅嘴唇干裂,仰面朝天,望着远处招展旗旄,艰难喘息着。
一切都准备好了,人马都安插在桂宫。
仅仅一步之遥,他却被困在此地!
若再寻不出出路,他身边的人随时随地有可能杀了他,拿去找皇后投降求饶。
郑沅汗水从额头往下淌,顺着脸上横肉流的横七竖八,他紧紧握着佩刀,环顾一圈。
从远处看,脸上似没有眼睛,只有无边的汗和两道精光。
正在他气喘如牛,万念俱灰之时,忽有人提议:“皇舆在北,未央宫空虚,不如拘众夫人以胁皇后。夫人们都是诸王诸侯的亲眷,皇后投鼠忌器,必不敢妄动。”
此时无论何样荒诞匪夷所思的计谋,都是救命稻草,当下便允,一行人往内宫冲去。
然而没走到半途,前方就有探者转回来报:皇后早就已经把后宫夫人都撤走,而且此处前往披香七殿的门也关死了,他们被围困在了四道门内,根本进不去内宫。
那人旋即又报——
找到了区庐的库房,还存有少许灯油、丝绢、布帛。
郑沅几近灰死的眼里蓦然腾起了一簇光。“主公,主公,有救了!”那方才才投诚的小太监跳的脚离地,叫:“可以烧宫。”
有人反对:“我等被困在两道宫墙内,只能烧这些区庐,烧透了天,外面也看不见,引火自焚何益于事。”
郑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虚迷着眼,抬起头颈。
高耸入云的宫墙、远远的宫门。
宫门。
他浑身似过了电般,巨颤了一下,目光如游隼掠过卫士们手中的弓箭,指着射程内唯一一座外宫门。
“那是什么门?”
“丞相,那是朱雀门。”
朱雀门,上次皇后宫变的时候北军八校尉听候指令的地方,所有皇宫诏令发布的门。
衔接未央宫和长安城,代表皇室的正统与权威。
郑沅激动得脸上肉都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