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钱国富是珠市传动机械厂副厂长,一步步从基层做起,在厂里很有号召力。
二哥钱民强退伍之后回厂工作,现任珠市传动机械厂保卫科科长。
有这两座靠山,钱艳艳日子过得很舒坦,一年比一年珠圆玉润,每天乐呵呵的。
钱艳艳一死,两个哥哥又急又气,责问闵成河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是无论怎么问,闵成河都不肯说出为什么案发时自己会在现场,只是不停地说:救她,救她……
闵成河杀了钱艳艳?
珠市传动机械厂的人大多都不信。
闵成河脸上有一大块红色胎记,样貌丑陋,他为人老实,性格内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平时在车间上班就是那样,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别的工友一边工作一边聊天,他却一个字不说,车床一开,聚精会神。
不过,闵成河今年都36岁了,还不肯结婚,这让很多数人都不理解。也不是没有人帮他做介绍,但他总是瓮声瓮气地拒绝,一句:我没那个心思,把所有桃花挡在门外。
有人猜他暗恋钱艳艳,有人猜他身体有缺陷,有人猜他因为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加上模样丑陋,太过自卑。这次听说闵成河杀了钱艳艳,大家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吧?丑人多作怪啊!
钱国富、钱民强兄弟俩说闵成河是孤儿,特别在意亲情,在他眼里师父钱永康就是父亲,对他们哥俩也很敬重。闵成河从头到尾都没有表达出对钱艳艳的心思,就把她当姐姐一样看待。
钱艳艳刚开始和项东交往的时候,钱国富、钱民强持反对意见,觉得她与项东文化层次不同、思想观念不同,他俩还曾找过闵成河询问他的意见,说如果闵成河愿意入赘,他们全家都支持。
可是闵成河拒绝了。
从闵成河十八岁进厂,钱家人便与闵成河来往密切。闵成河杀钱艳艳?钱国富、钱民强都不理解,也不相信。
案件显得有些扑朔迷离。
到底是不是闵成河杀了人?
如果是,他为什么杀害自己视为亲姐的钱艳艳?
如果不是,那是谁?
赵向晚让组员们研究案卷,并开展讨论。
组内意见也分为两拔。
一拔认为闵成河这个反应和闵成航有点像。
认认真真上班,从不迟到早退,但也绝不加班。对他而言,工作就是工作,是一份养家糊口的任务。
天生冷漠的犯罪型人格,并不会对身边人投入太多感情,看着是内向,实则性格扭曲,将内心的愤怒、憋屈藏得很深很深,然后在某一个莫名其妙的时间,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爆发。
闵成河杀人,极有可能就是这种情况。
钱艳艳或许在某些时候,无意中得罪了闵成河而不自知。闵成河将愤怒压抑在心里,然后在这一次爆发。
另一拨则认为闵成河是替罪闵成河既然能被闵成航认可,犯罪之前将妻女相托,说明他是个有担当的真汉子。这一次极有可能是闵成河无意间遇到钱艳艳被杀,却因为伸手扶人而沾染上血迹,再加上闵成河有一着急就口吃的毛病,以至于被人误会成凶手。
至于真正的凶手是谁,大家倾向于钱艳艳的丈夫项东。
不是说了吗?妻子被害,大概率是丈夫干的。
钱艳艳被娇宠着长大,初中毕业就没有上学,在家里晃悠了两年之后由父亲安排到食堂上班。在父亲、哥哥们的保护之下,钱艳艳根本不知道贫苦艰难为何物,也不爱读书看报,平时除了做家务就是打麻将。
项东家里兄弟姐妹一共六个,他是老二,从小就聪明懂事会读书,后来响应党的号召下乡劳动,吃了不少苦头,1977年高考恢复他只来得及复习两个月,就考上了省城大学,可见基本功极为扎实。他爱看书、很文艺,衣着打扮都十分讲究,接人待物斯文有礼。
这样一对夫妻,怎么看都觉得不和谐。
说不定就是项东有了外遇,又畏惧钱家兄弟在厂里的势力,不敢提离婚,所以□□。
两拔人急得面红耳赤,各有各有道理。
难得遇到这么有争议的案件,一时之间重案组吵吵闹闹,连外面有人敲门都没听见。
直到有人推门而入,许嵩岭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吼了一声:“你们在吵什么!”众人这才闭上嘴,一齐望向许嵩岭,站起身来。
许嵩岭身后站了两个男子。
一个身穿制服,高大精悍;另一个身穿棕红色棉袄,面带悲伤。
赵向晚走上前,喊了一声:“许局,这是……”
许嵩岭向大家介绍:“这位是珠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霍灼,这位是珠市传动机械厂保卫科科长钱民强。”
是了,昨天许嵩岭就说过,今天珠市警方会过来与赵向晚见面。
赵向晚伸出手:“欢迎。”
简单寒暄两句之后,赵向晚说:“我们正在讨论案情,目前争执有点大。正好你们来了,一起参与?”
有办案民警与被害者家属参与,案情应该会清晰许多。
霍灼看一眼钱民强,两人一起点头:“好。”
大家都抱着同一个目标,因此很快就打成一片。
钱民强与霍灼曾经是战友,复员回原籍之后,霍灼进了公安局,钱民强回了厂。两人平时隔三岔五就会聚一聚,感情很好。
这次钱艳艳出事,钱民强心痛如绞。霍灼亲自督办此案,誓要将凶手缉拿归案。
对于凶手是谁的问题,钱民强坚信不是闵成河,霍灼却让他不要感情用事,应该相信证据。
两人迅速加入不同阵营,开始继续争论。
钱民强说:“从闵成河十八岁进厂开始,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工作了十八年,我不相信他会杀人。我父亲是他的师父、恩人,我母亲对他关爱有加,我妹妹也一直把他当作弟弟,他就像是我们家的亲人一样,怎么可能杀艳艳?项东、我、我大哥,我们三个在厂里做了这么多年,可能结了一些仇家,应该是这些人找不到机会报复我们,所以挑小妹下了手。”
霍灼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虽然闵成河与你们认识了十八年,但他的前十八年你又了解多少?他私底下的样子是什么你知道多少?我接触过的案子里,升米恩斗米仇的情况见得多了,闵成河杀人并非没有可能。他连自己为什么会大冷天的晚上,出现在马路上都解释不清,那他的证词就根本不可信。”
眼见得这两个人又要吵起来,赵向晚忙制止了他们:“霍队,你们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霍灼道:“你也看到了,这个案子目前争论点很多,可能是情杀,可能是仇杀,也可能是激情杀人,需要对闵成河的过去、项东的社会关系、钱家兄弟俩的社会关系进行全面调查,但是这样一来,花费的时间就会很长。
可是,厂里现在人心惶惶,都说有杀人狂魔潜伏,专挑晚上走夜路的女人下手,社会影响很不好。市里责令我们迅速破案,我压力很大。听雷凌说,你擅长微表情行为学研究,对人心的把握已入化境,所以我想请你参与案件侦查,争取早日破案。”
赵向晚沉思片刻:“许局已经和我说过,参与没有问题,但我要带团队过去。”
霍灼忙点头应承:“没问题,赵警官你带几个人过去都没问题。说实话,我们那边侦查人手不足,巴不得你多带点人过去。住宿、餐饮都按局级干部标准来,保证做好后勤工作。”
赵向晚点点头:“我们自己开车过去,一共四个人。”
说罢,赵向晚向霍灼介绍这回要带过去的三个人,季昭、朱飞鹏、祝康。
霍灼一见到季昭,顿时瞪大了眼睛:“唉呀,季警官也一起去?太好了!”
季昭的刑侦画像能力全国顶尖,连京都宁清凝见了他都得低头当学生。虽然这个案子可能用不到刑侦画像,但是……
一瞬间,霍灼开始盘算手上有哪些案子能够用到画像技术。
赵向晚看了他一眼:“一案归一案。”
霍灼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心放心,肯定是以这个案子为主。如果需要季警察帮忙,我们另外再向省厅刑事技术中心打报告,申请技术支持。”
大家都是利索人,说定了之后便收拾收拾出发珠市。
临走之前,许嵩岭再次交代赵向晚:“公安系统同气连枝、相互支援,以侦破案件为主。别的事情,不要插手。”
赵向晚知道他的意思。
有些案件可能会牵扯到官场纠葛、权力斗争,许嵩岭怕她受委屈。
赵向晚郑重点头:“放心吧,师父。我过去只负责破案,其余的事情都交给霍灼处理。”
再一次出差,朱飞鹏心情愉悦,一边开车一边唱歌。
“我站在烈烈风中
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
望苍天四方云动
剑在手
问天下谁是英雄”
曲调雄浑有力量,听得人心潮澎湃。配合着窗外落尽黄叶的梧桐,空旷无人的街道,赵向晚内心生出一种古代塞外出征的感觉。
号角吹响,万马奔腾,苍凉、英勇、果敢。
珠市到星市,大约三个小时车程。
到了珠市公安局,将行李安顿好,霍灼请大家吃了一顿丰富的晚餐。
休息一晚,赵向晚第二天一早来到珠市公安局,在审讯室见到了闵成河。
听旁人描述,赵向晚听到最多的是两个字:丑、闷。
亲眼见到之后,赵向晚对这两个字有了直观的感受。
闵成河的五官并不难看,浓眉大眼、高鼻梁,很有男子气。只是可惜左半边脸布满疤痕,疤痕旁边肌肉拉扯,让他看上去有些狰狞恐怖。
因为是杀人嫌疑犯,闵成河被戴上了手铐与脚镣,左右两边各站两名公安干警,严阵以待。
闵成河嘴唇紧抿,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已对这个世界失去兴趣。
霍灼的态度非常严厉。
“姓名?”
“……”
“姓名!”
等到霍灼问第二句,闵成河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始回答。
再问到案发过程,闵成河便急了,额角青筋暴露,开始结巴。
“有,有人,有人杀她,我,我想追,被……被师,师姐拉住,脚踝。”
听得很费劲,急脾气的朱飞鹏恨不得跳起来帮他说话。
赵向晚用目光安抚朱飞鹏。
她已经听到了闵成河的心声。
只不过,不同于其他人连贯完整的话语,闵成河的心声也是断断续续的。
第149章
钱艳艳
◎初见时,他十八,她十九,正青春年少。◎
观察闵成河的反应,
他的焦急不似伪装。
他仿佛急欲表达什么,但却一直不得要领。
从他结结巴巴的表述里,赵向晚渐渐将事件还原。
闵成河远远地跟在钱艳艳身后,
看着她从西区3栋走出来。他害怕被钱艳艳发现,
不敢跟得太近。珠市机械厂生活区不大不小,
每条道路闵成河都熟悉,
也不怕跟丢,于是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慢吞吞地走着。
横穿过一条水泥路,钱艳艳走到东区,
前面有一片香樟林,将闵成河的视线阻挡。
晚上很安静,
闵成河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夹杂着某些奇怪的声音,这让他警觉起来,
赶紧跑过去。
前方很黑,路灯坏了。
隐约看到钱艳艳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
闵成河慌忙叫了一声,
跑过去一把将她扶住。借着远处微弱的路灯光线,闵成河这才发现,钱艳艳一只手按住胸口,
胸口处扎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鲜血像泉水一样往外流淌,
喉咙里发出扯风箱的声音:“嘶——嘶——”
闵成河一只手扶住钱艳艳的后背,
另一只手试图去按住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
可是根本没有用。
鲜血就这样不断地往外冒,
沾染了闵成河的双手、衣服。
闵成河伸手触碰匕首,
可是不敢拔,他怕一拔出来,她就活不成了。
闵成河茫然抬头,只来得及看到脚步声消失的地方,有一道高大的男子身影,一下子拐进了黑暗。
闵成河脑子一片空白,那一瞬,他觉得人生无比漫长。
雷灼厉声责问:“为什么不呼救?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个时候大声喊救命,附近下夜班的人就能听到过来帮忙。”
闵成河呆呆地看着他,额头青筋一鼓一鼓的。
赵向晚看出来了,闵成河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有限,那一刻他估计是吓坏了,不知道如何反应。
越责备他,他便越害怕;越害怕,他就越不敢说话。
赵向晚柔声道:“你当时吓住了,是不是?”
闵成河拼命点头。
赵向晚的声音似春风拂面,让人不由自主地情绪放松下来:“你发现钱艳艳被杀,然后呢?”
在赵向晚的安抚之下,闵成河的结巴状态有所缓解,憋了半天,终于说出话来:“她很重,我扶不住。”
赵向晚终于松了一口气。
闵成河的内心世界是坦诚且真实的。
听他的心声,比听他本人说话要轻松多了。
闵成河的这种情况,显然是在短促强烈的情绪状态下,脑活动受到抑制引起的思维停滞。京都闻倩语杀人案中,保安冯兼烈在画像之时说话颠三倒四,就是因为太过焦虑紧张所致。
想要让他说出真相,先得安抚他的情绪。
赵向晚站起身,端起一杯热水,走到闵成河面前。她将水杯递到闵成河面前,温声道:“钱艳艳体重和你差不多吧?扶不住很正常。”
赵向晚的语调不急不慢、声音不高不低,态度平和而宽容,这让一直焦躁不安、处于惶恐状态中的闵成河渐渐放松下来。
就仿佛一直在黑暗行走,面对的全是冷眼与呵斥,陡然眼前出现一道亮光,闵成河接过水杯,哽咽着说:“不是我,不是我。”
赵向晚看着他的眼睛,冷静而温柔:“我相信你。”
一句“我相信你”,闵成河内心的冰河突然解封,饱受惊吓的他开始号啕大哭。
目睹钱艳艳被杀,他没有哭;
被下夜班的工人抓住,揍了两拳时,他没有哭;
被钱民强斥骂为什么,他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