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这个人甘愿受罚,哪是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了。他不过是想以这样的方式堵住族人的嘴,让他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未过门妻子,往后能不用看别人冷眼过活。
所以今天这顿鞭子,他必须得挨。最好还得是挨个惊天动地,打去他半条命才好。
越是这样,族人越是理亏,往后,便越是不好为难那个他要护着的女人。
“啪!”
又是一鞭,顾荇之已然有些恍惚。只觉背上有无数火线烧起,绵延不断,一抽一抽的,直抽得他额间青筋暴起,太阳穴胀痛。
他忍不住往下一栽,险些扑倒在地。
他想起今早离府的时候,花扬拉着他袖子,一脸怒气地问他:是要去多远的地方,这么久才能回来。
他只能随口以公务繁忙敷衍她。
不回来不是因为远,而是因为不能让她看见他的伤。
成亲果然很麻烦啊,命都去了半条。
顾荇之这么想着,咬了咬牙,用手肘将自己撑住了。眼前泛起白雾,一滴滴冷汗顺着鼻尖滚落,滴在石砖上,溅起浅浅的水花。
顾氏百年的列祖列宗面前,他默默咬住了舌根,直到嘴里泛起血腥,这顿鞭子才终于停下来。
足足二十鞭,一鞭不少。
最后一鞭落下来的时候,顾荇之松下紧绷的背。一瞬间,痛感和困顿都席卷而来,眼前的烛火化成点点光晕。
“叫大夫!”
朦胧中他听见有人喊,“快把大夫请来!”
*
顾荇之好像又做了一个梦。梦境里,满屋都是清苦的药味。
六月的盛夏,他披着一件略厚的外氅,斜靠在架子床的一侧,手里是福伯为他端来的一碗汤药。
药已经没了热气,碗口上留下一圈细水珠,偶尔骨碌碌地滚落一颗。
福伯推门进来,看见他这副样子,默默叹了口气,行到一旁对他道:“秦侍郎来了。”
顾荇之这才有了点生气。放下手中的药,披衣想要下床见客。
“你别动,”秦澍进来看到他已经掀开了锦被,慌忙制止,“不是她的事,人我还没找到。”
顾荇之一听这话,神色黯淡下来,复又躺回了床上。
“我来是要告诉你另一件事,”秦澍道:“但你听了别激动,身子要紧。”
不说还好,秦澍这么一说,原本平静的心绪霎时被拧紧了。顾荇之转头看向他,黑沉沉的眸子泛起不一样的墨色。
“咳咳……”秦澍清了清嗓子,言简意赅道:“春猎出事了。”
没等顾荇之问,秦澍又兀自道:“有人混入随猎队伍刺杀,看样子是朝着宋是瑜去的。”
“成功了?”顾荇之问。
秦澍摇摇头,复又道:“刺杀虽然没有成功,但北凉人借题发挥,污蔑此番意外是朝廷针对他们所做的,提出割地赔款,遣皇室之女和亲。”
顾荇之豁然坐直了些,腹间刀伤扯得他额间冷汗淋漓。秦澍要去扶,被他挥手制止了。
“是她做的么?”他问,语气里带着笃定。
对面的人没有回应,半晌,点点头,将手里一张布条递给顾荇之,“这是从射偏了宋是瑜的箭上取下来的,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兴许你能看懂。”
那是一张平白无奇的衣料,像是有人临时兴起,从衣摆上扯下来的。素白的颜色,质地柔软亲肤,符合她向来不肯委屈自己的作派。
他忽然有些胆怯,伸出去的手竟也开始颤抖。
拾起,翻开。
他看见上面用干涸血渍留下的一个“叉”。
心头猛然一悸,顾荇之醒过来。
胸腔里头那颗怦然乱跳的心还犹自惊惶着,撞得他嗓子发紧。
他稍微撑起一点身子,才发现自己现下是趴在床上的。饶是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一动,还是觉的背后火辣辣地疼。
看来告诉她自己得离开五日是对的,省得回去了还得绞尽脑汁编借口骗她。
顾荇之的目光随着屋内陈设落到那扇半掩着的窗,屋外明晃晃的阳光透进来,夏蝉在枝头呱噪,叫的他有些心烦。
“郎君?”有人推门进来,看见顾荇之醒过来,语带欣喜。
“我睡了多久?”他问,一开口,嗓子里都是沙哑和疲惫。
小厮放下手里端着药碗,行过去扶他,“睡了一天一夜。大夫看过了,嘱咐一定要好生将养,如若寒气入体,只怕以后会留下病根的。”
顾荇之应了一声,接过药碗仰头喝了。
“郎君吃点东西吧。”小厮说着话,将手里的一碗白粥递给顾荇之。
门外响起一阵吵嚷,似乎有人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继而脚步窸窣,杂乱且沉重,急匆匆地向着顾荇之这边来了。
屋内的两人对视一眼,不明所以,直到房门被推开。力道之大,门扉都险些被扒下来。
顾荇之一怔,看见门外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影。
他喘着气,手里的马鞭都还来不及放下,只用袖口擦着额角的汗道:“顾大人,秦侍郎让卑职快马加鞭赶来告诉你……”
“顾府、顾府出事了。”
0029
第二八章
挽弓
日落时分的秦淮河,大约是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候。
烟波浩渺的河面倒映着漫天金红的晚霞,浴浴熊熊。天边一抹残阳,殷红的色泽,仿佛是谁的血被泼在了上面。
顾荇之勒住手里的缰绳,将马停在秦淮河南岸。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已经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官兵清场,周围并没有聚集群众,但目之所及处,仍是乌泱泱的一片。
秦淮河,日落时。
眼前的场景与梦境重合了。
顾荇之觉得恍惚,一时间也忘了要下马。直到从人群中跑来一人,唤了他一句,“顾侍郎。”
来人是秦澍的侍卫。
“出了什么事?”他冷声问,收鞭侧身。
然而动作拉扯到背上的伤,他身形一滞,险些从马上摔下去,好在一旁的侍卫赶快扶了上去。
“出了什么事?”他推开侍卫的手站直,又问了一遍。
侍卫一怔,赶忙回到,“今日大人府上的姑娘出门采买,行到这间家具铺便遇到了大理寺要来拿人。”
“拿人?”顾荇之蹙眉看他,“拿什么人?”
侍卫顿了顿,低头道:“林大人说接到可靠消息,大人府上的姑娘身份可疑,要拿她回大理寺问话。现在秦侍郎带着人,在前面跟大理寺的对峙……”
没等他说完,顾荇之便吩咐道:“去告诉秦侍郎和林大人,说我来了。”
不消片刻,面前的人群便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向两旁避让,为顾荇之留出一条通道。
道路尽头,他看见了那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她惊魂未定地躲在秦澍身后,轻飘如烟,怎么看都觉得恍惚。
“顾侍郎,”没等顾荇之先开口,人群中便传来林淮景的声音。
这么一喊,秦澍和花扬同时都看了过来。
然而在她的目光触及到他的那一刻,顾荇之却不敢看她,兀自将眼神移开了。
林淮景穿着一身紫色官袍,悠缓地从一众侍卫身后走出来,看向顾荇之的眼里带着戏谑的笑意。
及至行到他跟前,林淮景才装模作样地揖了一礼,道:“林某手上接了个案子,本想传大人府上的姑娘回大理寺一问,奈何秦侍郎半路带人阻拦,说是依大人之托……”
“有逮捕批文吗?”简短的一句话,声音冷沉。
林淮景一愣,故作不解道:“林某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堂堂大理寺要传个庶人问话,竟然需要朝廷批文。顾侍郎的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冷沉的眼扫过来,林淮景戛然收住了话头。他听见顾荇之冰泉玉质般的声音响在头顶,夹杂着些许寒意,“她是我顾氏长房嫡系将来的主母,朝廷从三品大员未过门的妻,不是什么庶人。”
林淮景被他这陡然冷冽的语气震住,颤巍巍地往后退一步,虚扶了扶头上的官帽。他稳了片刻,而后嘴角才扯开一丝淡笑,问顾荇之道:“顾侍郎应该不知道林某要问的,是什么案子吧?”
言毕举起右手,朝身后勾了勾手指头。
不算安静的街道一侧,窸窣脚步传来。片刻后,从林淮景身后行来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
她穿着宽大的玄色氅衣,兜帽罩住了头,看不清样貌。
林淮景轻笑一声,对着顾荇之道:“这位姑娘顾侍郎还没有见过,是今日一早有人送到我大理寺来的。”
说话间,林淮景对着那女子做了个手势。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块东西,递到林淮景手里。而后摘下罩住头的氅衣,露出藏在里面的脸。
那是一张与覃昭颇有些相似的脸。略硬朗的五官,扁而平的下颌,眉宇之间,也有着他的几分英气。
林淮景接过女子递来的东西,往顾荇之眼前摊开,道:“顾侍郎虽未见过故友之妹,但与覃昭兄弟情深数十载,这件东西,该是认识的。”
顾荇之怔忡,垂眸只见一个银质的长命锁静静地躺在那里。
火色的夕阳为它镀上一层金光,正面那两个雕制的“百岁”二字,看在眼里,仿若火烧一般灼热。
他怎么会不认识。
覃昭也有一把一模一样,在他将花扬带回顾府的那天,他便交给了她。
一瞬间,现实、梦境、回忆……
所有的一切霎时翻搅起来,顾荇之觉得胃腹抽痛,竟然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茫然。他像是凝滞住了一般,甚至忘了转头,去寻找人群之中的那道白影。
他忽然想起很多事。
想起秦澍告诉他殿前司虞侯行踪的那日,当时唯一在场的人,就是她。
接着是那支她亲手交给他的鎏金花簪。原来凶手的目的根本不是威胁他,而是借此接近他。
就连那一晚,令他心怀愧疚、情难自制的刑部作证一事……都是她一早算计的。
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被封印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窖。四周都是高墙,沉沉地压下来,有种围追堵截之感。
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将他包裹,犹如浮在半空。一片寂静中,他转身缓缓地走向那个白影。
夕阳拖着最后一点艳色扑洒在她的眼睛,仿佛整个银河都被她锁在了里面,让人一看就丢了所有脾气。
脑海中,千形万象在这一刻汇聚。
他记得她爱吃糖、害怕黑、爱耍小脾气、偶尔难哄任性、会为了他不顾一切地往刑部正堂一跪。然而此刻,他却不再清楚这些他记忆里的细节,哪些是真的、又有哪些是假的。
“你……”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狼狈,想问的话不知从何问起,一开口却变成了那句,“你现在很安全。”
“这里是县衙,你现在很安全。”
时光回溯,顾荇之想起来,这句话也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她说的。那时她很害怕,半晌才伸出手,颤巍巍地在他手心写下“窈窈”两个字。
于是,他还是习惯性地伸出手去。
汤汤水逝,空余晚风。
顾荇之没有等来掌心处的落笔。
半晌,他听见一道平缓清丽的女音,甚至还带着点笑,她说:“顾长渊,别傻了。你这么笨,会让我赢得没有成就感。”
倏地,有什么东西轰然一落。那只等在半空的手颤了颤,抓空,再握紧。
晚霞愈烧愈盛,云层波涛涌动,背上的痛偏又在此刻灼热起来,撕肉裂骨。
然而顾荇之却只是缓缓收回了手,黑沉的眸子里染上一层寒霜,平静地垂眸看她。
“殿前司虞侯是不是你杀的?”他问,声音苍白而倦弱。
花扬歪了歪头,坦然道:“是,不过他人真蠢,比不得你有趣。”
“覃昭是不是你杀的?”顾荇之又问,语气冷凝如冰。
花扬思忖片刻,耸耸肩,“不算是吧,我只是将他推给了花括。”
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顾荇之逼视着她道:“陈相呢?是不是你杀的?”
花扬摇摇头,颇为惋惜地道:“没赶上。若那晚动手的人是我,也就没了这后面许多乱七八糟的事了。”
“那我呢?”
那我呢……
此话一出,面前的人倒是罕见地愣了愣。顾荇之神色淡然,不悲不怒。
那双琥珀色的浅眸映着落日长河,头一次出现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空茫感。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如霞色变幻、稍纵即逝。
面前的人笑起来,眼眸如星、眉目如月。这样一张美好的面容,朱唇轻启时,说出的却是冰冷冷的句子。
“还行吧,”她说:“若是他们晚来些时日,兴许还能跟你多玩儿一会儿。”
玩,她用的字是“玩”。
听见她回答的那一刻,顾荇之只觉得胸中一沸,似有什么东西不管不顾地翻涌而上,仿佛一头关不住的兽,横冲直撞,要将他原本清明的心都撕碎了去。
顾长渊,你能不能永远对我这么好?
这句他镌刻在心的承诺,在她看来也不过一场玩乐。
“铖——”
长剑出鞘,衣袂带风。
花扬一愣,只觉面上一阵罡风撩过,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木质香息。喉间有点点凉意,好似什么硬而冷的东西抵在了那里。
她微微低头,发现是一把森凉的剑。
“你要杀我?”她问,语气间满是戏谑的轻佻,“你舍得?”
“顾长渊,你舍得杀我?”
他记起那种天旋地转的撕裂感,记起梦境中那一柄冰冷的匕首。眸光一闪,一抹冷白从她手里闪出,惊鸿一般。
顾荇之下意识往旁侧一避,长剑落地,而那柄匕首便擦着他的腰封飞出,引来身后人群的骚乱。
干净决绝、毫不留情,像每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该有的样子。
原本各自为营的侍卫得令,纷纷提剑,向着花扬攻去。一时之间流光碎金的秦淮河岸刀剑铮鸣,打杀不断。
她立于人群之中,翻转间裙摆猎猎,手起剑落、白衣染血,全然不见他熟悉的那副娇憨可爱。
“顾长渊!”秦澍从身后过来拉他,“你傻愣着干什么,跟我去旁边呆着,别在这儿碍事!”
“铿——”
尖锐的金属擦挂让人心间发麻,前去围攻的侍卫倒了一个又一个。
花扬轻身一跃,翻上秦淮河的护栏,回头看他。
晚霞的光碎在她的眉眼间,白衣上的血渍愈发地猩红。
这才是真的她。
一个嗜血喜杀、罔顾人命的刺客。
周围忽然很安静,静到能听见晚风吹过的呜咽空响。
顾荇之从头到尾都是平静的,他步伐沉稳地行到外圈侍卫身旁,沉默地取来他手中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