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死缠绵、缱绻旖旎。
因为,这个荒唐至极的吻。
山风卷着浓烟呼啸而过,带来远处听不真切的马蹄。身后的石壁开始微微颤抖,花扬清醒过来,听见峡谷口渺远的声音。
应该是围场巡逻的侍卫发现这里的浓烟,前来支援了。
扣住她的那个怀抱也怔了怔,终于停下这个令人窒息的吻。
然而扣住她的手却没有松开,顾荇之沉默地低头,那双漆黑的眸子压下来,里面似有什么东西在拉扯汹涌。
她这时才发现,顾荇之虽然设计围捕,但至始至终都没有对她下过杀令。
他是不想杀她,但这些赶来援救的侍卫可就不一定了。
那么有没有可能,顾荇之会因为顾及她的安危,就此……
放她一马?
“顾长渊,”意识归位,花扬冷静下来,看着顾荇之肃然道:“我是不会束手就擒的。”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看她的眼神更深了一点。
“我是刺客,倘若落入朝廷手里,唯有死路一条。今日你特地只身前往,不就是害怕我若落入别人手里,你护不住么?唔!”
手腕上传来一阵惊痛,两只本就纤细的腕子,几乎要被他这陡然增加的力气给摁断了。
眼角即刻泛出了湿润,花扬听见顾荇之沉闷的声音,他问:“谁说我要护你?”
生死关头,花扬懒得跟他计较,继续道:“不管你怎么想,我在嘴里藏了毒囊,今日若是落入朝廷之手,我就咬破毒囊自……”
下颌被顾荇之扣住,没说完的话断在喉咙里。
可是那只温热干燥的大掌却就此顿住了。
是呀,他只带着刑部的人来围捕,是因为他可以控制刑部,保住她的命。
可是其他人呢?
心中凛然,升起些许悲凉,因为顾荇之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来都不想要她的命。
且不论主和派会如何拿她做文章,饶是主战派,也断不会放过这个效力于刺杀陈相的人。
马踏声越来越近,原本清明的思绪也纷乱起来。
周围山风鼓荡,浓烟滚滚,炙烈的火光映着午后的艳阳,白晃晃的一片。夏蝉嘶鸣,热辣辣的,像鞭子抽打耳朵。
那只扣住她下颌的手微微一动,花扬听见顾荇之沉冷的声音,“把毒囊吐了。”
他一顿,复又道:“我放你走。”
花扬狐疑地眨眼睛,浅眸晶亮,像一只暗暗思忖的猫儿。
“君子一诺千金。”
面前的人依旧是那副冷淡的嘴脸,仿佛不屑再与她多解释一句。
花扬思忖片刻,用舌尖将毒囊抵出来,对着顾荇之晃了晃。
然后她发现方才还霸气十足、将她抵在石壁上强吻的顾大人,竟然悄无声息地红了脸,微微移开目光。
这倒弄得她不好意思起来。
于是她也埋头不看他,将毒囊吐了出去。
缚住她的大掌松开了,面前的人咬着牙,往后退出一步。
花扬踉跄着站稳,甩甩酸痛的胳膊,提步要走,手腕却再次被顾荇之拽住了。
“我会抓到你的。”他说,眸色沉沉,神色凛然而认真。
花扬皱眉,一时也不知道该觉得他好笑,还是该觉得他可爱。
“嗯。”驰宇
她点点头,俯身拾起地上的弓和箭筒道:“那……后会有期?”
言毕舒展眉眼,眸中的笑靥溅出来,烧红了身后的烈焰和头顶的天。
顾荇之背过身不去看她。他真怕自己再看,会狠心想将她抓回去。
不是问罪,而是锁起来——锁在一个主战派、主和派、百花楼……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身后的脚步渐远,依稀听得到她翻上石壁,攀爬峭岩的声音,窸窸窣窣,越来越轻。而峡谷入口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
“大人!”来人对着顾荇之拜道:“属下方才巡逻经过此处,发现浓烟不止,听闻是遇了刺客。故特地带人前来查看。”
“无碍,”顾荇之神色淡然,将手心里残余的那一抹温热拽紧道:“刺客已经逃走了,我方也没有人员伤亡,吴相大可放心。”
侍卫一听这话便白了脸,埋低了头不敢出声。
剩下的人忙着清理战场,将漫着浓烟的干草扑灭。火势终于小下去,山谷之中恢复了以往的清明。
须臾,人群里忽然起了一阵喧哗。
顾荇之还独自恍惚着,闻声往众人抬头的方向看去。
日光正盛,金灿灿地晃着眼,本该一片白灼的视野凸显出一个逆光的身影。
虎跳峡顶上,烈日金焰中,她一袭素衣染血。山风猎猎,衣袂鼓荡,阳光在她的背后镀了一层金线,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像一个遥远虚无的梦。
随着周围一阵抽吸,一抹亮光划破残余的灰烟,在她手边飞出一个半圆的弧。
众人哗然,弓箭手纷纷持箭瞄准。
顾荇之阻止了他们。
他缓缓举手,对身后的侍卫做了个放弓的手势,继而昂着头,沉默地看着山顶之上那个举箭向他的女子。
乌黑的发束成马尾,飘在身后,仿佛一匹华光熠熠的黑绸。她就这么举箭对着他,朝他的方向一毫不差。
极轻极小的一个动作,但顾荇之却看到了。她眸光粼粼、笑意盈盈,在映着烈日的森凉箭头上缓缓地落下了一吻。
然后搭弓、引箭、纤指一松,箭身飞离!
日头依然在山顶闪耀。恍惚间,顾荇之看到那一晚,她眼尾一抹艳色,婉转于他身下的场景。
他忽然觉得她死咬着嘴唇,不肯屈服的样子真可爱,分明已经难以再忍,却蹙着眉拒绝哀求的时候,也分外地动人。
下一次,顾荇之想。
下一次,他想听听她的声音。
“咻——”
箭矢破空,卷起山风震颤。
那只带着她一吻的箭头不偏不倚,擦过顾荇之的侧颈,流下一道恰到好处的血印。
一个晃神,待顾荇之定睛再看,却见山顶空荡,唯余白日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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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剧情就是炖牢房py的肉了,勿急,嘿嘿~
0035
第三四章
藏隐
远处,有人打马而来。
宋毓收了马鞭,看着满谷的狼藉微怔,将马勒停在谷口,徒步走了进来。
空气里还残留着焚烧后干草的灰烟,呛眼刺鼻,宋毓扯过肩上的披风捂住口鼻,一脸惊骇地行到顾荇之身边。
平日里霁月清风的如玉君子,今日一身戎装,一头浓密乌黑的发一丝不苟地束于冠中,翩翩风度中又多了几分气宇轩昂。
只是……
宋毓的目光落到某人还残留着红痕的薄唇——明晃晃像是被谁咬出来的。
那双水色潋滟的桃花眼微微一暗。长年混迹风月之所,宋毓怎会不知那意味什么。
可是当下这枕戈待旦、剑拔弩张的氛围,宋毓又实在想不明白,顾荇之身上怎么会出现那样的痕迹。
一颗原本就充满疑窦的心霎时再旋紧了几分,然当下,他也只能先装着糊涂。
宋毓一手捂着口鼻,一手驱散着面前残余的白烟,凑近顾荇之问到,“这儿是怎么了?”
顾荇之似乎还兀自恍惚着,被他这句问才拉回了神。他侧身怔了怔,片刻简单道:“围场里进了刺客。”
“刺客?”宋毓的声音拔高了几分,转头看看周围烧剩下的干草道:“那这些火是刺客放的?”
“嗯,”顾荇之面不改色,“刺客在虎跳峡设伏,以干草火攻扰乱我方视线,想趁乱对我行刺。”
“是么?”宋毓蹙眉,一脸的不解,“若是设了埋伏,他们只需要在你经过的时候放箭就行。如果烧了干草,只怕是浓烟就会挡住他们的视线,这样还如何伏杀?”
“哦?”面前的人抬眉,给了他一个恰到好处的了然,“原来如此,那怪不得这场事前谋划的伏杀没有成功。”
“……”宋毓简直要被顾荇之这睁眼说瞎话的样子气笑了。
他既然说这些刺客做事不利落,却偏生又能被他们跑得一个都不剩,如此反常的事,骗骗三岁稚子还差不多。
可大家都是聪明人,话问到这份上还搪塞敷衍,宋毓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从顾荇之这里问出任何东西来的。于是也只能顺水推舟,讪笑着附和道:“还好,还好,你没事就好。”
顾荇之沉着脸“嗯”了一声,上马带着人走了。
哒哒马蹄远去,留下一路飞扬的尘埃。
宋毓放下捂住口鼻的披风一角,若有所思地看向顾荇之离去的方向。
“世子,”一名随侍凑过来,低声在他耳边道:“小人觉得今日这春猎实在奇怪。”
宋毓负手而立,斜斜地觑他一眼,没有接话。
随侍一顿,复又道:“先是侍卫亲军卫引着我们在围场绕圈,后是虎跳峡这场突如其来的失败伏击。你说顾侍郎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世子?”
宋毓冷笑一声,也跟着沉默地翻身上马。
顾荇之当然有事瞒他。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这件事多半和前些时候混入顾府的那名女刺客有关系。
毕竟当初顾荇之为了娶她,可是独自受下了顾氏宗祠里的二十鞭家法,差点儿去了半条命。饶是如此,听闻她出事,他仍是强撑着,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金陵。
两人自幼相识,这人什么样子他还不知道?
一意孤行,然后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一力扛下。
当初九岁的他在小佛堂绝食七日,就是因为这一股不知学了谁的硬脾气。
若不是真的认定了要娶她,冷清淡漠如顾荇之,根本不会为她做这么多。
可是倘若如此……
刺客、吴汲、顾荇之……
目前能肯定的只有吴汲和顾荇之的立场对立,但那个刺客呢?
她仿佛既不是吴汲的人,又不是顾荇之的人。
宋毓蹙眉,眸色深沉。
当下时局扑朔迷离,毫无头绪。
他甚至觉得冥冥之中似乎还有另一只手,在无声地搅动这盘棋局,在继续着陈相并未来得及完成的博弈。
无数的疑问像周围的烟雾笼罩,呛得他胸口发紧。
宋毓捂唇咳了两声,对一旁的随侍道:“回府之后,你想办法将顾荇之可能在春猎放走之前那个女刺客的消息透露给吴汲。”
手中缰绳猛然拽紧,他复又缓声道:“派人往顾府附近安插人盯着,我总觉得那女刺客会回去找他。”
明哲保身,既然局势不明,当下韬光养晦才是最要紧的。
既然不能跟顾荇之撕破脸,那总归是有人比他更想拿那女刺客来做文章的。
*
“喂!!!”
金陵城内一条幽静小巷,深处隐隐约约传出女子的呼叫声。有什么冷而硬的东西被她拉得哗哗直响,而后便是木头吱哟吱哟的叫唤。
“花添你个贱人!你给我滚出来!啊啊啊啊啊!”
眼见嚎了一早上都没人搭理,花扬也累了,干脆七仰八叉地躺下来。可是双手被缚,一睡下就会拉过头顶,平着侧着都不舒服。
花扬气得直蹬腿,床上的锦衾被踢到地上,架子床又无力地哀叹了两声。
那日刺杀逃出生天后,她便在花添的掩护下趁乱走了。之后本想找个地方先好好睡上几天,结果当日夜里,花添就独自闯了进来,一把迷香弄晕她,然后将她扛到这里藏了起来。
花添说是藏,但花扬觉得这是锁。
吃饭睡觉都绑着铁链不说,连如厕沐浴都没有自由。
正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花添提了个食盒进来,看见被她踢下床的被子蹙了蹙眉。
她行过去,随手抄起被子往花扬头上一灌,淡声道了句,“吃饭。”
花扬被那床被子砸得往后一仰,然后扭着脖子挣扎了半天才将头挤出来,继而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发,看着花添软糯委屈地叫了声,“师姐~”
端碗的手顿了顿,花添面色如常地为她布菜,一边道:“你好生在这里安份待一段时间,等楼里风声过了再出去。”
花扬撇嘴做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可是我已经在这儿呆了快七日了,你指的一段时间到底是多久?”
“还好意思问?!”花添被她气得手上使力,刚挑好的白米饭飞了出去。她也懒得管,只看着花扬严肃道:“你现在出去看看,刑部、大理寺、百花楼,谁不想抓你?!”
末了又觉不解气,将手里的筷箸一拍,愤然道:“你能耐呀!凭一己之力搅得朝廷和江湖都不安宁!以前你虽然行事乖张,倒也不至于这么失了分寸,可自从遇到顾荇之……”
“啊——”
抱怨的话被花扬扯着嗓子的惊天长吼淹没。花添妥协,知道这人不能讲道理,于是也不再纠缠,夹了块青菜放到勺子里往她嘴边递。
花扬偏头躲开,抱怨道:“怎么没有肉?”
“你还留着颗脑袋吃饭就不错了,还想吃肉?”花添不管,动手捏开她的下颌,把那一勺青菜都灌了进去。
花扬苦着张脸嚼,咕哝道:“我才十八岁,还要长身体呢,没有肉怎么成?!”
花添倒是少见她这副吃瘪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她这样娇憨的模样是什么时候了,花扬确实不常表露出这样的一面。
两人都是孤儿,很小的时候便被百花楼收养,那一年她十岁,花扬六岁。
个子小小的一个女娃,满身的伤,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花添当时对她的印象是孤僻。
彼时的他们都不知道百花楼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收养他们,故而同龄的孩子都能玩到一块儿,除了她。
孩子们游戏喧哗的小院里,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像一个融不进的旁观者。
花添是里面最大的孩子,家破之前也有过一个妹妹,故而总是对她c.y格外留意。
两人第一次说话是在一个夏蝉嘶鸣的午后,她拿了自己偷偷藏下来的饴糖给她,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倒是不客气,伸手便抓了花添的糖,沉默地吃。
花添问她为什么不跟其他孩子玩。
小姑娘停下来,头一次与她对视,一双琥珀色的浅眸映着夏日艳阳,金灿灿的,格外好看。
花添永远都记得她告诉自己的话,“别跟任何人走得太近,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们之间就会变成你死我活的立场。”
她怔住了,为这句不该是从一个六岁孩子嘴里说出来的话。
可一切又正如她所言,百花楼培养他们武艺、暗器、制毒,最后将他们带到一片荒林,让他们互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