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在外头唤了一声,他就准备出去了,陈娇拽着他的袖子不放,“你还没告诉我……”
话音未落,一阵天旋地转,睁开眼睛已经被压在床上,李存根粗粝的手握在脖子上,仿佛抓着一只小鸡仔,全无反抗之力。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决堤,他眼底晶亮,死死盯着她,声音几度发哽,“阿娇,他们都说我太惯着你,你才一次一次逃跑,我说过要对你好的,要信守承诺,我答应过的……可是,阿娇,人心肉长,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我吗?在我生死不知的时候你也只想着逃跑,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陈娇无话可说,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眼泪静悄悄滑进枕头,无力地看着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自顾自说着,“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孩子。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劝你最好不要。阿娇,我也有情绪,你不要逼我,再有一次,我一定会杀了你的,一定会……”重复着这句话,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
再次见到英子,已经是十天后,那天李达他妈送过来几张烙饼,问起陈娇。顺理成章她就出来了,英子是跟花儿一起过来的,陈娇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英子翻个白眼,气狠道:“他要有本事打死我一了百了,偏偏死不掉,哪辈子造的孽受这活罪。”
还有力气骂人应该是没大问题的,陈娇放了心。转而愁苦起来,这次被抓回来,看管更严了,家里几个人没有一个理她。李存根或许正是恨她到极点了,那天爆发之后就出门工作,再没看见他的人影。
“他没打你吧?”
陈娇摇摇头,英子继续道:“那些个长舌妇,恨不得眼睛长人家屋里去。幸好你没事。”
两个人惆怅了一会儿,英子觑着陈娇,小声道:“怀上了?”
“嗯。”
“怎么打算呢?”
阿妈跟李达妈靠在门边说话,花儿抱着小狗玩儿,屋里火堆上温着鸡汤。只是这几天给她补身体,罐子里已经是煮得第叁只鸡,比她来这里一年都吃得好。有了孩子果然不一样,可是他们满心期待的宝贝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灾难。这个孩子如果知道自己的出现只会给母亲带来无边无际的痛苦,也一定会支持她的决定吧。
院子里积雪堆在树下,沾上泥土的那一刻就注定不复晶莹。
“我不要,你能帮我吗?”她听见自己麻木空洞决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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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产
英子之前流产,大夫开了活血化瘀的药材,为了以防万一,其中好几味重要的药材被她捡出来以备不时之需。当时喝药半个月仍然恶露不断,李达妈给吓到了,重新开了药看着她喝。
或许是被李存根交代过,阿妈看陈娇特别紧,基本白天不叫她一个人待着。而听花儿所说,李存根正在为最后一个班收尾,之后恐怕会回家常住,准给过年。
陈娇原本还犹豫,她没有要留下孩子的念头,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即使知道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分别,也想再多停留一点时间,似乎这样罪恶感便轻一点。这个孩子可怜,她连只鸡都没杀过,现在却要杀掉自己的孩子。不是不难过痛苦。
英子能出来的机会也不多,她悄悄将药交在陈娇手里,“我知道你难受,我当时也一样,再怎么样孩子没有罪,他来了就是一条生命,是跟妈妈的缘分。可是你想想你自己,谁可怜你。长痛不如短痛,赶紧吧,拖时间长了变故多。”
陈娇看也没看一眼便将药包藏进被窝,“谢谢你英子,我知道该做什么,对不住你冒这样大风险。”可想而知,一旦李家知道英子帮她,一定会牵连到她。
“我怕什么,从来到这里那一天我就当自己死了,能出去是又活一回,不能出去也没什么损失。”
阿妈熬了一锅山药粥,花儿给陈娇端了一碗。陈娇等花儿出门了,从兜里拿出药。吃完之后,就好像完成一桩必须完成的限时任务,她长长舒口气,吐出满心的郁气,静静躺在床上,渐渐感受到肚子里刀刮般地疼。
陈娇满头大汗,在床上打滚,痛到极致的时候眼睛血红,死死咬住被子。因为怕太少效果不好,和着热粥吃了全部的藏红花,痛了太长时间了,腿间似乎感受到热流,终于忍不住疲倦昏睡过去。
煤油灯里的小火苗跳跃着,葫芦形的玻璃罩因为长时间的使用,里面吸附了一层油黄的污渍。烛光照在床帐上,静悄悄像一只蛰伏的凶猛野兽,睁开眼睛有瞬间迷糊,随后便被身上密密麻麻的酸痛唤回注意力。
她的意识并没有陷入深度沉睡,朦胧间感觉到阿妈进来发现她的状况,请来了大夫,喊了李存根回来。然后有人给她换了被褥衣裳。
冷凝的气氛在家里沉淀着,陈娇想她这一次犯了大忌,他们怎么都没有反应?不过还是有一点反应,阿妈成天黑着一张脸,一点小事就能勾起她一肚子火,干活摔摔打打,极不耐烦。那天因为回家发现水缸没填满,把花儿骂哭了。
对待陈娇几乎一下子从尚且过得去的关系转换成仇人一般,那股憎恨细化为兵不血刃的敷衍,足够陈娇吃尽苦头。她垫在身下的褥子冰寒森冷,朝下一摸竟然是潮湿的。先前怀孕时一个星期一只鸡补身子,到现在上下几顿粗粮。屋里没有火盆了,晚上寒意来袭,她将自己缩成一团坐到天亮。
那天她就在醒来的时候见了李存根一面,之后他再没踏进她的屋子,或许终于不耐烦了吧。他最想要的孩子,处心积虑她也弄掉了,一刻也等不得,从知道他的存在到吃药没有一个月。
或许他之前对她有那么点喜欢,在困着她留在这里生孩子的前提下真心想跟她一辈子,在这一次巨大的冲击下幻想破灭,看清她的决心,不再抱任何希望。陈娇有点后悔,不该不管不顾弄掉孩子,现在李存根也不理她了,或许真会死在这里。可是最终也是不会留下孩子,永远跟他的愿望相悖,怎么可能得到他的支持。
她默默叹口气,桌子放在床边一米远的地方,老旧的实木桌,大概年代久,桌腿被蛀虫钻出大大小小的蛀洞。黄磁钢里是河南出名的那种干饼,两个烤红薯,放在远离她的那一边。阿妈出去了好一会儿,陈娇瞪着桌子发呆,感觉肚子饿地抽痛了,左手牢牢把住床沿,伸出右手去够。
累地腰筋损伤,到底没有够到,她轻轻缓一口气,小心捂着肚子准备下床。门在这时候打开了,李存根走过来将碗端到她面前,陈娇做足心里建设伸手去拿,他却突然移开,任她愣在原地。
他两只手捧着感受了一下碗身的温度,蹙起眉头掰开红薯,白卡卡的颜色,不知是没熟还是怎么,也没有冒热气。没有看她一眼,他端着碗出去了。
随后陈娇听见堂屋外头传来争吵的声音,阿妈理直气壮,那气焰燃烧得异常旺盛,“……造孽啊……还要怎么好吃好喝地伺候,这天气你让我捂在怀里暖着?家户人家谁不是吃这些东西……人家金贵……你那两个钱顶什么用,家里一屁股账……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能丢开我了……”
一直是阿妈的声音在骂,哭天哭地哭死去的当家人,刚开始李存根还在说话,后来就安静了。似乎有谁劝了阿妈进屋去,陈娇趴在枕头上,脚下好冷,半点知觉也没有,她尽量往床头睡。
她出不了门,大小便就在屋里解决,李存根不再进她的屋子之后。放在床尾的尿盆便几天没有动过,发酵过的味道并不好闻,好在现在冬天,经过这一年的锻炼,她原来那点小矫情早丢去了爪哇国,久了就习惯了。
她好久没好好吃东西,胃里痉挛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本来以为今天该吃不到东西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李存根便端了一碗鸡蛋面进来。青葱的香味裹在菜里,鸡蛋煮得刚刚好,不干不稀的糖心蛋,陈娇端着碗小心吃着。
他安静着,似乎没什么话可说,在地上站了一会儿,或许觉得尴尬。四处转了一圈,发现放在床尾快满了的尿盆,绕过另一边端出去倒掉,把盆洗得干干净净这才出去了。
花儿叫了哥哥一声,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好像心底压着什么不可纾解的东西,脸上的色彩一夕之间退得干干净净。有些人长大需要一段时间经历些事情,有些人的成长却只需要一瞬间。他不是无所谓的那种无话可说,而是狠狠压着情绪的弹簧,尽量表现地风轻云淡,掩盖皮肤下的遍体鳞伤。
只要装作不在意,自己麻痹自己,时间长了或许就真的不在意了。在水面无波下暗藏着一种比悲伤愤怒可怕得多的情绪,硬起心肠、摒弃全部知觉,变得麻木而迟钝。看着你的时候不是在看你,而是在透过你思索某个求而不得的答案,即使尽量表现的轻松也依然眉心难展。
陈娇木愣愣地躺在床上,盯着窗户外头微弱的光芒,在无数毫无事情可干的时候,就盯着窗格数它有多少隔断。现在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去数那东西了,她感觉自己大概永远回不去了,或许会死在这里。
她不怕死,孟豫离开她,也许已经找了新的女朋友,会组建一个普通幸福的家庭,而她将永远活在他的记忆中,远远的祝福他。可是,爸爸妈妈要怎么办呀,他们只有她一个,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精心呵护。她回不去了,永远见不到他们的面,他们怎么度过思念寻找她的余生……
本来以为李存根不会再理她了,就这样扔在一边由她自生自灭,却在发现阿妈不好好给她做饭的时候每顿自己动手,力求美味又营养。小月子的时候甚至比怀孕那一月还要好,只是不跟她说话,不问她任何需求。说他在等她开口吧,很多时候发现陈娇不方便,不用她反应已经眼疾手快解决了问题。
不需要她付出任何东西,他已经都做得好好得了。
过年那一天她没办法出门,坐在床上听到外面鞭炮的声音此起彼伏,小孩子的欢笑声从村头传到巷尾。所有人都在团聚、过年,围在家人身边感受新年的乐趣。热闹都是他们的,她什么都没有,连自由都不肯眷顾她。
那天晚上李存根陪她很晚,虽然只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两个人毫无交流,空气暖融融的。那一瞬间似乎跳出了时空的秩序,在遥远又安静的角落变成永恒。
大概初五,他就出门工作了,陈娇一连几天没听见他的声音,推断出他大概不在家。也从她的饭菜得知,大概好日子又到头了。阿妈找来阿福婶,给陈娇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还神神秘秘切了一会儿脉。
她们也不在意陈娇,阿妈径直头伸过来,“咋样啊?你接生这些年,该看的出来。”
阿福婶摇摇头,眼神带着怜悯从陈娇身上移开,“好好一个水灵姑娘,可惜了,这个事情也说不准。指不定好好养养还能有,现在唉,怕是不能了……”
阿妈脸色瞬间阴沉,如丧考妣,阿福婶给人接生叁十年了,对于妇女这些事早已炉火纯青,拿捏八九不离十。不过为了不伤阿妈心,没把话说得太死。
装满红薯的白瓷碗被重重磕在桌上,似乎桌子都要震开似的,阿妈狠狠刮了陈娇一眼。越想越气,走到门边又折回来,“哪辈子上错坟烧错香,请了个煞神啊,都是欠你的……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能狠下心……狠心呐……”
房门啪得一声关上又弹回来,冷风灌了一屋,陈娇浑身一激灵。揉着刚刚被阿妈掐过的地方,努力不想如今的处境。爸爸妈妈今天会不会吃元宵,有没有想她啊,一定会想她的。所以就算再难,也要活着回去啊。
如今的日子真的过得味同嚼蜡,每天睁开眼睛便是又一场漫长的磋磨。门外似乎进来一个人,影影绰绰的虚影总是重不到一起,她嗅到熟悉的味道。
那人将她半抱着,在她耳边小声说什么,陈娇薄弱的抵抗力瞬间瓦解,哭着说,“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我想回家,带我回去吧,好想回家,带我走求求你们。我听话,我再也不任性了,别丢下我,别不要我……好疼啊好疼啊……”
李存根轻轻搂着陈娇,疯狂的情绪在心里酝酿,窜上脸激得眼尾发红发烫。陈娇一直在说胡话,喊爸爸妈妈,喊身上疼,她的额头滚烫,他找来干净的衣服要给她换上。
掀开被子摸到脚底下被褥全是湿的,冰冷似铁,她的身上自然没有一点温度。两只脚冻得微微发肿,脱掉衣服,腰上雪白肌肤上面触目惊心的青紫掐痕,差点让他失去理智。
李存根眼前一阵发黑,心里仿佛被一把刀搅来搅去,疼得太厉害,以至于直不起来腰。缓了好一会儿,他一边流泪一边将她打理好,往被子里装好暖水袋,确认她暖和了,这才出门。
陈娇在半昏迷中被一阵巨响吵醒,似乎有人在耳边吵架,哭喊声、砸东西的声音,最后是惊恐万分的尖叫救命声。她彻底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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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疯
陈娇从来不觉得李存根是一个情绪极端疯狂的人,在她面前,他话不是很多,总是有些笨拙地在讨好。刚开始,她厌烦那样廉价粗苯的付出,即使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努力。
在对她的教育里,爸妈时常耳提面命,要宽厚仁善,不要无缘无故对一个人显露恶意。多看看别人的好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时间长了,她渐渐体会到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她从小生活优渥,吃饱穿暖是最基本的生活水平。没见过有人为了一口吃的去掉半条命,自从来到这里,见到太多疾苦,让她一颗心渐渐平常下来,学会感恩与理解。没什么值得炫耀,她的好日子也不是用来看低他们的资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辛酸不如意,所以从来都不一味只会去怨天尤人。对于李家几人,亲眼目睹他们的窘迫生活之后,只剩下平淡的漠视,没必要同情更不必怜悯。
她把自己摘出来,清清楚楚划清界限,自以为旁观者清,却终究身在局中。对于阿妈的苛待,她没有想过告状,说起来也不知该对谁讲,她没有重要到让李存根为此忤逆阿妈,她是这样想的。
正月还没过完,家里闹了好几回,舅舅李长树带舅妈过来几趟。没两天花儿又把他们喊来,着实把夫妇俩吓了一跳。也不知家里到底在吵什么,不可开交。
在李长树看来,外甥表面闷不做声,心里也是个明白人,懂事的孩子都过得苦,对待寡母多是体贴。到底因为什么事情,母子快反目成仇了,这一次爆发得彻底,生气到什么程度,竟然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李长树靠在墙边吧嗒吧嗒抽烟,时不时用火钳拨一个火坑里的柴禾。原本码在墙边整整齐齐的一列木柴散了一地,墙角堆着冻萝卜,地下干涸的血痕拖了老长,由于上了年纪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半边眼睛,在长板凳上磕了磕烟斗,李长树开口劝道:“以前也是懂事的,咋这么暴躁了,跟你老娘动刀子。她再多不是,辛苦拉扯你们仨,现在上了年纪,就不能好好说?不成还有我跟你舅妈,什么事情不能解决。再说你自己,多大的气,值得弄成个残废,小小年纪遇事太过冲动,不成熟,现在你还管家,一家子都指着你。”
李长树叹口气,“你那个媳妇,性子实在太烈,瞧着温温吞吞,不显山不露水,一个转眼就自己弄掉孩子了,你妈多心疼啊。”
李存根一直抵着头,先前没什么反应,舅舅提起陈娇,他的肩膀便克制不住发抖,声音是脱水后的哑,“我知道她心疼,可是再心疼也不能虐待阿娇。”
“怎么就是虐待了,家里事情多,一时间疏忽也是有可能嘛。”李长树心里也觉得大姐急躁了,却不能跟着横加指责,横竖他媳妇会劝说大姐,希望她能听进去。
李存根没有什么辩驳的说,在他自己亲眼看见之后,并不想因为舅舅维护阿妈再次发生争吵。他只是长时间闷头坐着,喉头因为哽咽发出抽气的声音,李长树只能安慰他,“手上痛吧?你这小子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现在知道痛了,想接也接不回去了。往后啊,遇到天大的事情莫损坏自己的身体,以为报复你妈了,她心痛。你这手,谁能替你挨呢?”
他的视线模糊着,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觉得难过无比,心脏被紧攥着一秒钟都不能再活下去那种无声的窒息。左手小指被活生生剁断的,现在包起来隐约只能看见尚未完全止住的血迹,很疼,钻心那种,一阵强过一阵。那时候甚至看见小指飞出去掉进角落,阿妈扑过去找了半天,可惜找到了也没办法再接上。
他不后悔,甚至隐隐觉得痛快,身上撕心裂肺地疼起来,让他能短暂麻木掉心里的痛,偷得这一时半会儿的放松。是不是阿娇失去孩子的时候也是这么痛的,他那天回来看见阿娇整个人仿佛从血水里捞起来,脸色像黄纸一样卡白,没有一点儿生气,他怎么摆弄她就是什么样子。
一定比他的痛还要痛十倍、百倍,可是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啊,为了弄掉孩子,硬生生折腾掉自己半条命。他就觉得自己失败极了,无药可救,大概是一点值得人眷恋的价值都没有。
舅妈和李存叶在家里住了两天,两个人轮番劝阿妈,不好说她虐待阿娇不好,只能说好歹是一家人了,怎么着也要过下去。孩子没了还能再要,小两口都年轻,只当还不是时候,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能退一步就退一步。
阿妈似乎被李存根极端的性子弄怕了,也觉得自己太逼儿子,之后再没有苛待阿娇。李存根还是老样子,手上的伤好了一点,便积极地找工作,偶尔遇见阿妈抱怨,不再顶嘴,只是说等找到工作就带阿娇出去,不再在家里碍眼。
阿妈又急又气,一个人悄悄抹泪,又拿他没有办法。
二月初,李存根找好了工作,却是东山那边跟着去下石头矿,阿妈当时一听就不同意他去。太危险了,本来听说就是私矿,安全设施不到位,去年矿里压死好几个人,最后不了了之。
儿子要去挣那卖命钱,阿妈心里难过说不出来,知道他牵挂阿娇,只能再一次保证往后一定好好对她,再也不争那闲气。她这一生前半辈子一个人撑起家,好容易儿子大了,万一失去唯一的主心骨,大概也就活到头了。
李存根瞧着随和,也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十条牛也拉不回来的,收拾收拾包裹就出发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在阿娇的屋里歇的,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同床。他什么也没做,从背后抱着她安分得很,陈娇没睡,也知道他没睡,不小心摸到他搭在她身上的手,呼吸一顿。
他立即感知到了,灰灰一笑,尽量使口气听起来轻松一点,“你别怕,我再混账也不会对媳妇下手。阿娇,你还疼吗?”
这是她流产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提起来这个话题,自言自语道:“肯定很疼吧,是我不好,我没照顾好你,以后不会了。下一次我一定在你身边,让孩子健健康康来到世上。”
陈娇忍不住哽咽,哭得浑身发抖,他一定不知道,她再也不能有孩子了,再也不能了……
李存根将阿娇翻过去扣在自己心口,亲吻她脸上的泪水,小声哄道:“不哭了阿娇,好阿娇不哭了,是我混蛋让你受委屈,再也不会了。我们会好好的,一直在一起。”
他似乎将她的流产完全设想成一场意外,对她的处心积虑闭口不提,口口声声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陈娇最后哭迷糊了,半睡半醒时感觉劲间有热热的液体滑进衣服,听见他在小声说话,竭力想听清楚,偏生睡意来袭,跌进黑沉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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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卖
李家村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出去过,阿妈就是其中之一,她的娘家在村子东面的儒里村,此去不过二叁里。她是家里老大,她爸爸早前听说不是本地人,约莫年轻的时候逃难来到这里,娶了当地的姑娘,算是正经落了户。
平常自己开垦了荒地,或者在山里打猎维持生计,却没有想过出去讨生活。阿妈小时候也问过爸爸外面是什么样子,在爸爸的描述中,外面的人跟他们没什么差别。就是心眼不大好,坑蒙拐骗多,一不小心就容易着了道。
阿妈有一个弟弟,小时候就顽皮难驯,不好好读书,鬼主意却很多。长大之后跟着村里的混子出去打工,一去好些年,即使回来也是两手空空,兜里掏不出来一分钱,还要挖空心思从家里搜刮点走。
她结婚的时候,二弟弟回来,当时送给她一只金戒指当新婚礼物,虽然尺寸有点不大合适,阿妈心里也好欢喜。弟弟有出息,走上正道,在婆家面前腰杆子也更硬点。
只是好景不长,没过两年,一道出去的人回来说弟弟给人抓了,现在在坐牢。一家人愁云惨淡,爸爸去城里打听情况,没见到人不说,还叫人抓住打了一顿,门牙掉了两颗。从那时候起,爸爸更加不愿意子女出远门。
后来,她当家的出去被骗,落下一身毛病。大弟弟说起来,才知道是二弟弟怂恿,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根子爹怕她难受,所有事情都瞒着,只说没遇着好人。
可不是没遇见好人吗?二弟弟以前不坏的,即使在家里调皮捣蛋,很有些小聪明,不会把坏主意打在亲人头上。就是出去了一回,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人眼,好好一个人教坏了。
根子爹死得时候担心家里,特意嘱咐了一番。二弟弟前些年坐牢,不为别的,跟人联手贩毒,背了黑锅。这人啊,一沾赌毒之类的东西,再好的良心也没用了。家里本就不景气,实在折腾不起。
他跟阿妈的看法一样,外头的钱不好挣,外头的人都长两个脑袋,玩不过人家的心眼。他知道自己的病给家里拉下了大窟窿,依他说,根子大了不要花钱娶媳妇,买一个好好过日子,最主要别放他去外头,苦点就苦点,这都是命。
阿妈牢牢记着丈夫的遗言,好在家里几个小的懂事听话,大部分事情按照她的设想在进行。偏偏出了陈娇这样一个变数,果然,城里的女人不好招惹。早知今日,挑个粗粗笨笨、能生会养的,也绝不会挑上陈娇。
根子一旦出去,她就要失去这个儿子了。
李长树早些年当脚夫,在外头行走过几年,倒不似阿妈等人偏见根深蒂固,但是对于山外头的人印象也不怎样好也就是了。阿妈这些日子愁眉不展,一想起儿子已经要准备出去,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天天喊兄弟过来想办法。
李长树觉得她杞人忧天,“先不说其他,我知道根子是个孝顺孩子,不会丢下你。何况花儿还在上学,这一大摊子哪里离得了他?”
“我也说啊,根子那个性子随咱爸,犟牛似的。那石矿多危险啊,哪年不出几条人命,他要有个事,唉,我对不起他爹啊。”
“我再说说他,他也是一时着急,想着家里的账总也还不清。家家户户都打算盖新房了,年轻人心焦气躁,都一样。”
阿妈端着一碗茶,脸色戚戚然,盯着虚空发了一会儿呆,“你好好帮我劝劝。越长大越不爱听我说话,你这个舅舅的话倒还听几句。”
在李存根一天休息日回来,李长树找上门来,阿妈烧了两个菜,舅甥俩喝了几杯。李长树倒是不准备直接要求李存根不准外出,只是问他怎么突然想去外头看看。
李存根多喝了几杯解乏,脸色在火光下红红的,想了想道:“想看看外面是怎么一个好去处,到底有什么东西,跟山里哪里不一样。”
“左不过也是一样的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吃穿是比我们好些,好不过皇帝。也要吃喝拉撒,该生生该死死,没啥不一样。”
“肯定有不一样的地方。舅,我才二十岁,见过的人大同小异,大家想的都一样,活法都一样。家里大大小小的差距一眼瞧出来,没意思。我想看看更厉害的人,外头的人都是怎么生活的,他们想什么?都不种地是怎么赚钱的,他们读什么书,什么时候结婚……”
阿娇跟他说过的,他们从小到大在学校待得时间比在家里还长,现在亲戚介绍都很少,大家自由恋爱、婚姻自主。她和男朋友就是那样的,她去过好多地方旅游,见过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会好几种语言。
她说的那些,因为没有见过,连作为参考继而发挥想象的空间都没有。他们之间,差距确实太大了。
他不想输,不想输给一个她心里的想象,他想看看她喜欢的人、生活的环境是什么样的。或许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即使最后一败涂地,也想试一试。他们之间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他想走出去看一看。
两人喝酒喝到半夜,聊了许多,李长树也是不理解外甥到底为什么那么执着去外面瞧瞧,似乎真给人迷惑了一样。倒是看出来,李存根决心已定,即使搬出家里的处境,上老下小的现状,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不好跟姐姐交差,这事就是自己信誓旦旦应下来的,被问起的时候颇为无奈。阿妈眼泪没忍住,捞起腰上的围裙擦了好几把,嘴里直嘟囔,这孩子怎么了。
李长树双手背在身后,自欺欺人道:“再看吧,小孩子一天一个想法兴许过两天就不想出去了。”可是他们都知道,李存根早熟的很。教育里父亲一角缺席,他只从母亲身上学会了温柔与生活给予的逼迫,每当家里该有主心骨做决定时,只能蛮牛般横冲直撞。即使摔得头破血流,也只能自己一步一步试探。
阿妈哀哀怨怨,继而怪上自己,“不该由着他啊,不该买这个媳妇啊,城里人跟山里人到底处不来啊。如今他媳妇怀不上了,他又非她不可,倒是怂恿出去了,人跑了根子可咋整?”
李长树脸色严肃起来,追问好几遍,确定陈娇怀不上了,也忧心起来。阿妈哭着道:“你不知道,根子对他媳妇太上心了,不是我做婆婆看不过眼,哪家丈夫都没有他疼媳妇,一头扎进去不管不顾的,又是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性子,如今为了他媳妇连命都不打算要了。我造孽啊,摊上这么个儿子。”
“不行,这个家不能垮,我没脸去见他爹。根子媳妇不能生了,留在家里祸害她也祸害根子。”阿妈朝兄弟看一眼,李长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哪行,你也说根子上心的很,给人送走了不得闹。”
“那我就死给他看,反正我活够了,早点去见他爹没啥不好。你帮我注意点,当初秋菊那事儿就办得挺好,依我看咱们也那样办。总归是个去处。”
当初他们村有个买来的媳妇叫秋菊的,也是跑了好几回,怀了好几胎都给弄掉了。后来买她的那家实在降她不住,便把人转卖了,重新买了一个。
“那,那秋菊最后死了哩,太造孽了。”
“也没人不让她活,她自己想不开谁有法子?”
李长树犹豫着,忽然想到那天根子坐在火边哭,当时以为他手疼。哭成那样,满眼通红,忍得浑身发抖也没忍住,分明是心疼他媳妇跟孩子。到底年轻,遇到个人就掏心掏肺,用情太深。经历多了,大概就不会了。
“你好好看,找个不需要生孩子的宽厚人,不至于磋磨她,也算我对得起她了。你姐姐我大半辈子过得苦,如今半截身子入土,就想抱抱孙子,到时候入棺材也能闭眼了。”
李长树耐不住阿妈又哭又求,只能答应帮忙看看。不巧,过了两天他去窑口丈人家办点事,就听说一家人想买媳妇。仔细打听了一下,家里叁个孩子,去年老婆哮喘病突发去了,家里一大摊子不好开交。生活也富足,听说自己开了个菜铺子。
这么急,一来家里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帮忙操持,二来那男人才四十来岁,前头媳妇长得漂亮,第二个也不愿意将就,非要挑个好看的。问了一年了,不能生育的正好,但要长得好。
李长树把这事给阿妈说了,阿妈立时拍手道:“可不是缘分,正寻这一桩事,就自己来了。你问没问,那人家怎么样?男人脾气好吧。”
“家里老人都死了,他就是爱打牌,前头媳妇因为这个跟他闹别扭好多年,去年听说不打了关系才好起来,哪里想到媳妇就死了。叁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弟弟,都十来岁了,管不着了,过两年说亲自有他爹。”
“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这人家条件不算不好,怎么想着买媳妇?再娶一个不是好。”
“那个人也是怪,一来不想再生娃,应该是害怕前头媳妇生的受罪,也算有良心。就这一条哪家愿意嫁姑娘,二来又要长得好,还不是一般好,他人不是很大方,只有买了。”
阿妈思索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行,欢喜起来,“就是太远了,从这里过去城城镇镇路上走好几天,你一个人带她过去能行吗?”
“就是远了好,近了根子知道了有的闹。”
“我也说远了好,怕你路上不方便。”
李长根摆手道:“有啥不方便,决定了我就再访访,争取赶紧把她送出去,根子那活儿太危险。”
陈娇身子自从流产后,许久没缓过来,身上没有力气。又因为月子里受了寒,也没有什么大病,就是一点小毛病郁积于身,难以恢复以前的硬朗。
那天,也是很平常的一个早上,她吃了饭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院坝边上的那颗枣树叶子早已落光,枯干上停着一层厚雪,大地一派肃冷,猪圈后面的竹林青青葱葱,对面山上空悠悠传来两声鸟鸣,天地落阔。小秋千还在墙上挂着,那一排排整齐的干苞谷和干辣椒,喜气洋洋,年味儿在以极慢的速度退去。她无聊,多看了两遍,这就是她记忆中对于李家院子最后的记忆。
阿妈站在门边,手上提着一个包裹,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陈娇走过去,还没从她身边过去,阿妈拦下她。原来那个包裹不是阿妈的,是阿妈给她准备的,厚衣裳厚鞋袜。
陈娇听她说想把她转卖之后,并没有任何反应。阿妈微微低着头,“姑娘啊,你跟我家八字不合,继续处下去没什么好处,我们家里穷,想来你也一直过不惯。我是个不中用的人,这一亩叁分地就是我的命。你也别怕,我没那么狠心,那家有叁个孩子,你不用再受那折腾,那男人手上勤快,家里置办地整齐齐当当,啥都不用操心。你只要好好过日子就是了,兴许啥时候我去看你。等我死了,欠你的阎王爷都记着,做牛做马都还给你。”
陈娇不想听她说那些废话,直截了当道:“我不能生了,我知道你不想要我。不如把我放回去,我也能把钱还给你。”
一下被戳破心思,阿妈脸上讪讪的,“不是那话,也没那规矩。”
陈娇就这样跟着李长树走了,在她千方百计想跑的时候总是不能如愿;如今没有那念头,又毫无征兆、正大光明离开了这里。命运啊,真是玩弄人。
李长树看在陈娇身子不好的份上,路上不是很着急,看她也不严格,遇人问就说带闺女走亲戚。两天之后,他们在一处县城住下,听说那一家明天就过来接人。李长树开了一间宾馆,标间,他睡在外头,陈娇睡在里头。
晚上前半夜实在冷得很,陈娇听见李长树翻来覆去许久没睡着,小声抱怨几十块钱花得不划算。她一直睁着眼睛,怀里抱着遥控器,听到床头钟表走到凌晨两点,悄悄将温度调到叁十度。
不一会儿房间里就热火起来,暖融融的跟家里烤火没什么区别。李长树舒服了,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就睡熟了,鼾声呼啦呼啦的。陈娇翻身下床,异常冷静,穿好衣裳,她一直想着如果李长树醒了,她就借口要上厕所或者肚子饿。索性,李长树睡得很沉,她拉开劣质木门时发出的咯吱声也没有吵醒他。
她咽了一口唾沫,从从容容出了宾馆大门,看了一下路况,并没有像大城市随处都安摄像头。随便挑了一条路,走了几步突然就开始跑起来,越跑越快。冷风灌进头皮、灌进衣领、灌进喉咙,难受得想吐,她也不敢停下来,一直跑到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旁边,这才蹲下来喘气。
她抓着衣领,虽然有些难受,并不想哭,然而情绪不受控制,哭得喘不上气。到最后,感觉已经缺水到没有眼泪可以流,陈娇才站起来。
她望着空旷、一个行人也没有的长街,轻轻说了一句话,‘再见了,李存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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