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他如此冷硬回避的态度,若是以前,方宜早就气闷得想发火。但这一次,触摸到过这个男人千疮百孔的内心,她前所未有地平静。
勺子里的粥凉了,方宜就搅一搅换一勺,坚持到他愿意张口为止。
郑淮明不说话,那她就说——傍晚时,她倚在床边,自顾自地和他聊天。
话题无关爱情,多是一些琐事:门口花店的阿姨认识她了,把最漂亮的郁金香专门留给她;周思衡和金晓秋又吵架了,为了一支写病历顺走的签字笔;聋哑学校的李校长来电,说审批已经通过,年后就可以开始筹备……
男人总是眉头微皱,闭着眼,可方宜知道他都听见了。
回避的动作,方宜全然无视,赶她走的话,也装聋作哑,但从不离开半步。
不过三天,郑淮明已经无计可施。他靠在床头,一袋袋冰凉的药水输进血管,带走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幽深晦暗的目光,跟随着那抹在病房里来回忙活的身影。
方宜身穿一件浅蓝色V领针织衫,勾勒出纤长的手臂,长卷发柔顺光泽,披散在肩头,显得那样温柔。
小音响里播放着一首悠长的音乐,如泉水般慢慢流淌,与冬日晨光交织。
她手持剪刀,熟练剥开一束浅黄渐变的郁金香,利落地剪枝、倒水,将那鲜艳的花朵插进花瓶。
突然,方宜转过头来,对他笑道:“这是我拜托阿姨新进的颜色,漂亮吗?”
明眸皓齿,笑得柔和、妩媚,烫得郑淮明不敢多看,微垂下视线。
可她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他,抱着花瓶走到床边,追问:“你闻闻,香不香?”
女孩靠了过来,馥郁的芬芳扑面,伴随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鲜亮的色彩,与他苍白惨淡的面色对比,光影绰绰,瞬间照亮了整个画面。
透过花瓣的间隙,郑淮明深深望向方宜的如水清澈的眼眸,那么美好、恬静。
然而,他闭目忍痛时,没有忽略她一上午掩门出去了三次。工作电话的声音隐隐从门缝传进来,似乎是团队拍摄时遇到了什么问题。
看见她进门时换上的轻松笑意,他心如刀绞,不愿、更不忍心让她把时间浪费自己身上。
源源不断的高浓度氧气涌入肺腑,郑淮明却感到愈发闷滞,张了张嘴,没法说出话来。他吃力地抬手,取下了氧气罩,重重地吐息了几下。
短短几秒,他嘴唇已失去了血色。
方宜连忙将花瓶搁向床头柜,抓住他的手:“医生说不能取下来!”
郑淮明眉头微蹙,抵抗着她的力气,嘶哑道:“回去……这里不需要你。”
他讲话一向委婉,这话已经直接到了极点。
未等方宜回答,她的手机再一次震动,寂静中“嗡嗡”的响声尤其明显。
她看都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挂断了。
郑淮明目光稍滞,强提了一口气,生硬地重复道:“回去……”
说完,他实在承受不住这般激烈的情绪,重重地闭上眼,却始终不愿暴露脆弱,紧紧抿唇,强忍缺氧的眩晕,胸膛错乱地起伏。
方宜用力掰开他的手,将氧气罩重新戴好,伸手想帮他顺一顺胸口,直接停在半空,还是收了回去。
半晌,只听女孩的声音温和至极,带了一点无奈的叹息:
“郑淮明,你这样活着累不累?”
方宜没有一丝想要与之对抗的意思,甚至感到过去处处和他较真的自己有点傻。
迎着郑淮明饱含痛楚和愕然的目光,她耸肩笑了一下,眨眨眼:
“以前我叫你离我远一点,你有听过我的话吗?”
故意将他此时的脆弱直言出来,用一种似乎玩笑的口吻:
“现在我也不听你的,我就要在这里……反正你也下不了床,还能管得住我?”
氧气罩上泛起层层白雾,有些急促——
郑淮明怔怔盯着方宜眼中的清浅笑意,心头轻颤。所有冷硬像撞进了一汪温柔的水,被顺势包裹住,让他没有了能够反驳的余地。
“工作重要,但你也很重要。”方宜笑了一下,拿起手机,“放心,我不会为了陪你影响工作的……我现在真要去回个电话了。”
话音刚落,她起身离开,不忘掩上了门。
病房门轻轻合上,清晨空荡荡的走廊里,方宜走出几步,拢了拢长发,后背缓缓触上冰冷的墙壁。
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她盛满晨光的睫毛微颤,轻轻舒了一口气。
其实,想要紧紧拥抱一个心如死灰的人没有那么容易。
可这一次,无论如何,方宜都不想放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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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症缓解后,郑淮明总算不再持续低烧。不知是他习惯了强忍,还是疼痛真的有所减缓,至少表面上他疼到昏沉的次数明显少了。
但令方宜没想到的是,他刚能坐起来,工作就递进了病房里。
华达商厦特大火灾后,北川市各个医院都进入了超负荷运转。
火灾发生的时间是周六晚上,九点,西城区最大、最热闹的商场,上下足有六层,餐厅、儿童乐园、超市、电影院……多少无辜家庭欢度周末、难得齐聚,却因一场熊熊大火家破人亡。
烧伤患者病情尤其容易反复、恶化,各路并发症十分危险,严重感染引起的心功能不全屡发。一个伤者就牵动着一家几口、乃至几个家庭,心外科正是极度繁忙的时候。
一连两天,方宜都见有熟悉的医生等在门口。
郑淮明大概是不愿太多同事看到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只同意李栩进来,敲定一些疑难患者的治疗方案。纵使这样,他也在病号服外面套了件正式的深灰夹克,病床摇得很直。
这几天尽管吸氧少了,改成了用不影响说话和进食的鼻导管。但只要有外人在,哪怕闷得唇色发紫,他也从不愿戴。有时挺到房门关上,手抖得连导管线都拿不住。
方宜劝过几次,对此,郑淮明几乎软硬不吃。她太了解他的脾气,责任心强,又清高自尊,只好私下找了李栩好几趟。
不过她也心知肚明,整个二院还没有谁能自作主张敲开这扇病房门,无非是郑淮明自己授意的。
临近年关,大雪纷飞,这场灾难让整个北川市仍笼在一片悲凉中。
傍晚时分,天色灰暗,病房里只有两个人。窗帘半合着,灯光明亮。郑淮明靠在床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细边眼镜,正在翻阅一份检查报告。
男人虽还在病中,可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缓缓翻过纸张,目光沉稳、专注,散发着一股凌冽的气场。一旁的李栩不禁咽了咽口水,生怕突然被提问。
输液架上还挂着一袋药水,但连接滞留针的导管被封了口,空悬在手边。
末了,郑淮明简单嘱咐几句,忽然问:“十八床如期手术了?为什么没有看到报告?”
李栩如实答:“前一天晚上,家属反悔了,说还是要保守治疗。”
年近七十的老人,去年心梗过一次,如今大面积烧伤多发感染。手术是唯一的希望,但即使有保险和赔偿,依旧意味着一大笔无法覆盖的后续费用。
见惯了人性,郑淮明心中并无波澜,点了下头表示知晓。
这时,一阵脚步声停在病房门口,寂静中,对话声十分清晰。
男声劝道:“你回去吧,你姐姐的情况只能先观察。”
“但是她现在肺也感染了,一直高烧不退,情况越来越差……陈医生,真的不能手术吗?”细听,是一个少年急切的声音,“我听说心外的郑主任能做这个手术,他出差什么时候能回来?求求你,陈医生,能不能帮我联系到他?”
陈医生没有正面回答:“真的没办法,你先回去吧。”
话音未落,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只见安静的单人病房里,一个气质清冷斯文的男人靠在床头,脸色有些苍白,却难掩冷峻强大的气场。他目光扫过来,让少年褚博下意识噤了声,不敢再开口。
陈医生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连忙歉意道:
“……主任,有几张审批表需要您签一下字。”
郑淮明看向那个少年——寸头,身材高瘦,隐隐的肌肉线条十分结实,像是常年从事某种运动的身形,右手臂挂着厚重的石膏。
他温声说:“先让他进来吧。”
将审批表一一签好字,陈医生带上门离开,余下角落坐立不安的少年。
从刚刚两位医生的谈话和态度中,褚博已经猜到了病床上这个男人的身份。
环视这间病房,气氛冷清,物品干净整洁,唯一格格不入的,是窗台上一束橙黄渐变的郁金香,和床头柜上,搁着一只浅杏色的绸缎发圈。
郑淮明处理好工作,让李栩拿来笔记本电脑,调出了病例:
“过来吧。”
褚博连忙上前,将姐姐褚雅的病情详细说明。
这位医生明显还在病中,薄唇毫无血色,凝重地轻抿。
“对不起……”褚博心生愧疚,眼中一片诚挚,“谢谢您帮我。”
郑淮明指尖下滑,快速翻看了病人褚雅的所有记录。
她年仅二十九岁,三年前曾因风湿性心脏病在九院治疗,一年前做手术置换过人工瓣膜。火灾中,她全身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五十以上,后续感染引发严重心衰,并累及肺部。
这个病例确实没有送到他这里的必要,任何医生的判断都一样:手术本身操作难度不大,但如今褚雅的身体情况根本经受不起。
“先控制住感染。”郑淮明委婉,“如果后续达到手术条件,陈医生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
他身体不适合多言,李栩主动接过话头,详细地解释了病情。
少年不过十七八岁,为姐姐治病心切,才会因隔壁床阿婆几句称赞,就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
褚博听完后万分失落,却还是礼貌感激地鞠了一躬,关门离开。
少年的衣角刚消失在楼梯间,电梯门缓缓打开,走出一抹浅粉的身影。
方宜推开病房门,只见郑淮明竟还在工作。他半靠在床头,手中的纸质病历换成了电脑,李栩在一旁站着,手里抱着一沓文件。
她驱车回金悦华庭取素材盘,还煮了一锅护士编辑了几条信息,一路走到在病房门口。
方宜拿着手机,漫不经心地推开门,一抬眼,却见郑淮明靠在床头用氧气面罩吸氧。病情好转后,他已经很久没用面罩了。
此时他却无力地垂着头,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进门,一手叩在塑料罩上,另一只手死死揪着胸口的衣服,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不适。
方宜心尖一颤,随手将拎包搁在桌上上前:“你怎么了?”
走近看,郑淮明脸色也差得厉害,近乎灰败。眉眼间冷汗涔涔,眼睫如鸦羽微垂,没有一点光亮,他薄唇半张着喘息,却依旧闷得胸腔发麻。
高跟鞋在瓷砖地上发出清脆响声,他朦胧间艰难掀开眼帘,竟看到了那日思夜想的一张脸,圆润清亮的杏眼中溢出焦急和担忧,发丝在光影中晃动,有温暖的触感握住了他的手腕。
是她……
男人漆黑的眼眸如无底暗河,晦暗不明,蓦地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又被深深的痛楚所掩盖。
第79章
“承认你很爱我,就这么难吗?”
女孩清秀的面容近在咫尺,
轻盈柔和的香水气息,裹挟着冬夜的寒气,是那样让人眷恋。
视线忽明忽暗,
郑淮明失神注视着,
不愿移开。一整天心口漫无边际的恐慌猛然崩断,
心跳声震耳欲聋,他指尖一软,整个人脱力地朝前跌去。
“郑淮明!”
方宜吓得惊呼,一把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按响了传呼铃。
郑淮明尚有意识,却一时连坐都坐不住了,
身体直往下滑。她连忙帮他扶稳氧气面罩,
调大的流速,
手触上男人的衣料,贴在脊背上是一片完全浸透了的湿冷。
她心焦极了——昨晚人还是好好的,
怎么一天不见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几十秒时间,李栩就带护士冲了进来,
几乎没做什么检查,就直接推下去两针。
不知打的是什么药,
但郑淮明明显不再发抖了。湿淋淋的碎发陷在枕头里,
他嘴唇微不可见地一张一合,
似乎想说什么。
方宜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你”字,
见他说得实在费力,
下意识安抚道:
“我一直在这里,
你别说了,
先睡一会儿。”
谁知听见这句话,郑淮明竟真的不再坚持,
顺从着药物作用,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等他完全安稳下来,方宜急忙将李栩拉到病房外:“李医生,之前情况不是好些了吗?今天他怎么又拿面罩吸氧了?”
李栩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谈及私事,为难道:“方老师,郑主任身体经不住这样下去……就算是有什么矛盾,你也别不来医院……”
方宜不明所以:“什么矛盾?”
“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来,郑主任他……”
听到这句话,方宜愣了一下,这才忽然意识到,这是郑淮明真正清醒后,她第一次白天没有待在医院陪他。
以前她也不是没有外出过,但那时他还在昏迷中,时醒时睡的。
“主任今天吃什么吐什么,中午突然心律失常,只能再用面罩吸氧……”李栩心有余悸,见方宜一脸担忧,倾吐而出,“镇定剂超量打了好几次,但药效过去,他一清醒就喘不上气,吸氧都没用,晚上越来越严重了。”
方宜听得心揪,难怪刚刚看到郑淮明哪怕紧扣着氧气面罩,仍是难受至极的样子。
“今天……我不是故意不来。”她怅然若失,“是确实有工作外出,刚刚才回来。”
回到病房,方宜搬了椅子,坐在床边,静静注视着昏睡过去的男人。
这些天好好养着,郑淮明脸上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血色,如今又全然惨白下去。即使睡着,他眉头依旧微蹙,面罩上薄雾起伏,手紧攥着,像是仍旧不安。
方宜心酸地红了眼,将被子替他拢好。
镇定剂的药效平时至少能维持一个小时,可郑淮明才安睡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渐渐清醒。
他幽黑的瞳孔尚未聚焦,就挣扎着四处环视,生怕刚刚是一场幻觉似的,闪过一丝慌乱。视线触及方宜的面庞,眸光才骤然一颤。
“别乱动。”
她声音那样轻柔、温婉,让郑淮明霎时怔住。
与此同时,温暖纤细的指尖触上来,牢牢握住他不住发抖的手背。
郑淮明浑身僵硬,盯着方宜温柔的眼神,仿佛不敢相信此情此景。所有知觉都冲向心口,他薄唇张了张,呼吸急促起来。
“还难受吗?”
她前倾上身,用另一只手调整了制氧机的流速。氧气缓缓加大涌入肺腑,郑淮明肩头微微难忍地辗转,满额冷汗涔涔,目光却一刻不舍移开。
方宜不说话了,什么都不做,安静地坐在床边,扣住他冰凉的手指,安抚地缓缓摩挲。
就这样缓了一会儿,郑淮明呼吸才逐渐平稳,脱力地半阖下眼帘。
“今天我去聋哑学校开会了,有些资料落在家,所以早上直接从家里去的。”方宜温声解释,“没有生你的气,五点多才散会,我立刻就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