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着翻着,就翻到了她写给几个宫女的话。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明天一早就走”那几个字上,眉心不自觉拧成了疙瘩。
他扬手就要把小本子往炭火盆里丢,眼前突然闪过那女人不顾一切去火盆里捞放行条的画面。
他心里更烦了,小本子在掌心攥成一团,到底没扔出去,对一旁伺候的小福子没头没脑地吩咐一句:“去送点烫伤膏给她。”
小福子愣住。
他当时不在殿里,不知道晚余被烫伤的事,小心翼翼道:“皇上说的是谁呀?”
祁让一个眼刀子扫过去,吓得他激灵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忙躬身道:“奴才这就去。”
孙良言守在外面,见小福子出来,就问:“你上哪儿去?”
小福子一手挡在嘴边,小声道:“师父,皇上叫我去给她送点烫伤膏,您说说看,这个“她”是谁呀?”
孙良言也愣住,片刻后才道:“八成是她了。”
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小福子又道:“可我也没听说她烫伤了呀,就是额头好像磕破了皮。”
“你没听说的多了。”孙良言说,“皇上叫你去你就去,记得到御药房去拿,别去太医院,太医院人多眼杂,你前脚去,后脚满宫的主子娘娘都知道了。”
“哎!”小福子应声往御药房而去。
到了傍晚,淑妃早早的打发人来,请皇帝去永寿宫赴宴。
祁让到了地方一看,才知道后宫的嫔妃几乎都来了,莺莺燕燕花枝招展地坐了一屋子。
就连庄妃也带着嘉华公主来凑热闹。
淑妃难得大方一回,把李美人打扮得光彩照人,让她挨着祁让坐在主位,说这是寿星的特殊待遇。
大家都这么赏脸,李美人很是开心,带头给祁让敬酒。
其他妃嫔不甘落后,也纷纷过来给祁让敬酒。
祁让五更就起来上早朝,中午没能休息,也没有吃饭,只在南书房用了几块点心,这会子被一大郡妃嫔轮番敬了十几杯,很快便酒意上头,昏昏欲睡了。
淑妃趁机道:“李美人,皇上不胜酒力,快扶皇上去你寝殿歇息吧!”
李美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兰贵妃和其他妃嫔。
“去吧去吧,好生伺候皇上歇息。”兰贵妃也是难得大方一回。
其余妃嫔的态度更是出奇的统一。
在侍寝这方面,整个后宫头一回如此和谐谦让,不争不抢。
李美人谢过众位姐妹,叫上自己的贴身宫女,扶着祁让离开。
淑妃又吩咐自己跟前的宫女秋禾去帮忙。
孙良言象征性地拦了一下:“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咱们是不是问问皇上的意思?”
“就你话多!”淑妃不悦道,“今儿个是李美人生辰,皇上在她这里留宿一晚有何不可,难道她还能吃了皇上不成?”
“可不是吗?”兰贵妃也道,“这天寒地冻的,皇上吃醉了酒,自然是就近歇息方才稳妥,乾清宫那么远,路上受了风寒你担待得起吗?”
“奴才担待不起。”
孙良言从善如流地让了步,心说皇上您千万不要怪奴才,奴才也是尽了力的。
过了一会儿,跟去帮忙的秋禾回来,说李美人已经服侍皇上安寝了。
“皇上睡觉惯常要点安神香的,李美人可晓得?”淑妃意有所指的问了一句。
秋禾说:“娘娘们请放心,李美人已经点了安神香。”
大伙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心里巴望着皇帝能一觉睡到天明,再不要节外生枝。
第15章
夜渐深,晚余忐忑不安地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外面深沉的夜色出神。
冷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来,本来就没有热气的房间冷得像冰窖。
她却像是一点都感受不到,只是静静地坐着,期盼着黎明快快来临。
这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停在她的窗外。
晚余立刻站起身,将窗子开得更大些。
黑暗中,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高大的人影。
“别担心了,皇上喝醉了酒,在李美人那里歇下了。”那人轻声说道,声音清冽中带着几分阴柔,是徐清盏独有的嗓音。
晚余整个人都因为他这句话松弛下来,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徐清盏进了屋,掏出火折子吹亮。
摇曳的火光,映出他白璧无瑕的美人面,那双眼尾上扬的狐狸眼里映出两簇火苗,说不出的魅惑。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床前,把床头的油灯点亮,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打开,葱白的指尖挑出里面的药膏,拉过晚余,动作轻柔地给她涂抹在额头上。
“你怎么这么傻,他若不想放过你,你就是把头磕烂也没用。”
晚余抿着嘴,默不作声。
徐清盏给她抹完额头,又将她的右手抓过来,看着她被烫得脱了皮,渗着血丝的手背,眼里的心疼无以复加。
“坐下。”他将她摁坐在床上,打算给她上药。
晚余指了指床头的一个小药瓶,示意他自己已经上过药了。
徐清盏拿过药瓶看了一下:“御药房的药,小福子送的?”
晚余点了点头。
徐清盏轻嗤一声,随手丢进纸篓,在她面前半蹲下来,用自己带来的药给她细细涂抹上去。
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在外面呼风唤雨,杀人如麻的掌印大人,竟然会在一个宫女面前如此卑躬屈膝。
晚余下意识要拉他起来,被他抬头一个幽幽的眼神制止。
“当年我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时,你不也是这样给我上药的吗,我身上的哪一道伤疤你没见过?”
晚余便安静下来,用悲悯的眼神看着他。
当年那个身负重伤差点死在风雪中的小小少年,谁能想到他有一天竟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掌印大人呢?
徐清盏一边上药,一边慢悠悠地交代:
“明日一早,他会在神武门外等着你,和你一起回家向你父母提亲,你父母同意后,你们就立刻交换庚贴,把亲事定下并且把消息放出去,这样即使皇上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他握住晚余的指尖,对着伤处轻轻吹了吹,抬眼看她:“记住了吗?”
晚余点点头,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砸在他白皙的手背上。
“我走了,你怎么办?”她打着手势问道。
徐清盏低头看着手背上的那滴泪,半晌才抬头对她笑了一下。
“我一个阉人,还有什么地方比皇宫更适合我吗?况且我如今被皇上重用,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满京城谁不看我的脸色行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晚余张张嘴,又无从说起。
她不怕他受人欺负,而是怕他孤单。
自己在宫里,两人好歹是个伴。
自己走了,留他一个人在宫里形单影只……
“行了,我会好好的,你就不要替我操心了。”徐清盏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我走了,等你们的亲事定下来,我再出宫去见你们,到时候咱们去老地方痛快喝一场。”
他看到晚余眼角还残留着一滴泪,手指动了动,想帮她擦去,最后却又放弃,转身离开。
“……”
晚余还想说点什么,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门打开又关上,四周归于安静。
若非那个小药瓶还放在床上,他就仿佛从没来过一样。
那就等出去以后再说吧!
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到时候再说个痛快。
她把药瓶收起来,熄了灯,上床睡觉。
她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天就亮了。
天亮了,她就可以出宫了。
……
漫漫长夜过去,黎明终于到来,这一晚,后宫不知有多少人夜不成眠。
晚余在泛白的天色里睁开眼睛,不敢相信这一夜真的平安过去了。
这会子,祁让应该已经去上早朝了吧?
她一刻不敢耽误,起床洗漱梳头,换好衣裳,拎着提前收拾好的包袱就走。
走了两步,想起在宫门口还要搜身搜包袱,往年常有人因为夹带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查出来,非但走不成,还会被送去慎行司受刑。
虽然她没有夹带任何东西,但为防万一,她决定什么都不要了,就两手空空的出去,避免一切可能的隐患。
于是,她提着包袱去了太平所向雪盈辞行,顺便把东西留给雪盈,让她捡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就扔掉。
雪盈的脸色比上回好了些,听说晚余这就要走,拉着她的手又是哭又是笑。
不敢耽误她的时间,略说了几句话,就催她快走。
晚余含泪抱了抱她,便硬着心肠走了。
走到门口,听到她带着哭腔说:“晚余,你一定要好好的,明年这个时候记得来接我。”
晚余嗓子梗得难受,对她用力点了点头,匆匆而去。
一路疾行到了神武门,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队,有几个太监守在门口检查放行条,还有几个太监和嬷嬷配合着搜身搜包袱。
有的宫女是各宫娘娘跟前当差的,平日里主子们多少会赏赐一些金银首饰。
无论得了什么赏赐,都要去尚宫局登记存档,到了出宫的时候,也要照着单子一一核对,确认无误才能放行。
前面有个宫女的东西对不上,被拉去了旁边仔细盘问。
大家都替她捏了一把汗。
晚余暗自庆幸这些年祁让从来没赏过自己任何东西,又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什么东西都没带。
这样才能从根源上杜绝节外生枝。
眼瞅着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很快就轮到她了。
她的心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
徐清盏说那个人会在宫门外等她,不知道现在到了没有?
等下出去见到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而自己又该作何反应?
稳妥起见,还是不要在宫门口相认吧?
那个阔别了五年的怀抱,要等到没人的时候,才能放肆地扑进去痛哭一场。
第16章
“发什么呆呢,到你了!”一个太监出声打断了晚余的思绪,“条子拿出来,包袱打开……哎,你包袱呢?”
晚余摊摊手,示意自己没带包袱。
太监愣了下,给旁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没有包袱,那就搜身吧!”
嬷嬷上前来,把晚余从上到下,从外到里摸了个遍,怀里,袖子里都不放过。
晚余坦然地接受了这种近乎羞辱的检查,左右是最后一关了,只要能出去,羞辱她也忍了。
这时,嬷嬷突然咦了一声,从她怀里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龙纹玉佩。
“这是什么?”嬷嬷厉声问道,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有几分狰狞。
晚余脑子嗡的一声炸开,耳朵里响起尖锐的蝉鸣。
“天呐!这是皇上的玉佩!”
“她偷了皇上的玉佩!”
她听到有人惊呼,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不是我。
不是我。
她拼命摇头。
她知道这的确是祁让的玉佩,可她比谁都清楚,这玉佩不是她拿的。
是这个嬷嬷在搞鬼。
她肯定早就把玉佩藏在了袖子里,借着在她怀里搜查的时候栽赃她,说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受了谁的指使?
她是怎么拿到皇帝的玉佩的?
晚余电光石火间想到了很多,但这些人根本不给她辩白的机会,以偷盗皇帝贴身玉佩为由,直接将她从队列里拖了出来。
“这是乾清宫的司寝女官,去禀报孙总管,请孙总管示下。”
“孙总管随皇上上朝去了。”
“那就去禀报胡二总管。”
晚余茫然地听着几个人的对话,在听到“胡二总管”的时候,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是他!
是胡尽忠!
是胡尽忠在搞鬼!
皇帝的玉佩,胡尽忠是有机会拿到的。
或者说,这玉佩本来就是祁让给胡尽忠的,祁让不想让她走,就想出这么一个恶毒的主意,让胡尽忠找人栽赃她!
晚余想通这些,整个人如坠冰窖。
她不能开口说话,就算她开口,也没人会相信她。
方才她还在同情前面那个宫女,谁知转眼就临到了她的头上。
后面的人也和她刚才一样,全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她刚刚还在庆幸自己什么都没带,却没想到,什么都不带也可以被栽赃。
她浑身发抖,止不住地战栗。
她和徐清盏和后宫的主子娘娘们机关算尽,结果却不敌祁让轻飘飘的一个小动作。
她以为自己成功躲过了祁让的纠缠,只要一步跨出宫门,就能重获自由。
事实上,她不过是站在如来掌心的孙猴子,任她怎么翻,都翻不出他的五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