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坐起来后,江景之道:“视情况而定,比如宋黎杉的就不可以。”
“……”谢仪舟道,“殿下放心,我已经有意中人了,别人再好,我也只要他。他死了,我就终生不嫁。”
“令尊令堂怕是不能答应。”
“所以、所以我想……”谢仪舟犹豫不决,不知这样说是否合适。
江景之听她踌躇,主动问:“你想我帮你杀了你爹娘?”
谢仪舟大惊,“不是!当然不是!怎么可能!”
她只想远离,从未想过让他们出事!
“既然不是,你有什么可难以启齿?”
……这人好烦。
谢仪舟在心底把江景之骂了一顿,出了气,低眉顺眼地帮着他缠着肋下纱布,低声道:“……我想离开京城,离开谢家,改名换姓,做一个普通姑娘……”
也离开他。
谢仪舟说话时没敢看江景之。
而江景之想到侍卫查到的谢家阴私,再结合上渔村出现过的那位叫“王春花”的姑娘,对她的选择并不惊讶。
他未置可否,问:“只这样?”
谢仪舟偷偷掀眼飞快瞧了瞧他,见他面色平淡,掩着心虚佯装感慨:“若是殿下能将臣女那只狗救回来就好了……”
若是他非要把坠星猊送给她养就好了。
江景之喉间发出一道短促的哼声,像是在冷笑,又像是纱布缠太紧弄疼了他。
谢仪舟有求于人,这时候一点也不敢招惹他,虚扶在他侧腰的手讨好地往前贴去,在纱布上安抚地轻轻碰了碰。
指腹带来的轻柔感触透过纱布传到江景之侧腰绷着的肌肉上,带来和伤口愈合时血肉生长般的痒意。
紧实的腹部一缩,江景之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她最好真的不是在勾引他,也没想过做太子妃。
“还有什么?”
低沉的嗓音将谢仪舟的注意力从江景之伤口裹着的纱布上移开,她仔细琢磨了下,道:“还需要一些银两。”
江景之低眼瞥着她,“你还真不客气。”
……不是你自己让人提的么……
谢仪舟眉眼耷拉了下来,小声道:“那我要做……”
声音说到一半消失,但还是被江景之捕捉到了,他目光微沉,问:“你说什么?”
“太子妃”三个字卡在谢仪舟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她眼睫颤了颤,放弃了威胁江景之,乖顺说道:“我说……既然殿下给不了,那我就不要了。”
江景之冷笑了一声,“对我用激将法之前,不妨先想想怎么解除自身嫌疑。”
话题回到最初。
都说得这么清楚了,那就再直接些吧。
谢仪舟深吸气,一鼓作气道:“宋黎杉真的不是我杀的,是罗启明,他才是叛贼的人。”
她的手还在为江景之打着纱布的结,情绪紧张,手上力气稍稍大了些,下一刻,手被拨开了。
江景之靠在床头,自己慢条斯理地打起了结。
谢仪舟双唇抿成线。
以前饿死鬼总说她打结太丑、弄疼了他,但从来是嘴上说说,没有与她动过手。
江景之竟然将她的手嫌弃地拍开……
“三小姐可知你所献之药里的蔓草别名叫什么?”
谢仪舟哪里知道?
她忍气吞声道:“那就是江波府常见的普通药草,兴许不同地方叫法不同,臣女孤陋寡闻,不知殿下说的是它哪一个名字。”
“曼陀罗。”江景之少见地为她解释,“是一种毒草,有迷幻、麻痹、令人沉睡的功效。”
谢仪舟愣了愣,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江景之对她挑了挑眉,拢着敞开的寝衣,平缓继续:“连日来,太医院用三小姐那药方不断调制、试药,得出的结论是曼陀罗剂量越大,越是有助于我伤口愈合,然而达到一定程度后,毒性会反过来压制药性,使我昏沉无力。”
谢仪舟听得心砰砰乱跳,她不敢相信江景之所言,但这说法合理解释了为何这次他伤口痊愈那么迅速。
同时这几句话让谢仪舟迷糊记起,中间有段时日,江景之的确精力很差,让她来换药时只用眼神示意。
“为、为什么会这样?”她懵懂问。
“我也觉得奇怪。”江景之修长的手指勾着寝衣系带,不紧不慢道,“更奇怪的是,那些既往对我伤势不起作用的伤药,在混入曼陀罗药粉后,全都起效了。”
谢仪舟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的脑袋已经完全混乱。
江景之瞥了眼她呆滞的神情,整理好寝衣下了榻。
他先仔细净了手,擦干后饮了杯水,再传来侍卫吩咐了几件事,做完这一切后,坐到外面桌案后翻看起堆积的文书,徒留谢仪舟一个人在里面发呆。
好一会儿,谢仪舟思绪终于重新流动起来,她迷茫地跟到外间,漂亮的杏眼里在熏黄烛光下蒙着层雾似的,满是彷徨。
谢府千金,相貌自不必说,只是谢仪舟沉闷寡言,出现在江景之面前多是死气沉沉的模样,现在这副样子倒让他有几分稀罕。
江景之看了她一眼,批了手上文书,问:“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谢仪舟浑浑噩噩地开口:“……代表着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江景之沉声纠正,“代表着你谋害太子的嫌疑很大。”
谢仪舟又茫然了会儿,神情几度变化,理智终于劈出一条明路,问:“那,宋黎杉与罗启明献的药是怎么起效的?他们药方里也含有曼陀罗吗?”
这会儿功夫,江景之又翻完了册折子,懒散地抬眸,道:“打听别人的药方只会让你嫌疑更重。”
谢仪舟失语,呆愣愣地站在一旁,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她还有许多事情想与江景之确认,没想到要离开,江景之也没撵人。
房间中一片寂静,很长时间里,只有琉璃灯罩下烛芯的噼啪跳动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脚步声。
谢仪舟回神,见侍卫进来在江景之身旁低语了几句。
江景之听罢,对着谢仪舟笑起,道:“巧了,宋黎杉刚死,罗启明住处就走了水,三位能医治我的大夫,只剩下谢三小姐一人平安无事了。”
谢仪舟过了会儿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表情慢慢僵硬起来。
好了,现在不论从哪方面看,她都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了。
第21章
“是我让人杀的。”
谢仪舟挑灯回到住处时,林乔兄妹已在院门口翘首等待多时,看见她立刻迎上来。
三人都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对视了眼,又一同沉默,齐齐转向了西面。
那边隔着宋黎杉住的蓬湖苑,就是罗启明的住所了,此刻夜已深,那边的天空却弥漫着橘红色的火光与沙尘般的黑烟。
半晌,谢仪舟喃喃道:“真是个好主意……”
她怎么就没想到纵火呢?
只要把握好时机就不会受伤,还能洗脱嫌疑,比坠楼受伤好用多了。
林乔也很忧愁,叹气道:“他们都太狡诈了!”
林研心有戚戚地点头。
看了会儿,三人回到屋中,林乔问:“他有为难你吗?”
“没有。”谢仪舟揉着额头道,“算不上为难,就是把话摊开了……”
她本打算今晚从江景之那回来的路上伺机把自己弄伤的,为此特意叮嘱林乔俩人守在屋里,等着侍卫通知他们去找她,哪知被江景之说的事情拖住了步伐,慢了罗启明一步。
好处是她不用遭罪了,坏处是她几乎坐实了谋害太子的罪名。
那边失火时,她和江景之在一块,火必然不是她的手笔,可林乔兄妹在屋中寸步未出,只有彼此相互作证,可信度不高。
这俩是她的人,他们的嫌疑,就是谢仪舟的嫌疑。
谢仪舟百口莫辩。
林研忐忑问:“那他打算怎么处置咱们?”
谢仪舟摇头,这一点江景之没说,只让她回来等着。
“可能是在顾虑谢府,再怎么说你也是谢太师的亲孙女,朝臣的千金,哪能说杀就杀?”林乔做着猜测,后怕道,“换做是我等平民,这时候估摸着已经身处狱中,被严刑拷问了。”
谢仪舟微微蹙眉,摇头道:“不太像是这个缘故。”
“那他为什么不动手?”林乔道,“这可不像饿死鬼的作风。”
当初目睹了方雄的卑劣,他毫不犹豫地将人杀了。被方震找上门时,若非顾虑着他身上古怪伤势的源头,其实他最想做的是设下陷阱,将方震那伙人全部除掉。
人会失去记忆,但本性不会有过多改变,饿死鬼行事讲究个干脆利落,江景之与他不会有太大差别,可不知为什么,他迟迟未对谢仪舟动手。
林乔揣摩了会儿,眼睛一亮,道:“难道是潜意识作祟,让他下不了手?”
谢仪舟无情地打破他的美好期盼,“这更不可能,他一点也不记得过去的事了,现在是唯恐被我纠缠上。”
林乔再度叹息,“可惜了,饿死鬼错失了能用太子的身份,强行以身相许来报恩的好时机。”
谢仪舟:“……你还是多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吧。”
几人想了许久,等到罗启明那边的火势被彻底扑灭,也没能想出办法。
这太突然了。
前面那么久平安无事,转眼间,宋、罗两人一死一伤,他们成了叛贼,谁能反应的过来?
想不出应对之策,唯有接受现状,走一步看一步了。
平静地过了几日,罗启明再次前来拜访。
他已经以各种理由来找了谢仪舟不下三次,都被她用借口拒绝了。
那可是杀害宋黎杉的真凶,又用诡计把谢仪舟陷害成凶手,她哪里敢与他见面?
正想着怎么拒绝,侍卫来了,道:“殿下有事需要出城,路途颠簸,为防伤势复发,还请三小姐与罗大夫随行。”
这是谢仪舟迈入太子府大门以来,第一次外出。
幸好江景之还有几分良心,没让她与罗启明同乘一辆马车。
谢仪舟庆幸完,又暗自猜测,或许他将两人隔开,是为了保护罗启明呢?
林乔两人没能跟着,谢仪舟想着自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叛贼了,就是真的出了意外,也轮不到她来为江景之医治了,也没坚持带上两人。
后果就是她只能一个人在马车里胡猜乱想。
马车摇晃着,由静及闹,穿过熙攘的街市,驶去了刑部大牢,停留半刻钟后,转道正午街,直向东城门而去。
将出城门,马车停下,侍卫过来传话:“殿下念三小姐久未归家,特许三小姐回去探望父母,稍后赶上即可。”
谢仪舟脑中瞬时空白。
外人眼中她是谢府娇弱的千金小姐,离家后想念父母是应当的,侍卫自顾自传完话,没管她的反应,合上车窗,调转方向,马车重新辘辘行驶起来。
自到了太子府,谢仪舟有了苦恼的事情,就很少想起谢府和那些令人沉郁的情绪,前段日子王惠卿入府看过她,因为有宋黎杉的死,也未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谢仪舟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她没想过这么快面对谢家人。
那日离开的突然,谢长留暴怒到要对林乔用刑,再回谢府,他一定会问她许多,诸如她是怎么遇到太子的,怎么对他的,如何救了他,又是如何让他“死”了的,以及太子的伤势和这些日子里她是如何与太子相处的。
每一个谢仪舟都不想回答。
回府的结局注定不会是旁人想象的那么温馨和美,然而她无权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谢仪舟的心绪被这个意外搅乱,那些沉寂在内心深处、偶尔在难眠深夜悄悄冒头的压抑情绪涌出,将她拖拽其中,让她对周遭的感知降低,再没注意过外面环境的变化。
过了不知多久,马车停下。
谢仪舟回神,扶着车壁抬头,只听四周鸟儿啼鸣声不断,空气中隐隐有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不像是在华丽门庭前,反而有种置身乡野的宁静感。
她心中奇怪,想掀帘看看,然而坐了太久,刚一动,就有一道透过骨髓的酸麻感从脚底往上攀爬,谢仪舟差点叫出声,扶着车壁坐回了原处。
“还不出来?等我来请吗?”一道熟悉的、清朗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谢仪舟心头一动,忙掀开车帘,果不其然,江景之身着银白衣袍,玉面金冠,正挺拔地立在马车旁,而他身后,葱郁的灌木后隐约能看见金黄色的广阔麦田。
——这不是谢府,而是某处城郊。
谢仪舟瞪大眼睛,惊异之情溢于言表。
“嗯?”江景之侧了侧脸,提醒她还未回答问题。
谢仪舟连忙解释:“脚、脚麻了。”
江景之扫了眼她半掩在裙下的绣鞋,轻轻颔首,转身吩咐:“带过来。”
谢仪舟从车窗口往外看,受视野所困,只能看见侍卫应声去了后方。
她没多想,问:“这是在哪儿?殿下不是与罗大夫先行一步吗?罗大夫去哪儿了?侍卫不是要送我去谢府吗?我怎么在这儿?”
“是‘回’谢府。”江景之纠正她,继而反问,“难道你想回去?”
谢仪舟不想,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满心疑惑,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些把江景之看得更清,半边身子都快框进了马车宽大的窗口里。
江景之看着她不掩情绪的清澈眼眸,不知怎的,很想说些让那双眼睛浮现出更多情绪的话来。
这念头来的莫名其妙,一瞬间就被他压了下去。
他转开眼,道:“感情是最难掩藏的,总会从情绪、言辞中透露,况且,谢府的事情并不难查。”
谢仪舟怔住,而后抓在车窗上的手指猛地扣紧。
她仿若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窘迫感如同激荡洪流迎面拍来,刹那间,她整张脸涨得通红。
谢仪舟狼狈地撇开因卑微而火辣的脸,躲避地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并着的脚。
“……啊,我的脚好了!”
她发出一声做作的惊叹,不等江景之说话就扶着车壁往外挪。
挪出几步,借着被车厢阻隔、不被外面目光窥探到的空隙,谢仪舟狠狠咬了下舌尖,感受着口中铁锈味道,冷静下来,佯装无事地继续往外挪动。
下了马车,看见江景之手中多了支被揉开的麦穗,饱满的淡黄麦仁躺在他掌心,显得格外美味。
“殿下来城外是为了查看农田收成吗?”谢仪舟故作轻松问。
江景之瞥她一眼,道:“是为了给你惊喜。”
“给我惊喜?”谢仪舟不用装了,疑惑和震惊皆出于真心。
“嗯。”
“什么惊喜?”
江景之目光从她发顶错开,往她身后抬了抬下巴。
谢仪舟先是听见一阵抓挠声和压抑的类似动物的“呜呜”叫声,而后才回身,看见一个侍卫提着只编织严密的竹筐走来,声音就是从里面发出的。
她尚且迷惑,侍卫到了近前,蹲下去打开竹筐,下一刻,一只遍体通黑的、毛绒绒的小狗冲了出来,冲着谢仪舟的方向“汪汪”叫了两声,后肢用力一蹬,纵身往谢仪舟怀中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