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行屁颠颠地跟着亲爹去了御膳房,她一边喂鱼一边不无哀怨地想。什么最喜欢她,亲爹来了就把她丢下,果真是儿大不由娘。
等到所有的东西摆到仁安宫时,她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是火锅。
在这般冬寒天冷的季节里,火锅的香气令人无法拒绝。冷漠的男人散去一身的寒气,眉眼柔和地看着她。
她被商行按坐在中间,闻着香辣的气味腹中饥饿口中生津。红油汤底翻滚着,男人修长的手执筷刷着肉卷,没一会儿的功夫肉便熟了。
香气扑鼻而来,她看着喂到嘴边的肉呆住。
“尝尝看。”男人的声音清冷中自带霸气,她不知是受不住食物还是受不住他的气压,等肉被喂到嘴里她才反应过来。
他……他在喂自己吃东西。
以后的他真的很爱她吗?
“娘,是不是很好吃?”商行故作天真地问。
她假装冷静地点头,自己拿起筷子。眼角余光瞄到笑得像偷腥猫一样的儿子,顿时闹个大红脸。
好在火锅气热,殿中又温暖如春,她的脸红也不显得突兀。
“你说火锅和三九严寒最是相得益彰,你最喜欢在下雪的天气里吃着火锅看外面的雪,你说火锅配雪一红一白才是人间绝色。”公冶楚说,声音倒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起伏。
她硬着头皮作无辜状,手臂似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个自己有些矫情,她完全想象不出自己会那么做作。
昨夜下了大雪,整个东都城银装素裹。仁安宫外除去路上的积雪被清扫,余下的皆被保留不动。
热气氤氲的水气中,望着那院墙上一长溜厚厚的积雪,和那些低矮盆景上簇簇的雪团,确实让人心生慰藉与温暖。
“爹,我能喝酒吗?”十几岁的少年眼巴巴地望着公冶楚,盯着亲爹手边的桃花醉。
“可以。”
少年欢喜起来,他早就想知道桃花醉是什么味道。爹说这是娘最喜欢的酒,娘最爱这酒的桃花清香与甘冽。
“娘,你也喝。”
裴元惜不想喝,她怕喝酒失态。她到现在脑子还懵懵的,要是喝了酒她怕自己找不着东南西北,在他面前出丑。
不等她拒绝,公冶楚已经给她倒了一杯。“这酒你最是喜欢,你曾千方百计寻来方子然后亲手酿制。我记得那年冬天,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你亲自来给我送酒。”
她还给他送酒?
又是一见钟情穷追猛打,还追着他送酒,她是疯了吗?
商行不知桃花醉的冲劲,看似清如水实则霸道至极。仰头一杯而尽,被呛得眼泪直流。他一边流泪一边接话,“我记得我记得,柳则叔叔说过。柳则叔叔还说爹还训斥过娘,最后还是收下东西,偷偷藏起来当宝贝。”
她惊得筷子里的肉片掉进锅里。
不可能。
这是她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句话,她没那么死皮赖脸,更不可能拿热脸去贴公冶楚的冷面。如果她真那么做过,那么她肯定是疯了。
商行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娘你不信是不是?这都是真有过的事情,娘不仅给爹送东西处处示好,还给爹写情诗表达爱意。”
她还给公冶楚写情诗?
这不是疯了,这是要死啊。
“情诗的事也是柳则告诉你的?”公冶楚冷声问道。
商行连忙否认,生怕父亲误会柳则,“爹你以前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看,我小时候无意间看到过……什么有匪君子遗世独立,君如高山雪松寒,临风傲雪不欺世。还有什么你我皆是一棵树,不攀不附天地间。”
这样的诗……
裴元惜像是被雷劈一样。
绝对不可能!
这是她脑海中闪过的第二句话。
她是疯了才会给公冶楚写情诗,倒像是她能写出来的东西,只是为什么那个人会是公冶楚?
以她的性格若真看上一个男人,对那男人一见钟情确实有可能做出倒追的行为,写情诗这样的手段也未必不会用到。
但是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公冶楚!
“我疯了吗?”她喃喃出声。
她要不是疯了,能干出那样的事。她要不是疯了,能写情诗给公冶楚。她要不是疯了,她能去招惹这个大煞神。
在这样尴尬的时候,她竟然还有心情细细琢磨这几句诗。下意识反反复复在心里念着,突然感觉她不像是向他倾诉爱慕之情,反倒像是调戏和讽刺他。什么有匪君子,他是君子吗?他不欺世?难道她不知道他双手沾满鲜血吗?
倒是最后一句有点意思,分明是在夸她自己。不若世间其他女子一般依附男人而生,将自己比成同男子一般顶天立地。
“重儿,你是不是看错了?”她眨着眼,示意儿子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娘,你说什么呢?”商行酒气上头,完全看不到她的暗示。他顶着一张红彤彤的脸笑得酒窝醉人,“我怎么可能我看错,我记性可好了。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写给爹的情书上不仅有情诗,还有很多很多的情话,你还说初见爹时便被爹的风采所折服,你说那一眼似万年……”
这孩子,不仅不给她台阶下,反而更加拆台。什么被风采所折服,还一眼似万年,地上怎么不裂开一条缝让她钻。
她掩耳盗铃般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不听。
那不是她写的,反正到目前为止她什么也没有做过,什么也没有写过。所以的一切和现在的她无关,那都是另一个她做的。
“娘,你在耍赖。”商行在笑,“爹,你看娘的样子是不是很好玩?”
这一次她终于看到公冶楚的笑,像飘过高山峻岭的一抹云,极浅极淡。又如同积雪消融之后的冬日初阳,似寒似暖。
惊鸿一现间,她竟是看痴了。
第73章
见色起意
锅里的红油不停翻滚,发出汩汩的声音,散出浓烈的香辣气息。
她好容易回过神来,摸着发烫的脸不自在地深呼吸。刚才那个盯着人看的是她吗?尽量若无其事般去夹锅里的肉,心道果然是美色误人。
公冶楚的笑容转瞬即逝,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商行的手悄悄伸向桃花醉,不想酒被人半途截去。见那瓶酒在亲爹的手中,他可怜巴巴地干望着。
初尝酒滋味的少年,自然是想一尝再尝,一是好奇二是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看了半天不见公冶楚松口,他只能歇了再尝的心思。
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裴元惜缓缓深呼吸。总算是把那尴尬给岔过去,她决定过后和儿子好好交待一番。
至少让她知道,她还做过什么出格丢脸的事。
商行朝她挤眉弄眼,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看到儿子扭捏的样子和眼里的期盼时,她似乎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她不吝啬地夸奖着儿子,比如健康开朗乐观坚强善良之类的溢美之词。然后对公冶楚致谢,感谢他将儿子教得如此之好
被夸奖的商行适时露出谦虚的表情,眼中尽是喜悦。
公冶楚半垂着眸,像是在看锅里翻滚的红汤,“不必谢我,其中有你一半功劳。我不过是按照你留下的《育儿手册》养大他。你希望他有个快乐童年,还特意写了一本睡前故事,所以你应该感谢的是你自己。”
《育儿手册》这个东西她曾在儿子的口中听过,现在她又听到睡前故事。如此说来那个自己必定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否则怎么会提前准备这两样东西。
重儿明明说过,他们不知道她的死因。因为她死得太过突然,此前没有一点儿征兆,所以公冶楚怀疑她是被人害死的,因此杀了很多人。
她越发糊涂,实在想不出来那个自己到底因何而死。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商行不知看了多少次公冶楚手边的桃花醉。清澈略显酒意的眼中闪过狡黠,像个即将要背着父母做坏事的调皮孩子。
公冶楚离开时,商行拉着她一起相送。他欢喜地数着步子,顶着一张红彤彤的脸蹦蹦跳跳像个孩子。
母子二人将公冶楚送出后宫,一身朝服的男子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他的气息与冬寒极为相配,冷玉般的容颜越发的峻峭。黑色的大氅翻动,那通身的气势堪比风云,行走中更是磅礴霸气。
裴元惜心中疑惑,不是说好的爱她如命吗?这一去不回头的架势哪有半点对她的爱恋不舍。她怀疑地看向身边的儿子,低声问道:“你爹以前也是这样吗?”
商行莫名其妙,他爹向来就是不爱言笑的。“爹就是这样的性子,我从没见过他笑。要不是到了这里,我还不知道他是会笑的。”
她想起之前的惊鸿一瞥,他笑起来真是令人惊艳。连重儿都没见过他笑,可见他确实是一个不会笑的人。
然而不爱笑,并不意味着没有情。
情到深处之人,眼神举止自然会流露出一二。一个人若真爱另一个人,且他们又曾经是夫妻,难道不应该有许多夫妻之间下意识的行为吗?
她没有是因为她不是后来的那个她,但是他为什么也没有?
“他这样的性子,我们夫妻感情真的好吗?”她是真的很怀疑,想着是不是因为她是个死人,所以所有的事都只是旁人的一面之词。
“好,很好的。”商行连忙回答,生怕她不信,“你……去世后爹不肯将你下葬,他在自己的寝宫后面建了一间冰室,他天天陪着你,和你说话。”
对着死人说话,确实深情。
可是她在那个男人身上没有感受到,他分明还同之前一样冷漠。便是话多了一些,也难掩他生人勿近的气场。
而且他仅仅是话多,那说出来的话并没有一丝柔情蜜意。如果他是将她同以后的那个她区别鲜明,倒也说得过去。
但既然是后来的那个公冶楚,为何给她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对着她的长相,他也应该会不自觉失态或是恍惚吧?
然而他并没有,这才是令人想不通的地方。
“我觉得事情或许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
“娘,你把我说糊涂了。”商行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中,“柳则叔叔说越是冷漠的人,用情起来比谁都深。爹不爱表达,他其实最是重情。他桩桩件件都是按照你写的东西教我,他每天吃你爱吃的东西……”
这么说来,确实又像是深情之人才做得出来的事。还有柳则那个无处不在的证人,似乎又能证明公冶楚确实爱她至深。
还真是一团迷雾。
母子二人回去时,商行说自己还有功课没完。裴元惜没有多想,顺道送他回正德殿后再去仁安宫。
殿内火锅的味道已经散去,春月赶紧收拾燃尽的香灰。这香着实好用,不拘多大的气味,都能很快驱散。
宫中如此清静没有是非和勾心斗角,是春月以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她听过的宫中秘辛,哪个不是充满毒计你死我活。她现在敢说比起侯府来,宫里不知自在多少。
下午无事,裴元惜照旧要小憩一会。
春月侍候自家姑娘梳发更衣,镜子里的少女美貌平和,谁能想得到半年之前自家姑娘还是个傻女。
“姑娘真好看。”
裴元惜自嘲一笑,镜中的少女也在笑。那笑有自嘲有迷茫,心道说不定她和公冶楚能结为夫妻皆是因为对方的美色。
一觉睡到酉时正,睁开眼的时候她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之感。金线织成的幔帐华贵逼人,入目之处皆可见凤鸟的图腾。
这是天下女子最向往的仁安宫,能住进此宫的女子皆是后宫争斗最大的赢家。
殿外传来宫人们的说话声,她听到陛下二字连忙起身。召人进来一问,才知重儿喝醉酒,正在正德殿里哭。
来不及细问,她忙命春月给自己更衣梳妆。简单的妆发后,披上斗篷赶往正德殿。未及目地地,便听到少年伤心的哭声。
少年哭得实在是伤心,脚上的鞋子不知去向何处他也不许人给他穿上,就那么坐在正德殿的门槛前哭,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一见裴元惜,如乳燕归巢般朝她扑过来。
“娘……”
这一声娘叫得有多伤心就有多委屈。
宫人们齐齐低头装死。
裴元惜安抚他,将他哄进殿内。他稚气未脱的脸通红,一身的酒气很浓。他眼神迷离着茫然地看着她,哭着哭着突然笑起来。
“娘,娘,真的是你吗?我没有在做梦吗?”
“是我,你没有在做梦。”裴元惜扶他坐下。
他又哭起来,“娘,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一直不来看重儿?你为什么总躺在那么冷的地方睡觉,你都不陪重儿玩……”
这是喝了多少酒。
裴元惜心口发涩,他在哭着要娘。是不是因为他太想她了,所以在那么小的时候就敢一个人到异时空来找她。
如果那个以后人生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应该只有这个孩子。
商行靠在她的身上,一把抱住她,“娘……你别不信我,我是个好孩子。我会听你的话,听爹的话,你们不要离开我。我不要当什么皇帝,也不要做什么太子,我只想天天和爹娘在一起……”
“娘不会离开你的。”
“……呜呜,我好怕。我怕一觉醒来又回到以前,娘在冰冷的冰室里……爹总是不开心。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他伤心地哭着,抱着裴元惜不撒手。
这时寒气随着高大的男子进来,正是公冶楚。整个太凌宫到处都是他的人,他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赶过来并不为奇。
商行看到亲爹,似乎又回到现在的记忆里,“爹,是你吗?你真的来了吗?我不是在做梦吗?呜呜……我想和娘在一起,我找到娘了……可是我又想爹,我也想和爹在一起。我突然不在了,你是不是很难过。你失去了娘,又找不到我,你该怎么办?呜呜……”
这个孩子啊,他怎么能如此重情又善良。他一点也不像公冶楚的孩子,也不像她的孩子,他们都没有他这么纯良。
他拉住公冶楚的手,他一只手拉着公冶楚,将三个人的手紧紧放在一起。“爹,你是不是以后都不会走了?我不要你走……我想我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我可以一直不洗澡……但是我又好想洗澡!”
少年说的话颠三倒四,却是听得让人想哭。
五年了,他不敢洗澡肯定是怕穿回去。裴元惜想起初进他时的模样,那时候他趴在墙头上,头上包着一块大布巾。他定是怕烤榴莲的气味沾染发间无法清洗,所以才会用布巾包住头发。
后来他剪成短发,倒是清爽许多。
“那位叶玄师……”
“我会派人去找。”公冶楚回道,又用那种复杂的眼神在看商行。
商行还在哭,“爹,你怎么不多笑一笑,你这个样子娘不会喜欢你的……娘什么都不知道。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只有她不知道,我好怕她不要你。”
裴元惜下意识偷瞄身边的男人,似乎无论何时这个男人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她不是不要他,而是不敢要啊。
这样的男人,哪里是她能驾驭的。她开始佩服他们口中的那个自己,还真是勇者无畏不知死活。
少年哭哭停停,嘴里的话颠三倒四,最后非要拉着他们一起睡,还说什么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和爹娘一起哄他睡觉。
正德殿的龙床倒是大,大到足够睡下七八个人。
她哄着少年,少年耍起赖来,抱着她的手臂不放,“我不管,我就要和爹娘一起睡。娘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嫌弃我?我真的好想娘,做梦都想和娘在一起。我也好想爹,我就想爹娘陪着我,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最后无法,她和公冶楚都陪坐在床边哄着闹腾的少年睡觉。少年稚气的脸通红,撒着娇要听故事。
“故事。”他嘟哝着。
裴元惜看向公冶楚,眼神有些微妙。
这个故事肯定是那个她写的睡前故事,想来公冶楚独自抚养儿子,哄孩子睡觉这样的事情应该是做惯的。
“爹,要听故事。”商行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扯着亲爹的衣袖摇来摇去。
公冶楚犹豫一会,竟然真的开始讲起故事来。那故事裴元惜很是熟悉,是个很耳熟能详的童话。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一板一眼。不像是讲故事,而像是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
“要听新的故事。”少年不满嘟哝,“故事是娘写的,娘肯定还会讲其它的。娘,重儿要听新故事……”
他又摇着裴元惜的手,像个要糖吃的孩子。仿若他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而是回到多年以前孩童的模样。
或许是醉酒的原故,或许他的内心深处还住着孩童时的自己。或许与他从小缺失母爱有关,也或许他是在借酒弥补童年的遗憾。
无论哪一个,都足以让裴元惜心疼,她焉有不应之理。
她口中的故事,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过。但是她讲出来的故事生动有趣,与公冶楚背诵般照本宣科完全不同。
“娘讲得真好听,我还要听。”少年闭着眼撒娇。
一个故事讲完,又是一个故事,一连讲了四个故事。少年的呼吸开始均匀绵长,睫毛在底下投出阴影,看上去无害得像个睡着的小王子。
裴元惜望着他睡着的样子,心下一片柔软。想到他们母子相见即分离的命运,又觉得有些难过。
他肯定是个特别漂亮的小孩,如果她能亲眼看到,必定很喜欢他原本的模样。
“他长得像谁?”她问。
“像我。”公冶楚回答。
她轻轻点头,重儿说过自己长相肖父。公冶楚长相出众,一个像他的孩子小时候肯定十分玉雪可爱。她突然觉得有些遗憾,遗憾自己没有见过儿子真正的长相。
这越理越乱的关系,却不能置之不理,趁此机会她想和他好好谈一谈。
出了内殿,公冶楚清退外殿的宫人。偌大的正德殿内,只余他们二人。一个背手而立,一个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