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师父从来就该是冷心冷情,高?高?在上的仙人,不会为任何人做到这种地步。
何况是他这种肮脏又卑贱的东西。
“无情道修得再好,也是个人。”松绥说:“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不过有多有少罢了。”
卫风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痉挛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法宝的出?口?,看着江顾面无表情地从里?面出?来,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也并非全都漠不关心,他出?来的那个短促的瞬间——
抬眼看向了自己。
只是瞬息间又移开,快到仿佛只是卫风的错觉。
也许只是确认他还在,也许是为了安排他下一步的动作……卫风心中替他找了无数借口?,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他大步走了过去。
卫风在他身边站定?时,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偏向了卫风,神识悄无声?息飘散了过来,将卫风挡在了身后。
是个十足的占有和保护的姿态。
卫风听见了自己元神灵力?沸腾的声?音,他看向江顾冷酷的侧脸,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会为了他作出?松绥口?中如此?疯狂又大胆的行径,这简直与他利益至上狠辣无情的作风背道而驰。
卫风告诫自己不要再傻乎乎的踏进对方玩弄人心的陷阱,更不要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到头?来还是那个跳梁小丑。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松绥方才的话在他耳边回荡。
“江顾。”他状若无意地喊了一声?。
正在听江向云说话的人十分自然地回过头?,递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而后目光扫视过他全身,神识围拢过来将他彻底笼罩进了自己的范围,将他的气息遮挡得密不透风。
卫风试探地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江顾没有在意,又将注意力?转回到了江向云身上,淡淡道:“如此?可?行。”
江向云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拍了拍手掌笑道:“那就这么办吧七弟,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拽着姚立又进了传送法阵。
江顾这才看向卫风,微微蹙眉,“你有何事?”
卫风咧嘴一笑,没头?没尾道:“我?觉得松绥说得对。”
江顾不解,正要再问?,卫风却忽然凑上来笑眯眯道:“六个时辰快到了,我?想你快想疯了。”
他这话说得黏黏糊糊,指腹状若无意地擦过了江顾的手背,在江顾神色变冷时忽然软下了声?音,“师、父。”
然后他就看见江顾冷硬的表情微微松动,眼睫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
试炼之境(十六)
一望无?际的血色波涛中,
矗立着一株百丈高的菩提树,低头看血海深不?见底,抬头望穹顶漆黑一片,而在血海波涛中不易察觉的角落里?,
有个仅能容纳两人的小结界,
它被很好地隐藏在?元神堆积的残肢断臂中,像一滴殷红的血珠。
江顾隔着?结界那层血膜往外看,
看见了?菩提树下正盘腿而坐的青年,
他已经换上了?身崭新的衣裳,
却并不?是他给的那身,
而是通体雪白的衣袍,宽袍大袖肆意敞着前襟,隐约可见劲瘦的腰身。
不?过眨眼,青年便到了?江顾面前,连带着衣袖间那股熟悉的气息。
江顾认出了?这是自己的衣裳,
他储物袋中的衣裳统共就那么几件,
上面的修补法印还是他自己设上的。
卫风比他高半个头,肩背也只略宽些,
穿着?倒也合适。
江顾冷淡开口:“衣服穿好。”
“后背疼,
系紧了?那菩提枝硌得难受。”卫风皱着?眉扯了?扯衣襟,
松垮的腰带要?掉不?掉,左腹有颗红痣半隐进了?人鱼线中,腰身白得晃人眼。
江顾收回落在?他腰间?的目光,对上了?他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
这厮一贯会装可怜,
也很会审时度势,
现下全然不?像之前那般暴戾怨怼浑身尖刺,大约真的很想出去?。
他紧挨上来?,
一瞬不?瞬地盯着?江顾,很理所当然地去?抓江顾的手,他现在?性子颇有些喜怒无?常,江顾便任由?他抓着?,权当哄人。
“师父,你和?江向云说的什么?”他低着?头把?玩江顾的手指,这声师父喊得十?分熟练,仿佛之前直呼大名以下犯上的不?是自己。
“焚台殿的人也在?试炼之境,如果要?救你出来?,我需要?帮手。”江顾不?太习惯与人说自己的打算,他看向卫风,“你对萧清焰了?解多少?”
卫风的嘴角瞬间?压平,将手指伸进江顾的指缝同他十?指相?扣,冷声道:“不?了?解。”
“萧清焰手臂上有个与我一样的疤痕,我侧颈上的疤痕对他对你都有反应,倘若我是玉阶,他大概率就是劫玉——”
手指瞬间?被人攥紧,卫风抬起头恶狠狠道:“我才是劫玉!”
江顾眉梢微动,“是吗?”
“劫玉是和?玉阶牵扯关系最深的人,是玉阶渡劫的关键,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你有牵扯。”卫风从牙缝里?挤出了?声冷笑,“狗屁的命定之人,不?过是抢了?——”
他说到一半,忽然收了?声,恼火地瞪着?江顾,“你又套我话!”
江顾不?置可否,看来?自己的确就是望月要?找的玉阶,那当初在?朝龙秘境的判断是没有错的,卫风就是他的渡劫对象。
江顾心下莫名轻松了?一瞬,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私心来?说他并不?希望卫风真的是他渡劫的对象,但他更不?希望是萧清焰或者?别的什么人。
“他抢了?你的心脏?还是元丹?”江顾替他补全了?剩下的话。
卫风眉头拧得死紧,但他也知道瞒不?过江顾,扣住他的手仔细回忆道:“我不?是很确定,我和?松绥被陆离雨抓到望月之后便分开了?,他们一开始只切走了?我部分元神碎了?后放进松绥楼,似乎在?确定我是不?是玉阶劫玉,但他们确定不?了?。
所以那些人便将我扔进了?生死楼,在?楼内我一直被迫保持着?原形,但还是太过弱小,他们惯会用?幻境折磨人,最后我被断尾剥鳞挖走了?元丹和?心脏,又物尽其用?看上了?我的鬼纹,将我改造成能用?鬼纹疗伤的灵宠,就这样过了?一年,我身上的肉都被挖烂了?,鬼纹疗伤的作用?也趋近于无?,本来?是要?被送进拍卖场的,但楚观山却突然出现,将我带走进了?天地阁。”
这一部分和?之前在?界乡外卫风所说的相?差无?几,但听他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江顾还是冷下了?脸。
“楚观山给我治好了?已经快要?枯竭的元神,收了?我当灵宠,让我进了?恶鬼司,那两年一直在?杀人吞噬元神,修为飞涨,但我没有心脏和?元丹,和?师父你说的一样,那具躯体根本无?法支撑我的元神,只能以不?断地消耗寿命为代?价,两年后,我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楚观山便强行把?我的身体和?元神剥离,但我之前用?鬼纹悄悄收集起了?他们最开始扔进松绥楼的那部分元神,这些尚未融合好,剥离不?彻底,我就阴差阳错有了?具分神,这分神在?我的躯壳中,一直保持着?原形,在?楚观山手底下当最低阶的灵宠。”
卫风说到这里?,顿了?顿,“八阁叛乱后,试炼之境被破坏了?大半,之前用?来?支撑整个试炼之境的劫玉元神已经消耗殆尽,筛选玉阶的能力大幅度下降,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确认我是新的劫玉,楚观山便将我的元神肢解开来?,分别镇压进了?十?重境地底,重新支撑起整个试炼之境的运行。”
“哦,还有一块大点的放进了?练功池供养悲问火。”卫风扯了?扯嘴角,“不?过我有鬼纹,而且松绥给了?我滴松绥息能让意识不?灭,所以我就自己打通了?十?重境底,用?鬼纹将元神给缝起来?了?,两年的时间?好歹融合出了?个人形。”
他不?太舒服地动了?动肩膀,“就是这血菩提连接着?整个十?重境,根系都扎进了?我的元神里?,所以总是有点疼,都睡不?成觉。”
他没多少表情,只是在?说睡不?好觉时显得很委屈,“所以我还真不?知道元丹和?心脏去?哪里?了?,但我鼻子灵,萧清焰身上有股属于我的气息,半年前我操控着?分神追查到他,跟了?他好几个月想吞了?他的元神,但他身上的法器和?护命法印太多,一直没能成功,你们乘着?飞舟来?望月时,我本想着?趁乱打劫,结果竟然找到了?你,算意外之喜。”
他平铺直叙,语气也寻常,三言两语讲完了?他在?望月的遭遇,最后笑嘻嘻道:“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江顾神情淡淡,似乎也没多少触动,冷静道:“楚观山一直都在?监视着?你?”
“嗯,所以在?界乡外有些事情我没办法开口,并非故意欺瞒于你。”卫风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我知道,其实师父你一直牵挂着?我,日夜思念着?我,甚至为了?给我解毒与我神交,愿意同我结为道侣,师父你带我这般好,我不?该跟你发脾气。”
这话不?能说是全对,简直就是颠倒黑白荒唐离谱。
“你我是师徒,不?会结为道侣。”江顾冷淡道:“分神脑子拎不?清便也罢了?,你不?必跟着?胡闹。”
卫风一副全然没听见的样子,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师父,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他握着?江顾的手,微微俯身低下头,将下巴搁在?了?江顾的肩膀上,抬手搂住了?江顾的腰,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低声道:“只要?你别再丢下我。”
江顾神色冷然,他有些想不?通卫风的态度为何突然转变,下意识地升起了?几分警惕和?戒备,但卫风温热的元神拥上来?,熟悉的气息开始弥漫,肩膀上的布料终于又被濡湿,他便不?想再对这个受尽磨难的徒弟过分苛责。
“不?会。”他抬起手,拍了?拍卫风的后背,示意对方离开。
卫风却不?肯照做,他抬起头,手却没从江顾腰间?拿走,他垂着?双发红的眼睛,凑上去?便想亲,被江顾一个元神制止在?了?原地。
卫风闷声道:“连分神和?那个没开灵智的小元神都能亲,却只有我不?行,我一次都没有亲过。”
江顾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稍一用?力便将人震开,蹙眉道:“别胡闹。”
卫风不?甘心地咽了?咽唾沫,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也想神交,分神传来?的根本没多少滋味。”
其实不?是的,他都清晰地感受到了?,但他偏要?混淆视听,哪怕他们现在?危机重重,也不?妨碍他想做乐,吭哧吭哧说了?这么多,总不?能连点好处都捞不?到。
江顾额头青筋直跳,他沉下声道:“以后此事不?必再提,你既然能联系上楚观山,便告诉他你找到玉阶了?。”
他强硬地转移了?话题,卫风心里?不?爽地啧了?一声,面上却委屈巴巴道:“哦。”
“告诉他,玉阶是萧清焰。”江顾略一沉思,“倘若他不?信,也不?必多解释,他与烟雨台不?合,定会对萧澹心存怀疑。”
卫风心不?在?焉地点头,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你如何知道他与烟雨台不?合?”
“烟雨台不?会让玉阶飞升成功,劫玉除了?筛选便没有其他用?处,没必要?以完整的元神存在?,楚观山既然能允许你的分神躯壳在?外活动,又能让你在?这血海中融合元神修养,想必你们之间?达成了?什么约定,既然这些与烟雨台的利益相?悖,楚观山肯定有私心。”江顾耐着?性子同他解释,“当然这只是猜测,但你的反应已经印证了?这个猜测是对的,明白了??”
卫风迟疑地点点头,带着?一丝试探道:“那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江顾意味不?明地望着?他,轻嗤了?一声。
卫风被他这一声挠得心底发痒,江顾肯定对他抱着?的心思明明白白,偏偏就是不?肯回应,卫风甚至有种自己在?被他故意戏弄谑玩的错觉,他咬紧了?牙关,恼怒于江顾的聪明,又不?可避免地有些羡慕。
“我都告诉你这么多事情了?。”他挫败地垂下眼睛,捏了?捏江顾的掌心,直截了?当道:“师父,给我点好处吧,不?然我孤身一人在?此地真是半刻钟都待不?下去?了?。”
这就纯纯地不?要?脸了?。
江顾很想冷声刺回去?,他与别人谈条件给好处便也算了?,他费心费力来?救人反倒来?央求他要?好处,但对上卫风这凄惨的模样,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多待半个时辰。”江顾是打算立刻就走的。
卫风自然不?满意,他想亲江顾,想摸江顾,还想跟江顾神交,但显然江顾不?会答应,他们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他也不?敢强来?,只能点头。
江顾即便多待半个时辰,也没有再和?他叙旧的打算,在?结界中盘腿而坐,开始调息修炼。
卫风气得想撞树,他眼巴巴地盯了?江顾半晌,发现对方确实没有要?睁眼的意思,索性挨着?江顾坐下,盯着?江顾的脸发呆。
一道清冽的灵力缓缓弥漫在?结界中,覆在?了?他后背的枝桠上,起了?阵法,暂时隔绝了?元神与菩提树的联系,安神符在?空中缓缓亮起,卫风感觉眼皮越来?越沉,他强撑着?没有闭眼,也不?放心就这样睡过去?,但最终还是没能扛住涌上来?的困意,身子一歪,倒在?了?江顾怀里?。
他长大了?许多,不?再是能被江顾一把?揽进怀中的少年,江顾向来?不?拘小节,索性让他枕在?了?自己腿上,沉沉睡了?过去?。
江顾垂眸盯着?卫风熟睡的侧脸,抬起手,有些僵硬地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卫风故作轻松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他鲜少去?后悔什么事情,也不?认为他和?卫风能有多么深厚的师徒情谊,这几年他想要?找到卫风更多的是想要?拿回自己的渡劫工具,而非出于别的什么情愫。
松绥楼一战惨败,他无?数次复盘,用?来?警醒鞭策自己变得更强,却从不?认为是自己的责任,是卫风太弱小,是对手太强大,他从来?都问心无?愧,卫风是否活着?很重要?,却也没有那么重要?,天道总会给他留一线生机。
但现在?他看着?还活着?的卫风,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了?个念头。
要?是当年他能抓住卫风就好了?。
试炼之境(十七)
卫风醒来的时候,
结界中已经没有了江顾的身影。
那团小元神正?抱着他放入二重境的那一小缕元神,吭哧吭哧啃得正?香,将他睁开眼,立马将剩下的元神碎片藏到了身后,
生怕他抢走。
卫风冷漠地瞥了它一眼。
身下的血海在荡漾,
腥气冲天,随着他起来的动作,
身上大大小小的阵法?也缓缓消散,
后心口处传来了熟悉的痛感,
手腕忽地一重,
他低头,坠着白?玉的发带便从脸颊便垂落了下?来,连带着被梳得整齐顺滑的马尾。
浓黑的眼睫微颤,他看见了手腕上多?出来的冥阴骨做的护腕,身上原本松垮的白?衣被换成了红色,
领口整齐,
恨不得将他整个脖颈都掩住。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笑在死寂的血海中缓缓响起。
——
二重炼心境,
武家村。
距离村宴开始还有一刻钟。
江顾看着院子?里的松绥,
“你打算留在此?处?”
“不了,
此?地也不宜久留。”松绥摇了摇头,而后对上了江顾的目光,“在下?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
“我愿意?用自己的半数元神来换灵境的残魂。”他珍而重之地拿着灵境法?器,“我的元神是用残魂碎魄被强行催生出来的,
虽然十分虚弱,
但也是所谓的‘劫玉’,对你应该也有所帮助。”
江顾看着他没有说话?。
松绥知道?自己并不占上风,
毕竟现在他实?力大减,江顾完全可?以将他收服,而且也不会?损失灵境这个天阶法?宝,但他笃定江顾会?答应下?来。
因为自己帮过卫风。
“好。”江顾说。
松绥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松绥的半块元神凝聚成了一滴墨绿色的吊坠,落在了江顾手中。
“这块元神没有任何神智,你可?以放心用。”松绥攥紧了手中的灵境。
江顾手中掐诀,解开了与灵境的认主契约,又给了松绥两具木偶做的身躯,道?:“这两具木偶可?用三年,虽无法?修炼,但有养护灵神之效。”
松绥有些诧异地接过,“多?谢。”
江顾微微颔首,看着松绥离开,只是待松绥走到门口时,他忽然转过身道?:“当?初我给卫风的那滴松绥息,他并未用。”
江顾并不意?外,只等他的下?文。
“他用所有灵石贿赂了关押自己的守卫,将松绥息献给了去生死楼挑灵宠的楚观山……劫玉和玉阶,能飞升的未必是玉阶,谁都不想死。”松绥点到为止,将灵境放入怀中,转身离开。
村宴摆在了武家村的村头,十几桌人?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江顾被武饶请到了上座。
饭菜都是以灵力凝聚而成,色香味俱全。
“江小哥,快些吃吧,不然要凉了。”武饶热情地招呼他。
江顾客气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拿起了筷子?,伸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菜,然而不等碰到,一条鞭子?便凌空冲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