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却山意识到自己被章月回这种无聊又无赖的对话绕进去了,他想迅速结束这个对话:“行,我这里也没什么需要你尽心的,你就帮我传个消息出去就行,想来难不倒神通广大的章老板。”
章月回脸色一滞,五官有些扭曲:“不是,你还真使唤上我了?搞搞清楚好伐,我是归来堂的东家,不是你秉烛司的小喽啰!”
“鹘沙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我嘴巴可不严——你想死完颜蒲若手里?”
“狗东西,”章月回恨恨地骂道,自从跟谢却山“宣战”之后,他没捞到什么报仇的爽感,倒是谢却山一直在给自己挖坑,真是老奸巨猾、心肠歹毒,他瞪着谢却山半晌,最后还是道,“仅此一回。”
章月回拂了袖,径直往门外走。
“不问问我传什么消息?”谢却山朝着人背影喊。
“废话忒多。”章月回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已经盘得门清。
还能是什么,无非就是把完颜蒲若秘密去金陵的消息传给秉烛司,让金陵做好防备。
他章月回已经一只脚在贼船上了,多做一件事情也不算多。
就是很烦。
他一点都不想为谢却山办事。
——
不过,传一条只言片语的消息,在紧张的局势里也没有那么容易。
章月回并不想暴露这个消息是从归来堂传出去的,这样一来,他能动用的资源便大大缩小了。
宋牧川还被完颜骏盯着,他的人很难靠近他。秉烛司那套传消息的体系,章月回也不了解,谢却山不会轻易告诉他,还得用他自己的法子。
思来想去,似乎只能让南衣传这个消息才合适。她一定有办法联系到宋牧川。但章月回私心里,又不想把南衣卷进来。
放在以前,他总会寻到一个办法绕开南衣。
可是很奇妙,虽然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女孩已经同初见时判若两人了,但他也不能去阻止她做一个战士。
给战士披甲,赠她武器,才会让她高兴吧。
章月回思忖良久,还是下了决定。
第108章
雨夜客
这段时日,正是南衣最颓丧的时候。
她陷入了漫无止境的等待之中。秉烛司让她静默,谢却山也毫无音讯。
她总是不自觉去想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谢却山说,天晚便回来。
那时她睡得迷迷糊糊,这句话分明在她耳畔一滑而过,可时间过去了,他说话的声音、语气,连带着那个蜻蜓点水的吻,都愈发清晰起来。
她必须用力地去想,时时刻刻去描摹那一刻的场景,才能确定那不是梦。像是手里抓着一条泥鳅,一不留神就会让它滑走,手里空空如也,仿佛从没真实存在过一样。
他房里那面被涂画过的屏风,被当成破损的垃圾扔了出去。她就站在廊下,看着小厮们扛着屏风经过,她没有立场去阻止。他们之间不容于世的秘密,就是屏风上的污墨。触目惊心,又不堪入目。
她好像真的成了一个深闺怨妇。精神恹恹,无所事事。
一条突如其来的消息,终于让她精神了起来。
这条消息来得简单粗暴,毫无技巧。她出门被一个挑夫撞了一下,挑夫将纸笺塞到了她手里,便匆匆地走了。
上头写着“完颜蒲若已秘密前往金陵”。
南衣不认识完颜蒲若,但完颜是岐人的大姓,她猜想这应该是个挺重要的人物。但让她疑心的是……传消息之人是个什么来路?是敌还是友?又是如何认识她的?
怎么传消息传得这么草率,秉烛司也不是这个风格啊。
但南衣不敢掉以轻心,旁敲侧击地到甘棠夫人那里打听到,完颜蒲若竟是大岐手握重权的长公主。倘若消息是真,这里必然藏着大事。她觉得有必要通知宋牧川,让秉烛司去判断真假。
可宋牧川一直都被完颜骏盯得严丝合缝,她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联络他。
同时,她心底里也有一个隐隐的疑惑开始萦绕——完颜蒲若的出现,与谢却山忽然回大岐,会不会有关系?
轰隆一声,春雷滚滚。大雨眨眼间便倾盆而下,檐下雨滴连成了线,义无反顾地扑向大地。
南衣从漫长的思绪里回神,刚准备关上窗户,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隐约的窸窣声,混在雨声里微不可闻。
有人在爬墙?第一更的锣声都敲过了,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靠近她的院子?
南衣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缓缓从腰间摸出防身的匕首,侧身贴着墙根挪到门口。
果然,有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在靠近。
那人刚推开门,南衣便扬起匕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但南衣的手已经会挥出去了,险险翻转手腕,利刃擦着人的面颊划过去,登时出现一道不算浅的伤口。
“宋,宋先生?”南衣又愧疚又惊讶。
雨天,翻墙,这些行为似乎和宋牧川这个翩翩君子扯不上一点关系。可此刻他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檐下。
他浑身被雨淋了个湿透,脸上还淌着血,唯有一双眼眸,干净地像是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溪石。
“对不起,吓到你了。”宋牧川面露歉意。
“你快进来。”南衣手忙脚乱地拉了宋牧川进门,又谨慎地往外探了探,才将门阖上。
巨大的雨声被隔绝在外,房间里像是辟出了一方与世隔绝的空间,显得愈发幽静。这种幽静里还带着某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并非能说得上名字的熏香,更像是刚起床抖开的一床被子,还混着些微的皂角味,家具木材的幽香……
他冒犯地闯入了她的私人空间,而她毫不吝啬地欢迎了他,这让他忽然有些局促,可又很安心。
他今天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摆脱完颜骏的控制,才能来寻南衣。
他不该如此,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船舶司那晚,他看清了在屋顶朝鹘沙射出一箭的人是南衣。可南衣从何知道的消息,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谁在帮她收尾善后?
这些竟都不在他的谋算之中。
那晚的事情起得轰轰烈烈,结束得却悄无声息,有个小兵出来伏罪了,可那明显是替罪羊。他有太多摸不清头绪的地方,他亦惊讶于,原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在默默渡他一程。是一直同行的南衣?还是表面冷漠,实则拉了他一把的谢朝恩?
若非这些日子实在身不由己,他早就该来找南衣了。可真的见到她的时候,他竟开始语塞。
脑中只铺天盖地地想着,乱世中的每一次相见,都弥足珍贵。
也许悄无声息地就没了下一次。
见宋牧川似乎有些走神,南衣拉了拉他的衣袖:“宋先生,你坐下,我来帮你处理伤口。”
宋牧川温顺地坐下来,任由南衣摆弄。他平复了一下思绪,才开口说话。
“南衣,那晚鹘沙的死……你可知道什么隐情?”
南衣心虚地撇开了目光,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只闷头帮他先把脸上的水渍和血迹擦干净。
这要解释起来,就涉及到了谢却山的立场,但他一直是不愿意在宋牧川那里袒露身份的,没有经过他本人的许可,她不能随便泄露他的秘密。
而且,南衣也能抿到几分原因——宋牧川看着冷静自持,其实是一个很容易被情感左右的人。
为人太正,心肠又软,这其实是个说谎要命的人,别人能演戏,他却很费劲。
他对谢却山怀了这么多年的复杂情感,瞬间要推翻,在这节骨眼上,谁能承担如此的后果?
就在南衣思绪之间,她微凉的指节时不时擦过宋牧川的脸庞,冰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上,痛意直触心底。他极力想让自己心无旁骛,眼前仿佛有无数浮光掠影,不由心浮气躁起来。
“鹘沙是我杀的,那天我担心出事,跟去船舶司,见情况紧急才出此下策。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都并不知晓,也算是阴错阳差逃过一劫了。”
宋牧川此时但凡抬眼看南衣,就能发现她脸上的心虚,但他更心虚,他根本不敢看她。
她上完药,轻轻地在伤口处吹了吹,想让药膏快些渗进伤口里。一阵柔软温热的风拂过宋牧川的睫毛,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跟那几簇睫毛一样,在战栗着、摇摆着,飘飘然地去往了一个虚无之地,无法坠落。
他猛地回神,连忙起身后退了一步。
他不该来的,他好像犯了一个错误。尽管无人会指责他,可他为自己瞬间的心旌摇曳而感到卑劣。
“脸上只是小伤,并无大碍的。宋某只是想来看看夫人是否安好,一并问问鹘沙的事情。深夜打扰,实在冒犯,我不能留太久的时间,该走了。”
南衣有些发愣,怎么又喊她夫人了?还这么客气?宋先生有时候突然迂起来,让人有点无可奈何。
“哎你等会!”南衣连忙拉住着急要走的宋牧川,“我有正事要跟你说——完颜蒲若你知道吗?”
宋牧川的面色蓦然严肃了起来:“夫人是怎么知道她?”
看宋牧川这反应,完颜蒲若是真来沥都府了。
“我接到一个消息,说完颜蒲若秘密去了金陵。”
宋牧川站着思索了许久,想问南衣是如何得到这个消息的,却并没有问出口。这段时日下来,他早就明白南衣并非同他想象中如白纸那般简单,鹘沙的事,她隐瞒了一些东西,但他不打算刨根问底。他信任她,清楚她的为人,就算隐瞒,也是一种保护和无奈。
更何况,这个消息分量之重,足以扭转一些被动的局势。
宋牧川道:“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很重要,多谢。”
南衣咬咬牙,问得有点忐忑:“谢却山回大岐了,你知道吗?”
“我听说了,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这也是宋牧川疑心的点,鹘沙的事情一出,谢却山就被调回了大岐,同时他还得知完颜蒲若进沥都府的消息,放到一起看,怎么都是谢却山的处境微妙。
可谢却山究竟只是失了信任,还是暴露了身份,他不敢去想。
他以为南衣会知道些什么,可她只字未提。
“这背后……会不会是岐人的什么阴谋?”南衣绕着弯子地问。
宋牧川皱着眉头思忖着。
南衣小心翼翼地建议:“能不能派人跟着他?”
半是私心,半是蹊跷。
“我回去就遣人去探探情况,若有什么异常,我会想办法告知你。”
南衣松了口气:“好。”
“对了,”宋牧川又想到些什么,“章月回的归来堂,其实是在完颜蒲若的扶持下才能迅速做大的,听说他曾来望雪坞求娶你……你若与他碰见,还是得小心一些。”
宋牧川打开了门,重新步入了大雨中。
雨夜将一切密会的痕迹都掩去。
——
金陵城未曾遭受战火,鱼米之乡素来富庶,城中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气象。
完颜蒲若秘密南下,一路都扮作普通商贾。她汉话说得好,又极其通晓昱朝文化,在打扮上稍下工夫,便与寻常汉人女子无甚差别。
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不想她一入金陵的驿站,便有人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地欢迎她,还高呼着欢迎大岐使节。
不日之前,宋牧川传密信给中书令沈执忠,完颜蒲若去往金陵,她想躲在暗处使诈,他们很难拦住,最好把她引到众人瞩目的位置上来。
这封信之后,宋牧川切断了与金陵秉烛司的大部分联系。完颜蒲若敢如此自信地去往金陵,那就说明,叛徒位高权重,很有可能还是金陵秉烛司的人。
沈执忠安排让已经在金陵安家的谢铸出面,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完颜蒲若,宣称长公主殿下是来出使昱朝的。
一下子,完颜蒲若便成了众矢之的,她的存在在百姓之中迅速口耳相传。
这个微妙的举动,让完颜蒲若被迫站到明处,占尽先机的主动都成了被动。
第109章
你和他
章月回耳目灵通,很快便听说了完颜蒲若在金陵的情况。
他幸灾乐祸起来,惯会运筹帷幄的长公主被昱朝臣这么大张旗鼓地摆了一道,不知道会怎么发火呢。
又莫名有些唏嘘。
他以为这个王朝烂到骨子里,早该散了,可偏到了江山倾颓之时,仍是万众连心,臣民上下拧成一股绳。
王朝应该感谢他的子民,何其幸哉。
只是,章月回不觉得自己是他的子民。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啥。座下看客?那他该为谁喝彩?
想着想着,后背开始发凉。
他愿意做看客,别人却未必愿意让他在台下稳稳地安坐着。知道完颜蒲若去金陵的人屈指可数,这消息是他传出去的,现在局势又这么僵,她迟早会把账算到他头上来。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章月回很烦恼。
人活一股劲,可他觉得自己的那股劲正在慢慢地泄掉,连报仇的心性都在流失。
时至今日,他是真的想跑路了,可怎么才能让南衣心甘情愿地跟他走呢?
刚在想着南衣,南衣便不请自来了。
今日秉烛司密探传回消息告知南衣,北上的队伍里,根本没有谢却山,只有他的贴身侍从贺平。
谢却山没有回大岐,那他会去哪里?难道还在沥都府?南衣不安极了,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困局,能让谢却山这么一个狡猾的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实在是心慌又毫无头绪,想到这事既然跟完颜蒲若有关,而宋牧川又提醒她,章月回是完颜蒲若的人,她忍不住抓着这条头绪开始猜测,会不会是章月回出卖了谢却山?
她心底里觉得章月回不是那样的人,可她现在也不敢说自己了解他。她不确定在更大的利益和压迫面前,他会做出什么选择。毕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
南衣也顾不上太多了,死马当成活马医,直接跑来花朝阁寻章月回。
“你们都出去。”南衣扫了一眼房里涌进来招待她的侍从,一点好脸色都没给。
侍从们不敢动,纷纷看章月回的眼色。
章月回嬉皮笑脸地摆摆手:“这是你们未来的东家夫人,她的话就是我的意思。”
“东家夫人好,小人告退。”
侍从们齐声行礼,纷纷退了下去。
南衣在心里已经狠狠踹了章月回几脚了,这个奸商,实在太口无遮拦。她刚想出言反驳,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被他带到了这些无聊的口齿之争的话题上。
她还是得迅速回到自己的阵地里,气势汹汹地问道:“章月回,是不是你出卖了谢却山!”
章月回定定地看着南衣,心想她怎么跟谢却山越来越像了,一点都不好骗。
见到南衣,他很高兴,她的到来就像一阵春风呼呼地撞开窗子,哪怕春风不为他而来。
他猜到她要问什么了,这么气冲冲地过来,想必是从秉烛司那得到了一些情报,知道谢却山如今处境不好。秉烛司能查到他和完颜蒲若的关系,在她的视角里,他确实是最可能出卖谢却山的人。
可他还是想拖延着时间,不希望她问出口。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自他在她面前忏悔之后,他承诺给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全力以赴地在做,甚至还咬牙切齿地帮了自己的死敌谢却山。
这些事情,并不是举手之劳,他也押上了身家性命。
章月回虽然是厚脸皮的混不吝,可他此刻还是有些伤心。
他也不是什么话都能接住的。
他脸上的笑变成了几分真切的苦笑:“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你既然觉得是我做的,那便将镯子砸了好了。”
南衣的气焰瞬间便退了下来。她忽然意识到,那天章月回说镯子不许摘,否则就出卖谢却山并不是一句威胁,而是一句承诺。
为了她,他不会出卖谢却山。这是章月回捧出来的真心。
她利用了这份真心,完事还要上去踩两脚。南衣顿时就有点后悔,不该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好像真的不是他做的。
气氛有些僵住了。
她表现出的愧疚让章月回又迅速地活了过来。此时不趁虚而入,更待何时?
章月回顺势拉着南衣坐下来,略显哀怨地道:“你想想,鹘沙的事我也有份,我要是真出卖了谢却山,我还能这么安然坐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