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杯子放回桌面,杯底和桌面碰出一声闷响:“不过现在看来,她应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你平常很宠爱她,是这样吗?”
“阿姨,我以为您找我,不是为了说这些的。”杨重镜笑了一下,没有表露出什么在意。他没有品那杯茶,只看了一眼其上漂浮的茶叶碎,轻声说:“她现在已经不是小孩了。”
徐月睨了他一眼,没有话题被打断的不悦,甚至笑出了声,心情很愉悦的样子,反问道:“那你觉得,我找你是为了说什么?”
“不说一下您的孩子吗。”杨重镜笑不出来,他唇角的弧度些许牵强,红肿的眼皮在此刻泛着疼。方才伪装出来的轻松,也如同易碎的泡沫,光是提到那个人的名字,就轻而易举地被戳破,露出肉眼可见的难过:“季楠。”
他的声音稍稍有些哑,很明显的,是情绪极度压抑之后的沙哑:“我以为,他现在的情况,您会关心——”
话语不自觉地带上刺,徐月听得出来。她笑意不减,反而加深许多,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眉眼都带上嘲弄,仿佛杨重镜的话不可理喻。
“他不需要我的关心。”女人敛去笑意,神色在短暂的一秒内退却,变得冷淡凉薄,口吻也骤然降温,淡淡道:“既然你主动提了,那我也不想和你废话。”
徐月站起来,宣判一般,轻声说:“你不要再来找他。你们之间,不要再有任何关系。”
“不可能。”杨重镜想都没想,没有半点犹豫,脱口而出。
他坐在原处稳屹不动,眼皮都尚未抬起来,态度坚定又固执,丝毫不肯让一步,不给任何回旋的余地。
“那你就试试看。”
徐月也不恼,她笑起来格外漂亮,和季楠八分相似的一张脸,却透着绝然不同的感觉:“我只是通知,我不会再允许他来见你,杨重镜。”
“我希望你知道,他和你不一样。你们都太感情用事了,对你来说,或许是可以的。但是他不可以。”
徐月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都没给杨重镜一丁点插嘴的机会:“至于他的病,我会给他提供最好的医疗团队,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
杨重镜同样站起身。
他个头高,和徐月这样近的距离相对峙时,竟然隐隐有了几分将对方压过去的气场。
他没有被对方的话动摇分毫,只觉得荒谬,所以甚至轻笑出了声,同样回以一字一句,慢慢说:“阿姨,没有人是一样的。”
“我只知道,生病的人,总是需要爱的人陪在身边。或许和您说的一样,他并不需要您的关心。”
杨重镜字字带刺,半点不收敛话里的锋芒,说:“但我是他爱的人,所以他需要我。我不可能走。”
气氛争锋相对的,徐月觉得有点晃神。她忽然觉得有意思,看到杨重镜据理力争,满嘴都是爱不爱的时候,尤其让人生出兴致。
她想起上一次这样的场景,还是季楠跪在徐家的灵堂,固执得令人发指,就为了得到一张飞往中国的机票。
而上一次,她是怎么决定的呢?
她年纪还是大了。换做再年轻一点的时候,就算季楠将那双腿跪到废掉,也不会点头,睁一眼闭一眼,随他那样胡闹去。
只是好像她给出的纵容太多,所以这些小辈,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打着爱的旗号,做出这般违背世俗的事来。
两个男人……两个男人。
徐月闭了闭眼,光是想到,就觉得气不顺起来。
她最讨厌的,就是季楠那一头男不男女不女的长发。
她徐月的孩子,怎么该是这副样子!如果需要靠着雌伏男人的身下讨生活,那和她最瞧不起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杨重镜。”徐月笑了笑,气定神闲道:“他从来没有说过需要你陪。”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徐月抬了下眼,不太在意地从杨重镜脸上扫过,身子也同他的肩膀擦过,淡淡留下一句话:“他毕竟是我的孩子,我比你了解他。”
徐月拧开了门,外面的冷白色光线顺着打开的缝隙照落进来,打在杨重镜的脸上,刺的眼睛生疼。
他站在原地,看着女人走远的窈窕身姿,眸色深深,许久没有动弹。
手机设置的闹钟如期响起。
杨重镜第不知道多少次摁亮屏幕,他将闹钟滑灭,没有看到想看的消息,又重新将其装回了口袋。
到了下班的点,宁城的雨还是没有要停的迹象。
街道上亮起路灯,商铺也闪着五彩的霓虹灯,在雨滴的折射下闪出斑斓的光线,显得格外漂亮。
到了夜里,气温开始降。白天还有闷热,这会儿就变得有些凉。杨重镜只穿了件短袖,站在风口处,被吹得有些凉。
他摸了下裸露在外的胳膊肘,掌心的温热降下了肌肤上的鸡皮疙瘩,缓了好一会儿,才重归于好。
办公的大楼最后一盏灯也灭了。
最后走的同事和杨重镜打招呼:“还不走啊?杨主管。”
“嗯,我等人。”杨重镜稍稍颔首,抿着唇露出个笑来,客套道:“路上小心。”
他说完便收回视线,目睹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缓缓跳动到十点整。
最显眼的地方是风口,但是杨重镜固执地不肯挪动。他相信季楠听见了自己说的话,即便对方并没有给出回应,他也依旧有着没由来的直觉,那就是季楠一定会来。
可是现在,他有点遗憾地低下头,想。
他想要等的人,大概率是等不到了。
或许不是不愿意来,杨重镜自我安慰,下意识地替对方找理由,只是被徐月拦住,毕竟对方下午才找过自己,说过不会再让他们见面。
徐月是个多强硬的性子,手段也肯定强硬,所以季楠没有办法从她手上脱身,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没什么不能接受的,杨重镜将手机收起来,脖子稍稍缩了一下。
他抬起脚来,想着山不就我我就山,只要自己再去找一次,季楠不至于不见他。
明明早上说好了的,不是吗?说了晚上要见面,那就不能食言——
“哥哥,”季楠的声音急急的,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念想:“抱歉,我来晚了。”
杨重镜的脚步骤然停住。
他不可置信地扭过头,看见对方怀里抱着束花,身上还穿着早上见面时的衣服,长发散在身后,是自己给他梳的那个低马尾,眸子澄澈得要命。
季楠身后是蜿蜒的车流,路灯照在其上,打在他棕黑色的发丝上,泛着金黄色的灯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逃跑的天使。
而此时此刻,这个天使正站在杨重镜面前,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小心翼翼地诉说着自己的抱歉:“花店很多都已经关门了,哥哥,我下一次再给你挑好看的,好不好?”
“我找了很多家,但是来得太迟了。有点枯萎的,你不要嫌弃。”
季楠低垂着眼眸,在杨重镜的面前停下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没有再靠近。
他伸出手,将那束花递过去,说:“路上出了一点意外,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是的。”
杨重镜咬着牙,用力捏着手里的手机,直到指节都因此泛着难看的青白,才狠狠揽过那一束花,堪称暴力地抓着底部,从季楠手中粗暴地夺了过来。
他稍稍垫起脚,全然不顾过路人的眼光,随手将手里的手机扔到地上,用力捏住那束捧花,用另一只手,掐着季楠的后脖颈,将人狠狠压向自己,半强迫地逼迫对方同自己接吻。
唇齿碰撞之间,一下就撞出血腥来。是疼的,不带温情的。
杨重镜太害怕现在是在做梦,所以他需要用力,也需要求证。
徐月说的话,杨重镜一个字都不相信。
他就是季楠爱的人,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也是最爱的人。
第95章
“跟我回家。”
依旧下着雨,照着橙黄的光,在空中折射出白点,像虚幻的,另一个世界。
季楠下意识地去扶杨重镜的腰。他身子稍稍向后踉跄两步,随后稳住身形,低下头和杨重镜接吻。
耳边只剩下浠沥的雨声,季楠听见雨水落在有些萎蔫的花瓣,杨重镜的呼吸和细微的喘,混在一起,叠着如擂的心跳响起。所有的一切都犹如放慢了节奏,季楠头脑发昏,从喉头挤出一声很轻的哼。
他顺从杨重镜的节奏,很少见地在接吻时露出柔顺,如同对恋人无声的安抚。
杨重镜揪着自己衣领的手缓缓失了力气,季楠感受得到。爱人宛如惊弓之鸟,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细微的轻颤,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会消失。
“……哥哥,”季楠稍稍撤开身,单手抵着他的肩膀,原本有些失色的唇被吮出鲜红的艳色,声音低小,轻声地呢喃:“下雨呢。”
“好晚了,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季楠下唇被撞出一道细小的伤口,说话时扯到破处,带来些电流般的麻。
他学着杨重镜曾经安抚自己的模样,抬起揽住对方腰身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背脊,动作不太熟练地轻哄,像给动物顺毛。
直到掌心下的肌肉逐渐有了平缓的迹象,季楠才停下手上的动作,有些无措地眨了两下眼。
他的眼睫毛很长,甚至于雨滴落在其上,缀着细小的残留,反向折出路灯的白光来。
杨重镜呼出口气,终于在这个带着体温的拥抱中回过神,摇摇欲坠了一整天的心脏,也重归于原位,一下又一下,有力地跳动着。
他神智回笼,这才看见季楠眼睫和肩头的雨水,有些懊恼地抿了下唇,将人拽着向公司的大楼下跑。
“怎么没打伞?”杨重镜站定身形,伸手用尚且干燥的衣袖,去擦对方发丝沾染的雨滴,说:“本来身体就不好。”
季楠低着头,没说话。
他出神一般地看着杨重镜还泛着肿的眼皮,牛头不对马嘴地,突然出声:“你哭了。”
季楠双手冰凉,面色也被光照得发白,只有一双唇透着艳色,整个人都透出颓废的病态。他抬起手,指尖的冰凉触碰到杨重镜滚烫的眼睑,被烫伤一般,微微抖了抖。
好像遇见自己之后,杨重镜才总是红着眼睛。
明明不是本意,可事实上,就是因为自己,杨重镜才会难过,伤心,痛苦,甚至于几度崩溃到落泪。
季楠都看见了。
隔着玻璃窗,季楠能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他看得见杨重镜的狼狈,蹲在地上,毫无形象地掩面抽泣。
即使是隔着一道走廊,季楠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痛苦。眼泪一颗颗砸在自己的心里,每一粒都是滚烫的,一砸一个漆黑的洞。
胸口被黑黢黢的黏液附满,季楠被堵的没有办法喘气。他几乎是茫然地抓着胸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是我错了吗?”季楠转过头,分不清是问自己,还是在问医生。
医生扫了一眼季楠看的方向,没做过多的思考,只说:“你现在的情况,最好是留院观察。他太影响你的情绪了,所以我的建议是,你们短时间内,不要再见面。”
这不是季楠想要听到的答案,所以他摇了摇头,说:“我答应了,晚上会去见他。”
“我不认可你的行为,徐。”约翰头都不抬,淡淡道:“徐夫人也不会赞同你。”
季楠没再吭声了。他收回视线,自顾自地看向窗外。
杨重镜在那里蹲了多久,季楠就这样看了多久。
约翰对此感到无奈,他劝解无果,于是在心底默默给对方下了“望夫石”的判定。
徐月找过来的时候,季楠依旧那么坐着,头别向一边,目光没有焦点的,落在窗外。
“徐风遥,”这是徐月第一次连伪装都不再有,直呼他的全名,说:“见到妈妈,连声问候都没有吗?”
“你和他说了什么。”季楠神色淡,语气也是。他似乎感到累,唇角的弧度都不再抬一下,只问:“让他以后不要再来见我,还是什么别的?”
徐月蹙起眉头,她厌恶季楠这样的态度。
季楠也不屑于知道她是爱还是厌恶,他闭了下眼,声音很轻:“只要我活着,我就不可能不见他。”
“我对您还有用处吧?”季楠扯了下唇角,他头痛得紧,想要笑一下,又不太笑得出来,所以显出来几分不明显的讥讽:“妈妈,如果您觉得我还有用,就不要插手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公司要洗白步入正轨,我才是您最听话的棋子。”季楠垂了下头,如同生命力被骤然稀释,拦腰斩断似的,看上去有种诡异的割裂感:“我可以什么都听您的话。”
除了和杨重镜断开。
“你在威胁我?”徐月感到新奇,也同样觉得荒谬,有点用力地拍了下桌子,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徐风遥!你不要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那群高利贷的手上救出来!”
“我给您挣得业绩连本带利早就还够了。”季楠叙述事实,他抿了下唇,说:“您不能什么甜头都不给我。”
“我从来没有别的请求。”季楠扭过头,撑着桌面,站起身来。他直直看向女人的双眼,隐隐透着熟悉的,徐月前不久才在杨重镜身上看见的固执:“只有这一个,您明明答应过我,不会拦着我。”
“回国的时候,您对我说的话,现在是要反悔了吗?”季楠步步紧逼,一字一句:“还是因为,那只是哄骗我的理由——”
“三年前,你逼我走。我跟你走了,因为我欠你的,所以我还给你。”
他面色无波无澜,像是早就想要说,只是迟迟没有找到开口的契机:“现在我还够了,我不可能再离开。”
徐月抬起眼,隐隐约约的,忽然觉得这个人陌生。她忽然间有点意识到,季楠看向自己的眼神,冥冥之中,好像有些变了。
她忽略心下的那股怪异,不再花费时间他纠缠,撂下一句“锁起来”就径直离开。
从前的季楠太过听话,所以谁也没想到,一直安安静静的人,能趁着无人知晓的时候,反手将窗户砸碎,没有丝毫顾忌的,翻身闯出去。
季楠逃出徐月锁起来的牢笼,带了一束不算新鲜的花,如他所承诺的一般,去迎接自己的爱人。
他们要一起回家。
不再是单独的任何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这三个星期隔日更哦宝宝们~考试结束会在置顶说!
第96章
“还会回来吗?”
鲜红的玫瑰花瓣带着雨水的点缀,被杨重镜一股脑塞进季楠的怀里。
他反手拉上车门,摇上车窗,开了制热的空调。
“先擦擦,”
他翻出条毛巾,盖在季楠湿润的长发上,动作有点焦急,刚放下毛巾,又伸手去试空调出风口的温度。
面上的表情倒是还算得上镇定,动作的慌乱却将人暴露了个彻底。季楠沉默少时,有点看不下去,伸出手去,抓住了杨重镜的手腕。
“哥哥,只是淋了点雨,不会感冒的。”季楠调整了下花束的位置,低下头,好方便自己朝杨重镜的方向探过身去。
他抓着对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很轻地蹭了一下,轻声说:“你看我,是不是好好的?”
杨重镜很慢地眨了眨眼,顺着对方的意思,不太用力地摩挲过季楠的侧脸。
温热的体温在掌心蔓延,有着温软的实感。
这样的季楠太过乖顺,鲜活又真挚。仿佛白天时候,杨重镜在医院看见的那个人,只是他做的一场噩梦,梦醒了,现在的一切都是好好的。
季楠没有生病,他们之间也没有徐月这个阻碍。
如果可以的话,杨重镜比谁都要希望,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收回手,眼神里残余的缱绻也随着这个动作尽数褪去,被堪称冷淡的凉薄所替代。
热气开始蔓延了,空调终于有了效果。杨重镜感受到出风口吹出来的温热气体,将季楠另一只搭在大腿上,烫伤未愈的那只手拉了过来。
虎口处的疤痕尚未褪去,杨重镜却觉得,这个伤疤,从未如此刻这般让他觉得碍眼过。
“季楠,你答应过不会骗我。”
他缓慢地揉搓着那一小处疤,低垂着眸子,视线却灼热的,几乎要将季楠的肌肤烫出一个洞来:“……现在能不能告诉我。”
“这和你的病,又有什么关系?”
杨重镜一直垂着眼,睫毛随着话音的停顿而抖动,彰显着主人的情绪,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你要做手术,明天就会走吗?什么时候走,还会回来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如同连环炮珠,没有留一点缓冲的空隙。他的语调不算着急,话音也称得上缓。
从见面季楠的那一秒,杨重镜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只是内心的惶恐胜过这份好奇,所以一直到现在,他才一一将积攒了一整天的疑惑抛了出来。
季楠张开的唇微微嚅嗫着,下意识地,侧过头去。像是在逃避,不愿意面对这样直白的质问。
“我不是在逼你,”杨重镜察觉到季楠的沉默,他喘了口气,停顿少时,脊梁稍稍弯下去,轻声说:“楠楠。”
“不想说就不说了,”他喉结有些生涩地滑动一下,后知后觉地,生怕自己的语调再次刺激到季楠敏感的神经。
杨重镜哄小孩一样,温言道:“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只是我怕你不回来,所以我得先知道这个,到时候可以陪着你。”
外头的雨滴落在车窗上,滴滴答答,混着遥远处的嘈杂人声,衬得周围格外寂静。
季楠心头细碎的浮躁被略去,他觉得雨声悦耳,手心被杨重镜真实的体温包围,很轻易地感到安心。
“是真的,哥哥。”他看向杨重镜的脸,扭过头来,唇角很轻地勾起一个弧度,有点乖巧地笑了:“是开罐头被划的,我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