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父母,没有同他关系亲近的师长,将他视如己出的秦嬷嬷死于非命,连同自己一起长大的玩伴也糟了歹人的毒手。
养大的小皇帝恨他入骨,视为妻子的人处心积虑想要要了他的命。
就连那唯一能?给他带来尊严的权柄也被人一朝夺去。倘若他苟活一世,便只?能?做一只?成日里东躲西藏的丧家?之犬。
其实若易地而处,换做孟琬面对这样的局面,应当也会?尽数饮下那壶毒酒了解掉自己的性命吧。
说到?底,终究还是她亲手杀了他。
前世孟琬也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可她全然不敢往下细想,就像她满心欢喜地拿到?那瓶行香子时,不敢将心中暗暗怀揣着的期许告诉旁人。
她的确是做好?了与他相忘于江湖的准备。
可倘若朝局稳定,谢昭明可以独当一面。她自然也是愿意抛下宫中的荣华富贵,溪山作伴,云月为俦。
即便是远隔天涯海角,她也是一定能?寻到?他的。
可这一场美梦终于还是随着他的猝然离世而幻灭了。
孟琬抬手揩了一把还未掉落下来的泪珠,也轻轻地躺回?到?了被褥里。
她也不知道他此刻究竟有没有睡着,但还是在他身后低声说道:“我们到?时赶路赶得快一些。冯九会?没事的,母亲也会?没事的。”
关窍
回程的速度比去时快上许多,
不到一个月便赶回了京师。
两人风尘仆仆地回到府中,还?未来得及坐下喝上一口热茶,
便听得?小厮通报:“殿下,王妃,茂成求见。”
茂成从前算是冯九的手下,鲜少直接与谢玄稷联络。此番见到他直接向自己汇报进展,谢玄稷心中是说不上来的滋味。他轻轻叹息一声,抬手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前厅里?走进来一个屠户打扮的男子。衣衫褴褛,
头上包着?一块灰色的头巾,衣襟处沾满血迹,看起来实在是邋遢得很,
孟琬一时间有些?愣神,
谢玄稷亦是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半晌才认出他来。
谢玄稷蹙了蹙剑眉,
问道:“怎的打扮成这副模样?还?有,
冯总管究竟是怎么回事?”
茂成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回道:“殿下,
小人前段时日同冯总管在城郊找到了那玉婵姑娘的下落……”
谢玄稷打断道:“京城城郊?”
“正是,
”茂成道,
“起先我们派了许多人手去玉婵姑娘的原籍寻人,却不成想她就在我们眼皮子地下,倒也?是白白费了许多功夫。”
他叹了口气,
又继续说道:“那玉婵起初还?以为我们是宁王的人要杀人灭口,失言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倒让冯总管从她口中诈出了许多东西。后来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便什么也?不肯说了。冯总管怕宁王的人察觉,便想着?先寻个不易被?人发觉的地方,
将玉婵姑娘安置起来,可不成三两日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回来,只?怕是已经……”
“既没有寻到他的下落,咱们便也?先从好的方面想想,”孟琬突然开?口,“他们想要将这么大个人运出城,绝不是件容易的事,禁军那边一定会听到什么风声。如果?没有,那人大概还?在城内。”
茂成连连点头道:“小人也?去右骁卫那边打探过了,并?无可疑的人或棺椁被?送出城。”
后半句话声音越说越小。
“派人跟着?成王了吗?”谢玄稷问。
“一直跟着?的,可他们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跟踪他们,还?刻意将我们引到小巷子里?动手,好几个弟兄都受伤了。”
谢玄稷又问了几个问题,但?听茂成的回答,他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可冯九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成王的人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谢玄稷看似待人冷淡,可比谁都要重情谊。他已然知道冯九是凶多吉少,但?仍不死心地一个地方一个地方问茂成有没有去找过,最后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案。
问到最后,谢玄稷的手紧攥着?扶手,指节咯吱作?响,似是要将它捏碎了一般。半晌,他徐徐松开?了手,倦然道:“你先下去吧。”
“等等,”孟琬出声将人叫住,“那玉婵姑娘现在何处?”
谢玄稷也?意识到自己适才实在是神思不属,竟连这样重要的事情都忘记过问,于是也?开?口问道:“冯总管去寻关玉婵的地方时,应当不会将她带在身边。她人现在被?你们关在什么地方?”
闻言,茂成立刻跪倒在地,顿首道:“小人无能,将玉婵看丢了。”
谢玄稷刚要出言斥责,却听见孟琬先平声开?口:“你可知道玉婵供出了什么?”
“那夜将穆利可汗带到红袖招确是受了宁王的指使。”
谢玄稷沉着?脸道:“此事我们一早就已经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还?有,”茂成答,“玉婵为了保命,同冯总管说她知道那盒子能用何种方式打开?。”
孟琬困惑道:“这样涉及身家性命的机隐,宁王缘何会告诉玉婵?这样的事情本?不该告诉玉婵的。他便不怕玉婵说漏了嘴,让此事传扬了开?。若传到陛下耳中,通敌叛国,就算他是亲王,也?是足可以要了他性命的。”
“这机关倒也?不是宁王告诉玉娘子的,而是穆利可汗。”
“哦?”孟琬眉毛不自觉轻轻一扬。
“这盒子为星罗国的能工巧匠所制,此物不但?乌热有,穆利可汗手里?也?有。众人只?知道它是精铁铸成,只?有原配的钥匙才能将它打开?。但?其实上头那把锁不过是个障眼法,而打开?它的真正方式其实根本?不需要钥匙。”
孟琬眉间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茂成继续解释道:“只?要按照固定的节奏敲击盒子的六个面,那盒子自然就能够打开?了。那玉婵也?是在同宁王切磋音律的时候无意间猜到敲击盒子可能用到的节奏,那日冯总管让玉婵一试,她只?试过了几次,便将那盒子打开?了。冯总管一见到了里?头的东西,脸色立刻就变了。小人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也?知道信的内容大约不便让小人知道,于是就没有再多问。”
“后来冯总管又将那盒子交到了小人手上,告诉小人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住此物。小人想,冯总管或许就是知晓了此事,所以才被?成王的人灭了口。”
“那盒子现在还?在你手中吗?”谢玄稷问。
“在的。”
茂成说着?便解下了背后的包袱,将包裹着?盒子的布解下一层又一层。
孟琬接过盒子,对着?六个面分别敲击了两下子,盒子纹丝不动。
她头脑飞速地转动了须臾,又尝试着?用《破阵区》的鼓点在盒子上瞧了瞧。
仍旧是没有任何反应。
谢玄稷止住她的动作?,“这世上的乐曲千千万万,你这样一首一首地尝试,也?不知道要试到什么时候。况且,成王他们也?未必会将它设置成某一段乐曲的节奏。”
孟琬沮丧地将那盒子松开?了来。
“也?罢,”谢玄稷觑了茂成一眼,“你再去追查玉婵和冯九的下落,若有什么情况,速速来回禀我。”
茂成离开?之后,谢玄稷深深吸了一口气。
又过了须臾,他站起身来,转过身就要往门外走。
孟琬叫住他:“你这是要去哪?”
“沐浴,更?衣,去见母后。”谢玄稷回答得?简洁。
孟琬问:“只?有我们两个人去吗?”
谢玄稷原本?是打算自己一个人进宫,先去向皇后请了安,再去福宁宫同皇帝上奏宁王与李屿的事情,是没有打算带着?孟琬一起去的。
他顿了顿,此事却也?没心思再说什么刺耳的话,只?淡淡道:“你这一路也?十分辛苦,好好在府里?歇息吧。其余的事情,你就不必管这么多了。”
孟琬道:“朝政的事情,我自是不想管。可皇后娘娘的事情,我却不得?不管。”
谢玄稷也?意识到了她指的是什么事,微微抬眸。
孟琬接着?道:“我总是担心宫里?的太?医离这漩涡的中心太?近,失了医家的本?心。左右我们在太?医院又没有知根知底的人,不如从民间请了大夫替母后仔细悄悄,如此,大家也?都心安一些?。”
谢玄稷立刻交代手下去请京城里?除了太?医正之外其他医术精湛的大夫。
孟琬又道:“外臣进宫多有不便,殿下别忘了先派人去请示陛下。”
“如此岂非打草惊蛇?”谢玄稷道,“郑氏一直在陛下身边,我只?怕她又会说些?什么,从中作?梗。”
孟琬道:“她无非是说放着?好好的太?医不用,从宫外请大夫进来,有伤皇家的颜面。可我们又不是信不过宫里?的太?医,只?是觉得?宫中的太?医虽精通医道,可并?不擅长以药入膳,做出来的东西难吃得?很?,母后没有胃口。所以我们才请大夫进宫,与太?医一同斟酌用药。如若咱们已经这样说了,郑氏还?在一旁阻挠,只?怕会让皇帝疑心她是别用有心。”
没过多久,大夫便被?手下领回了王府。那边向宫里?请旨的小厮也?折了回来,说皇帝准许他们带民间的大夫进宫。
谢玄稷于是先去福宁宫向皇帝谢了恩。
皇帝见他不在裴知行和宁王的事情上纠缠,只?同他表达了自己对母亲的孝心,倒也?没有多为难他。只?夸赞了他几句办事得?力,便放他早些?去向皇后请安了。
皇后原是不见生人的,也?向来不是十分在意自己的身子。
但?回想起这些?年对谢玄稷的忽视和亏欠,她也?不愿拂他的好意,最后还?是点头应允了。
那大夫给皇后搭了脉,眉头不知不觉间越皱越紧。
孟琬也?觉察出来他神情不大对,直接问道:“大夫,可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吗?”
大夫抬起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随即“扑通”伏跪在地,有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在皇后身边服侍的碧云,沉声道:“可否请姑娘将将娘娘今日服过的药给老朽瞧一瞧。”
碧云回道:“奴婢去看看有没有剩下的。”
片刻,她从外头走了回来,手里?捧着?一个药罐子,里?头的药汁还?剩下大半。
大夫将已经放凉的药汁倒到小碗里?,取银针来探,针头并?没有什么变化。又舀起一小勺尝了一口,随后缓缓摇了摇头,嘀咕道:“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孟琬问:“大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夫道:“老朽方才替皇后娘娘把脉,觉得?皇后娘娘的脉象有些?奇怪。”
谢玄稷陡然色变,大声诘问道:“可是有什么人在娘娘的吃食里?下了毒?”
这一吼冷不丁将那大夫吓得?双肩一颤。
皇后脸上却还?是波澜不惊,“三郎,你且听大夫把话说完。”
说罢又转头望向大夫,“本?宫前些?日子身上是觉得?有些?不适,可如今倒没觉得?有什么,您是觉得?哪里?奇怪?”
大夫小心翼翼道:“诚如殿下说的那般,老朽怀疑有人在娘娘的汤药里?下了慢性的毒药。”
皇后脸色微变,“怎么会?”
大夫迟疑道:“老朽确是诊出娘娘身上有用过药的痕迹,可有一事十分奇怪。”
“什么?”
“照理说娘娘若真是被?人下了药,体内累积的毒素应该是越来越多的。可老朽适才替娘娘把脉,要十分仔细才能发觉娘娘体内还?有残存的毒素。看起来,娘娘的药似乎已是停了三个月有余了。”
“三个月……”孟琬沉思了一会儿,“三月以前不正是我们去渊州的时候吗?”
她觉得?有一个念头都快冒出脑子里?了,可却忽然被?卡住,头脑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
她于是扭头看向谢玄稷。
谢玄稷也?突然想到了什么,问碧云:“你是我们去渊州之前才来伺候皇后娘娘的吧?”
碧云道:“是。”
“那三个月以前是谁人伺候皇后娘娘的?”孟琬脱口问道。
在碧云开?口回答前,皇后先行抬手屏退了其他宫女内侍,也?让那大夫退到了殿外。
皇后道:“先前侍奉我汤药的,是我的贴身女官杏香。算起来,她在我身边侍奉也?快有一年了。前些?日子她说母亲去世,我想着?身边也?有人伺候,便放了她回去守孝。”
孟琬也?是这时候才想起,原本?皇后的贴身女官是另一个服侍更?久的宫女。只?是去岁那宫女卷入了女官遴选收受贿赂一事,尚宫局这才指派了这个杏香来贴身伺候皇后。
那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
突然,几个零碎的画面闪现在她的脑海中。
正巧此时碧云也?想起了什么,立时开?口道:“我记得?杏香与郑贵妃身边的露薇十分交好。”
孟琬一怔。
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事情此时都明了起来。
怪不得?当初露薇提起孝端皇后数次欲言又止。
怪不得?她在谢玄稷死后,才语焉不详地将当年的事情透出来一二。
原来参与毒害皇后,也?有她的一份。
孟琬还?未从这些?信息中缓过神来,却听见皇后幽幽开?口道:“此事我们几人知道便足够了,断不可向外声张。”
谢玄稷还?要说些?什么,被?孟琬不动声色截断了话语。
“儿臣遵命。”
出了椒房殿的门,谢玄稷没好气道:“母后为何永远都要这般忍气吞声?”
孟琬道:“那杏香既已经出宫,不是被?灭口,便是像那玉娘子一般躲了起来。没有证据的事情,就算宣扬到了御前,吃亏的也?是你。殿下,皇后娘娘也?是十分关心你的。”
谢玄稷沉默不言。
孟琬若有所思道:“不过今日大夫来给母后看病看得?这般顺利,倒是让我有些?意外。难道她是觉得?时隔这么多月,便诊不出什么了吗?”
碧云插言道:“倒未必是这个。”
孟琬步伐一顿。
“奴婢听说今日郑姑娘,哦不,是卫夫人,又进宫了。”
“郑妙言?”
“不错,不过她过些?时日应该也?不是卫夫人了。”
“怎么回事?”
“那卫小大人辞了官闹着?要出家呢。”
偶遇
碧云那边的话才说完,
谢玄稷的目光就落在了孟琬的脸上。孟琬倒也没有躲闪,径直迎了上去,
两个人就这么无声对峙了许久,才听见谢玄稷语气发酸地说了一句:“他怎的又要出家了?”
孟琬语塞,正准备说些什么驳回去,却?是倏然留意到了那个“又”字,心?中猛地一咯噔。
这辈子卫淇分明对玄学方术一窍不通,先?前也没听说他叫嚷着要出家,那这个“又”字又从何说起?呢?
他大约指的就是前世了。
想到此处,
孟琬更觉得胸中憋着一团气。
从前谢玄稷总是喜欢将谢玄翊搬出来刺他,除了几个与她交好的青年才俊被他骂过“妖妖调调”,倒也没怎么见他攀扯过旁人。
前世,
卫淇的官阶并不高。在谢玄稷还没有夺权之前,
他便辞了官吵嚷着要出家,
又和郑妙言和离了,
早就离开了权力中心?。
谢玄稷这个日理万机的摄政王竟然也曾留意过他?
再往下想了去,孟琬后?脊升起?一股子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