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士卒了，她发现自己从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有一丝丝的难受，到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仿佛她杀的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游戏里的一个个小怪，死了还会再刷新出来。
战争会改变一个人吗？
会的。
当一个人常年行走于行伍，以战争为生，就会对死亡变得麻木。
“你就是那个剑客？”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柏舟抬起头，看见一大群士卒拱卫着一个身穿铠甲的将军，他的铠甲也已经残破，脸上也满是血迹，但他那双眼睛闪烁着狼一样的光。
“阁下实力超群，剑术精妙，何故隐居于市井之中，不如投在我的麾下，哪怕你是女子，将来依旧可以封侯拜相。”
柏舟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城墙上面，这个校尉在纵兵劫掠的同时，也在小镇的城墙上驻防，也不知道是要防备谁，或许是防备追兵，又或许是防备别的溃兵。
五代十国这段历史之中，不过是藩镇军阀之间，你打我我打你，有的时候还会自己打自己。
“就是你下的令吗？”柏舟问，“是你纵兵劫掠，屠杀城中百姓吗？”
那校尉的神色未变，道：“阁下是来为城中百姓求个公道的？”
柏舟摇了摇头，直直地看向他：“不，我是来杀你的。”
然后她便提起了剑。
第1342章、河底晋级
在她将剑缓缓举起之时，她的身后仿佛有光折射出，也不知道那是夕阳的光辉，还是她身上所绽放出的圣光。
但在那一刻，校尉身边那些忠心耿耿的亲兵们全都变了脸色，眼中露出了刻骨的惧意。
他们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剑客，而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
当她冲上来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勇气举起手中的环首刀。
而那个校尉，他倒是提起了手中的长戟，往前刺去，但这一刺是徒劳的，柏舟只是轻巧地错开了身体，就躲过了这一击，下一刻，她便冲到了他的面前，手中的黄金剑刺进了她的胸膛。
或许是她这一击用的力气太大了，竟然因为惯性，带着他一起冲出了城墙，跌入了下面的护城河。
哗啦。
随着破水之声响起，柏舟沉入了河底，那个校尉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飘在她的身边。
但她的身边，不止一具尸体。
护城河下，飘满了尸体。
这个小镇没有守军，这支后唐溃兵几乎没有什么折损便冲进了小镇之中，在此之前，他们将排在小镇门口，等着入城的小商贩和附近村庄来赶集的农人们全都屠戮了。
他们的尸体被扔在了护城河之中，将护城河染得猩红。
柏舟坐在河底，仰头望着头顶上缓缓飘过的尸体，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富有贫穷，都只是沉在河中的无依魂灵。
最后一缕夕阳从水面上折射下来，正好有一位年轻女子的尸体从她面前飘过，她长得很漂亮，但她身上不着片缕，还布满了各种青青紫紫的伤痕，肚腹处有一道血肉模糊的大洞。
夕阳的光正好打在了她的脸上，那张满是惊怖和痛苦的脸，深深地刺进了柏舟的心中。
那一刻，柏舟感觉到之前所遇到了那些血肉模糊、凶残诡谲的灵异事件，和眼前的这一幕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
那些凶暴阴狠的妖魔鬼怪，和人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
这世上，最可怕的，还是人啊。
她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那是等级壁垒，她竟然在这个时候升级了。
她升到了融合境中期！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升级，而且如此顺畅，没有任何的阻碍，难道是因为在刚才那一瞬，她明晓了某种志诚真理，所以念头通达吗？
她坐在河底，在无数的尸体环绕之下稳定自己的修为，本来稳定修为是会有灵气波动，这样的波动足以搅起河中的万千水流，产生一场华美的奇观。
但诡异的是，今次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安静得宛如置身于无穷无尽的虚空黑暗之中。
等她稳定了修为，水面上折射下来的光再次亮了起来，这是经历了一夜，天亮了。
可是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见了让人不敢置信的一幕。
她看到河流之中干干净净，一具尸体也没有。
当然，还是有的，不过是一只腐烂的小猫，没有狗，因为狗在这个时代也是人们餐桌上的一道美味，哪怕病死了也是不舍得扔到河里让它自己腐烂的。
发生了什么？
她带着疑问浮上了水面，天空刚蒙蒙亮，一群来赶集的农人们在小镇城墙处排起了长队。
有的挑着担子，有的背着背篓，有的手里挎着竹篮，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他们熙熙攘攘，说说笑笑，来这座偏远的小镇赶集。
这是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一座小镇，更远就只能去县城了，而那个时代的很多平民百姓，这辈子都没有去过县城。
柏舟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陷入了幻梦之中，昨天屠城的那一幕，仿佛只是一场最深最远的恐怖噩梦。
忽然，从远处来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脸上带着笑容，坐在一辆牛车上，怀里提着一个花篮，她的衣着与旁人不同，是细布，耳朵上还戴了一对银耳环。
唐朝人本来是不戴耳环的，他们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打耳洞是蛮夷的恶习，但如今唐朝早已经灭亡了，再过三四十年，宋朝就要建立，人们也慢慢地开始流行起了打耳洞。
这个姑娘很美，一看便是某个富庶人家的小媳妇，她或许是刚回娘家去看了阿爷阿娘，坐着牛车回城里的婆家，她的篮子里装满了鸡蛋，还有一只双脚扎起来的老母鸡，可见娘家很疼爱她。
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但柏舟却只觉得浑身冰凉。
因为昨天晚上，她才在水底见过她。
第1343章、历史上最恐怖的一天
她突然明白了，这一个层级记录了青山镇历史上最痛苦最可怖的一天，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每到晚上子时，就回刷新，重新经历一次屠城。
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
永远不会停歇。
柏舟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无法减他们的血条了，他们不算真正的活人。
但在这个层级，他们又是有血有肉的，会疼会哭会叫，被刀剑割开喉咙的时候，会露出惊恐悲怆绝望的神色。
这是异界第七层，这里才是真正的地狱。
之前的六个层级和它比起来，简直弱爆了。
柏舟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如果真的有幸存者，或许在那些溃兵来之前，是最后的机会，可以救他们出去。
她立刻朝着小镇之中跑去，至于那些幸存者昨天是不是已经被杀了，今天刷新地图之后，他们会不会也一起活过来，她不愿意去想。
若是深想，回应她的，只有绝望。
柏舟没有看自己的手机，但手机还在一直直播。
这次直播已经直播了二十多个小时了，同时在线人数已经超过了六千万，还在不停上升。
有的人熬不了夜，不得以去睡了，还有的人畏惧那样凄厉的屠城景象，不敢再看。
他们可以津津有味地欣赏怪物吃人，但他们看不了人类的自相残杀，何况是一边倒的残忍屠杀。
代入感太强了。
那是深深刻在所有人类心底最深处的可怕梦魇。
但更多的人通宵达旦地盯着屏幕，他们想要看到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哪怕在河底只能看到一具具尸体。
他们甚至没有发现柏舟已经晋级了。
当然，也没有人会问“都一天一夜了，为什么女术师的手机还有电”这种蠢问题。
而上面几个层级的道门中人，也都聚拢了幸存者，等待着柏舟来带他们回到真实的世界。
当然，他们现在也不着急，反而围坐在一起看她的直播。
反正他们所在的那些层级是有电的，可以随时给手机充电。
她在城中找了一圈，看着那一个个鲜活的面孔，有包着头巾的妇人正在跟货郎讨价还价，有年轻小伙子在路边的小店里精挑细选一根铜簪，好在今晚幽会的时候送给自己心仪的少女，还有刚刚出炉的炊饼冒着腾腾热气，小贩正在卖力地吆喝，想要多卖出一些炊饼。
柏舟觉得自己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一样。
这样美好和平的景象，很快就要被无情地摧毁。
但她不能多想。
已经一千年了，她救不了他们。
她找遍了大街小巷，但都没有找到幸存者，莫非这个层级并没有幸存者？
忽然，她感觉到了什么，步子一顿，侧头朝旁边的一条小巷看去。
那巷子的深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乞丐，他们身上脏兮兮的，头上乱蓬蓬的，看起来很是凄惨可怜。
但是其中有一个，似乎比其他人干净一些。
柏舟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襟，将他拎了起来。
“你是阮文安的弟子之一，给他抬软轿的那个。”柏舟说，“你怎么在这里？你的那些师兄弟们呢？你的师父呢？”
那乞丐抬头看着柏舟，他的脸上脏兮兮的，但没有什么伤痕，看着似乎问题不大。
但他一开口，柏舟就觉得他的精神问题似乎很大。
“救我，救我！”他死死抓着柏舟的手，用尖利的声音道，“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我不想在这个世界一次又一次地被杀死，求求你救我出去，只要你能救我出去，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可以给你钱，我名下还有个公司……”
柏舟立刻按住他，道：“冷静点！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还有你们别的师兄弟吗？你们的师父又在哪里？”
她的声音就像有魔力，那个弟子慢慢地冷静下来，但他还是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说：“我们追着师父来到了这座小镇，本来已经看到师父的背影了，两位师兄去追师父，不知道怎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白光，师父和两位师兄全都被吸了进去，我们察觉不对，想要跑，刚刚跑出去几步，也被那股白光吸进去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他惊恐地看了看四周，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群士卒在小镇里大肆屠杀，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士卒从后面刺了一刀，死了。”
第1344章、不能使用法术了
“可是我又醒过来了，又被杀了一次。每一天都在重复，不管我躲在哪里，那些士卒都能把我抓出来杀掉……”
“等等。”柏舟打断了他，“你不是玄术师吗？为什么不反抗？”
她看了看他头上的血条，是开光境初期，对付一群普通人士卒，不是很容易吗？
那个弟子眼中的恐惧更深：“我，我不能使用法术了！连我的拳脚工夫也没什么力气，就像是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定是这个世界剥夺了我的力量！我甚至比他们还要孱弱。”
他指了指身边的这些乞丐。
那些乞丐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其中一个道：“小娘子，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是个疯子。”
又对身边的其他人说：“把他赶出去，别让他跟我们在一起，有这种疯子在身边，贵人们都不肯施舍吃食给我们了。”
那几个乞丐真的过来拉扯那名弟子，柏舟一挥手，他们便飞了出去。
但柏舟并没有伤到他们，他们也只不过是一群可怜人而已，现在的他们还不知道，即将迎接他们的是怎样的地狱。
乞丐们都吓了一跳，用看妖怪的眼神看了一眼柏舟，然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那弟子惊讶地问：“为什么你还可以使用法术？你到底是谁？这个异界是不是和你有关？我们师父是不是被你给抓到这里来的？”
他越说越激动，竟然想要来抓柏舟的衣领。
柏舟抓住了他的手，严肃地说：“这个异界有九层，为了来救你们，参加论道大会的所有道门中人全都困在了这个异界，现在他们生死未卜，你要是再敢污蔑我们，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弟子似乎被她的气势给震慑了，吞了口唾沫，道：“我也在镇上寻找过，但没有找到师兄弟们，师父也不在这里。”
他的眼中又浮现了一抹期望：“你能让我的法术恢复吗？”
柏舟摇了摇头，说：“根据我的推测，你之所以会失去法术，是因为你一来就被人杀了。只要不被杀，就不会变成普通人。”
那弟子脸上的神色变得很精彩。
他出身贵族，修为都是用资源堆上去的，从来没有和人正经战斗过，所以他才会在精神恍惚之下被人偷袭。
柏舟知道在他这里问不出什么了，叹了口气，道：“你跟我走吧。”
“去，去哪儿？”他忐忑地问。
“下一个层级。”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喊杀声，还有百姓们的尖叫声，接着便听有人喊道：“有贼人！有贼人杀来了！”
“贼人？哪里的贼人？”
“他们穿着朝廷的军服，是朝廷的兵！”
众人听了，脸色顿时就变了：“快，快关门，找地方藏起来！不，带上金银细软，赶紧跑出镇去，进山里躲起来！”
“去山上找青山观的道长们！他们一定会救我们的！”
在古代有个说法，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因此老百姓们听说是朝廷的军队，更加恐惧了。
四周乱了起来，柏舟再也不想见到百姓被屠戮的场景了，将那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弟子拎了起来，径直朝着街道尽头走去。
这次的通道在一条小巷之中，街上早就已经乱了，一群小摊贩正往巷道里面钻，巷道里倒是有两户人家，但不管他们怎么敲门，那些人家也不肯开门。
柏舟拎着那名弟子走了进去，货郎们吓了一跳，朝她看了一眼，喊道：“小娘子别往这里来，此路不通。”
柏舟觉得心里难受，但却无法解救他们。
他们……其实早就在一千多年前就死了啊。
现在只不过沉沦于地狱之中而不自知罢了。
想想更难受了。
柏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着一张脸，拎着那名弟子来到了巷子的最深处。
那几个小贩货郎都用诡异的目光看着他们，似乎也觉察出她身上的不寻常之处，纷纷后退。
他们看见那长得特别漂亮，身上仿佛有光的少女在巷道的尽头环视一圈，然后抬脚在地面上踩了踩，下一刻，一道绚烂的白光就出现了。
小贩货郎们全都被这场景给吓到了，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对着她磕头，口中直呼仙女。
柏舟没有回答，拉着那弟子就往白光里面走，但她忽然发现手里一空，回头看去，只见那弟子被隔绝在了白光外面。
他满脸惊恐，发了疯似的捶打着看不见的屏障，想要进来，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那道屏障坚不可摧。
第1345章、饥民
柏舟忽然明白了。
他被那些士卒杀死了，丧失了所有的法术，已经变成了这个层级的一部分，再也无法离开。
他已经沉沦在了这座地狱之中。
而柏舟，被另外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朝着更深的层级而去。
抱歉，我救不了你。
留在她脑海中的最后一幕，是那个弟子被一名士卒拖了回去，一刀砍死。
她闭上了眼睛。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闻到了的是一股刺鼻的臭味。
那股味道直冲脑门，差点让她吐出来。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马路边，而路上熙熙攘攘的全都是行人。
不，那不能称之为马路。
那只是一条“本没有路，人多了就有了路”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