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花娘做人外室之前,接触到的男人倒是多得数不过来。
可那些男人不来府上,便没有作案条件。
再说了,死者都是白日被杀。光天化日之下,有男子堂而皇之地进入女子闺房,下人们不可能不知道。
若说一个不知道是巧合,那这四个死者的丫鬟婆子都说没有在白日见过什么男子,便不会是巧合了。
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
林晚卿暂时理不出头绪,便向那丫鬟讨要了云黛姑娘的日程记录。
看完现场出来,已经是午后艳阳。
初夏的阳光被暖风吹动,连着地上的树影斑驳一到摇晃。新蝉在枝头呱噪地叫着,马车上的林晚卿扯了扯围脖。
实在是太热了。
对面的人还是阴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她默默掀起车幔,想透口气。
“很热?”清冷低沉的男声,带着些倦意的沙哑。
林晚卿回头勉强地笑,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车幔道:“不热。”
说完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苏陌忆看得眉心一紧。
对着梁未平就能笑成朵花,怎么对着他就是这般比哭还难看的样子。
苏陌忆的脸色更沉了两分,阴郁得像是仲夏旁晚的积雨云。
他干脆将身子转向一边,随手拿起方才验尸的记录自己低头看起来。
又是一路无言。
不过多久,苏陌忆一行人便回了大理寺。
林晚卿甫一进门,就从正堂大敞着的门里看见一个身着浅绯色襦裙,肩带披帛的女子。
看样子不是寻常人府上的。
那小侍女看见他们,一瞬间神色凛然,恭敬地迎了过来。
林晚卿没见过她,刚要开口问,便听到身侧那个熟悉的冰冷声音响起。
苏陌忆剑眉一蹙,有些不耐烦地道:“不是跟皇祖母说了,大理寺是商议公事之地。”
小侍女有些尴尬,却还是端着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转身揭开手里的食盒道:“这不是太后送的,是嘉定公主的一片心意。”
“公主?”苏陌忆眉间的细纹更深了两分,“那就更不能收了。”
他说着话,看都没看那碗羹汤,径直越过侍女向书室走去。
跟在后面的小侍女有些着急了。
小跑步追上,颤声解释到:“公主是体恤大人查案子辛苦,她心里过意不去,故而特地亲手准备了大人喜欢的冰镇荔枝羹,想感谢大人。”
“我破我的案子,不需要旁人来感谢。”苏陌忆冷笑,步子却没停下。头也不回地扎进书室,让衙役将人拦在了外面。
没想到苏大人如此这么不近人情,小侍女急得快哭了。
一路跟在后面又插不上嘴的林晚卿,见状也有些尴尬。
她站在外面,看着小姑娘眼睛红红,委屈又害怕的样子,那股爱管闲事的于心不忍又悄悄冒头了。
她接过小侍女手里的食盒,让她在外面等着,便自己跟着进了书室。
苏陌忆正埋头整理文书,听见林晚卿进来没说话,也没抬头。
书室没点灯,虽说是白日,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透着暗。再加上苏陌忆不知为何一整日情绪阴郁,林晚卿有些紧张,也不敢冒然开口打断他手上的事情。
她只得行过去,故意弄出些沉重的脚步声,就等苏大人抬头训斥的时候能搭上个话。
出乎意料的,苏陌忆像是失聪了一般,不管林晚卿怎么发出噪音,他也没给她一个眼色。
林晚卿干脆张口唤他。
然而那个“苏”字还没出口,面前的人却沉声道:“本官没有找你,出去。”
剪短,决绝,不留情面,很符合苏大人一向的风格。
但林晚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干脆走到苏陌忆的书案边,伸手一挥。
案子上那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毛笔霎时歪的歪,落的落。
“你!!!”
苏陌忆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他豁然起身,蹙起眉头对着林晚卿正要训斥,却见眼前的人将手里的食盒捧到他面前,笑着叫声了“大人”。
心跳漏了一拍。
那声大人似乎化作绕指柔,从耳心钻进去,沿着背脊来到尾椎。沿途有酥麻的感觉荡漾开,苏陌忆微不可察地扶住了案角。
胸口那块沉甸甸的冰融化了,萦绕他一上午的郁气和烦躁,就这么被她的一个笑,一个句话轻巧揭过。
林晚卿见苏陌忆没有再发火,赶紧趁热打铁的将食盒放到他的书案上,取出里面的冰镇荔枝羹道:“大人若是不喜欢吃,可以偷偷倒掉,不必让一个小姑娘回去交不了差。”
苏陌忆找回一点清明,强作镇定地又坐了回去,一边看公文一边别扭道:“林录事倒是爱管别人的事。”
“可不是吗,”林晚卿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我若不是爱管闲事,大人也不会让我来这大理寺了。”
苏陌忆没有再反驳,却依旧仰着高傲的下巴,眼神落在公文上,半晌没有移动一分。
林晚卿干脆将羹汤递到他眼前,满眼惋惜道:“大人你看,新鲜荔枝做的呢!岭南的第一批鲜荔枝,这个时节有市无价,最是降温解暑,就这么倒掉也可惜。”
听她这么一说,苏陌忆倒忽然想起了方才林晚卿在马车里,明明一张小脸热得通红,却要逞强说自己不热的样子。
便带了几分嘲弄的语气道:“你要喜欢就自己喝。”
林晚卿一怔,拿起瓷勺就坐到了书案旁的一个黄花梨矮榻上,当着苏陌忆的面吃起来。
荔枝莹白滑嫩,冰块清爽,糖度适当,真不知道这狗官在别扭什么。
羹汤入口,跐溜跐溜的响声微动,混着荔枝的甜腻,像一只撩人的手,将苏陌忆的下巴勾得转了个方向。
她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
水润的嘴唇轻轻搭上瓷勺边缘,神情专注又陶醉。
吃到开心的时候会微微闭一下眼,鼻息间发出一声绵长的赞叹。
一双脚也会不由自主地左右摆动,然后伸出粉嫩嫩的小舌头,在唇上不急不缓地舔一圈。
苏陌忆视线一滞,忽然想起那一夜,自己身下的那个人也是这样一条丁香小舌。被他含在唇齿之间的时候,会因为羞涩而微微颤栗。
情到深处的时候,会在他被牙齿咬住的肩膀上来回逡巡,像是害怕会咬疼他。
脑中轰然一片空白,苏陌忆觉得,那一截小舌头好似舔在了他的心上,酥酥麻麻地一刮。
那种痒便使心跳顿了一息,然后随着浑身沸腾的血液下行,来到了股腹之间的某处。
原本应该服服帖帖挨着他腿的官袍,此刻已然昂头,在书案下支起一个大帐篷。
“……”
饶是历经过无数场面的苏大人也顿感无措,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他一定是被那晚的妖女勾去了魂魄,不然怎么会对林晚卿生出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虽然她真的很……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苏陌忆粗暴地制止了自己纷乱的念头,一言不发地豁然起身,径直朝书室门口冲去。
正在专心喝冰镇荔枝羹的林晚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弄得差点呛着自己。
她只见脸色黑如锅底的苏大人,以极其怪异的姿势从自己身后绕去了门口,近乎狼狈地逃窜。
林晚卿怕是出了什么大事,手里的碗都来不及放下,就也跟着追了出去。
然而她却看见,一向泰山崩于前都不形于色的苏大人,火急火燎地出了书室就是为了……
去净室沐浴?!
“哗啦——”一声。
那水泼的响亮程度,听起来就像是某人直接从头淋了自己一桶……
林晚卿愣住。
另一边,一直等在外面的小侍女也是一脸的不解,行过来小心翼翼地询问,生怕是因为自己的那碗羹汤惹了苏大人不悦。
林晚卿这才想起来,她方才是去劝苏陌忆的。结果被他言语一激,竟然将那碗汤喝光了。
她看着小侍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对着她尴尬地笑,将手里的空碗和食盒递过去,遁了。
旁晚时分,小侍女捧着食盒,开心地回了承欢殿复命。
卫姝看着喝空的碗,一时也--更多po文关注gzh:臆想快乐星球--是诧异。
因为太后说过,苏陌忆是外冷内热。开头一定会碰壁,但关键是得坚持碰下去,碰出他的怜惜。
故而这第一次的接触,卫姝是完全不抱希望的。
但如今,却得了个出乎意料的结果。
“这羹汤……你确定是苏大人收下的?”卫姝问,脸上还带着茫然的神色。
小侍女点头如捣蒜,“本来开始苏大人不收的,可是他身旁的那个录事人很好,帮奴婢将这碗汤带进去了。”
“录事?”卫姝抬起头,眼色中尽是疑惑,“叫什么?”
“不知道叫什么,但奴婢听大家都叫她林录事。”
“林录事……”卫姝无意识地嗫嚅这几个字,倏然开朗。
连太后都说不动的苏陌忆,这个林录事竟然也能劝。
这么说来,她一定很得苏陌忆的信任。
苏陌忆不爱财,不爱权,不爱色,可这不代表他身边的人就不爱。
说不定,此人可以被她笼络,往后要再去接近苏陌忆,或许会容易一些。
卫姝脸上展开一抹明媚的笑。
看来可以让人去吏部查一查这个林录事。若是能投其所好,先接触一下,倒也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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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吃荔枝,苏大人想吃卿卿……
第二十章
春梦(修改)
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平康坊,向来不是苏陌忆爱去的地方。
所以他在平康坊南曲的入口站了快半个时辰,愣是没有挪动一步。
早上的那件事,对他的震撼实在太大,大到让一贯冷静的他委实觉得匪夷所思。故而今日一下职,他就支开叶青,独自来了这个寻欢作乐之地。
既然是寻欢作乐,种类必定繁多。这里除了有卖身卖艺的花娘,当然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倌。
屋内弥漫着清甜的味道,桌上氤氲着茶的热气。那盏热茶的对面,四个瓷碗整整齐齐一字排开。
后面,是八目相对,四脸茫然的头牌小倌。
在平康坊呆了这么久,这大约是他们头一回遇到个这样的恩客。
来逛青楼,不听曲儿,不喝酒,不摸美人,不过夜,而是……
让他们喝冰镇荔枝羹……
喝一碗,给十两银子。
几人面面相觑,虽然搞不懂这位衣冠楚楚,丰神俊朗的郎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特殊癖好。但十两银子,他们还是挨个端起碗,埋头细细地吃了起来。
然而坐在对面,全程面无表情的苏大人却更加疑惑了。
不对。
没有感觉。
尽管这些男人用尽全力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把手里的荔枝羹都吃出朵花儿来,他还是找不到白日里看林晚卿的那股冲动。
那股理智全然被抹灭,身体和思绪都不受控制的冲动。
“够了!”
苏陌忆冷声喝止了面前的小倌,扔下四十两银子扬长而去。
*
次日早上,是苏陌忆规定的每月一次,统一清理手头案宗的日子。
那些积压在手上,悬而未决的疑案难案,都会在这一天由负责的主事向苏陌忆统一汇报,然后由他裁决案子的去留。
林晚卿夹在几个大理寺丞和大理寺正中间,显得尴尬而突兀。
按照品阶,她是最后一个进去的。
檀香袅袅的书室内,一身紫袍的苏大人正襟危坐。他手里持着那卷奸杀案的案宗沉默地看着,英挺的剑眉不时微蹙。
他听见林晚卿的脚步,原本绷直的肩背略微一起,转而又埋了下去,像是故意不去搭理她。
林晚卿知道这人的狗脾气八成又犯了,便撇撇嘴,乖巧地行到一边坐好,只等苏大人问话。
两人之间一时无言,只剩下清风沉烟。
“林录事来大理寺多久了?”书案后的人问,声音肃然而冷冽,不参杂一丝情绪。
林晚卿知道,每当这个人正儿八经地唤自己“林录事”的时候,就是他准备为难人的时候,于是她只得弱声回到,“半……半个月……”
对面的人呲笑一声,将手里的案宗合起来,眼光低低地觑着她道:“我怎么记得林录事是四月底来的,如今五月中可都过了。”
“哦……”林晚卿应到,“那就是,大半月……”
苏陌忆闻言,将手上的案宗放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上面轻叩两下,又问道:“那林录事负责的奸杀案可有什么进展?”
就知道他要说这个!
林晚卿一时间一个头两个大。
这大半个月以来,她在大理寺先后经历了刺客,宋府春宫,接着又是暴雨夜跟苏陌忆的那件事,真正能用在查案上面的时间少之又少。
她又进不去案宗室,要想查阅记录,还得经过苏陌忆的首肯。
况且这个狗官还三天两头的不见人!
他现在居然有脸来责问她?!
林晚卿气得耳鸣,深吸了两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温声道:“这案件原先在京兆府,就是疑案重案,侦破起来困难重重,一直都是一个组在负责……”
她偷偷看了一眼苏陌忆,见他脸色还不算太难看,复又补充道:“不如大人给卑职再增派点人手吧?”
苏陌忆冷笑,“还想要人?”
林晚卿点头道:“也不用多了,一个就行,把京兆府的梁未平调过……”
话音未落,面前人的那张脸,肉眼可见地沉了。
林晚卿识趣地闭了嘴,心道这狗官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然而,此刻这位被称作狗官的苏大人,却满心满脑都是“梁未平”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