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我会带你回来。”
“卿卿……卿卿……”
“停……停下……苏陌忆,你住手!”她的声音由嗫嚅变为哭喊,像将死之人要抓住唯一一根稻草。
“哐啷”惊响,油灯被掀翻在地。
林晚卿死命护着手里那张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婚书”,滚泪翻涌、泣不成声。
手上被灼热的油烧伤了,可是一点也比不上她心里的痛。
她记得自己是不爱在人前哭的。
房间里又暗下来,雪依然在下。有风吹起一团雪雾,凄凄惨惨,像谁的泣诉。
“萧家的案子,我替你查。你离开大理寺,我们……到此为止。”
苏陌忆走了。
林晚卿不敢看他。
她听到他渐渐远去的脚步,一点点走出了她的世界,悄然无声,就像来时那样。
院子里的小径上留着他的脚印,他离开得没有任何迟疑。
这一场落雪好似永无止境,微芒透着凄冷,像四岁那一年。
窗外的天空被窗棂和屋檐割成无数碎片,眼睛被雪色天光晃得发胀。
昭元十年的盛京,她好像再一次被埋在了十三年前的那场大雪。
*
“哎……”
烧着红萝炭的马车里,太后放下手中的车幔,哀哀地叹了口气。
一旁同车伺候的季嬷嬷见状,将脚下的炭盆向她推近了一些,询问到,“太后可是冷着了?”
太后摇摇头,一脸愁容,“哀家这外孙真是……哎……太苦了。”
身为太后身边的老人,季嬷嬷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
可风月之事,向来难断,更何况太后也只是个旁观的局外人,她便更不好说些什么。故而她也是不痛不痒地宽慰道:“也许稍有时日便会放下,太后不必替世子忧心。”
“哎……
”太后又是一叹。
谁都知道,苏陌忆是她当成眼珠子来疼爱的外孙,自安阳公主死后,她愣是没让他受过一丁点委屈。
他一向心高气傲,那些彬彬有礼、稳重谦和大多数时候只是装模作样,实则以他一贯的性子,自是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
现在,竟然被一个小丫头伤成这样。--更多po文关注gzh:臆想快乐星球--
太后不由气得浑身都痛,兀自抬头扶住了额角。
季嬷嬷见她这样,慌忙上前替她摁太阳穴,“太后若是心里生气,就该将那丫头抓了。总归她是钦犯之女,本就不该活到现在。”
太后冷哼,悻悻道:“钦犯又怎么样?堂堂大理寺卿都不管的钦犯,哀家敢管?!”
季嬷嬷自知说错了话,赶紧闭了嘴。
林晚卿的身份,是太后偷偷让人去查的。
她再是宠着苏陌忆,可总不能不考虑他的安全。
其实一开始,她只是怀疑林晚卿是梁王一党安插在苏陌忆身边的细作。但看着她对苏陌忆又像是有几分真心,故而太后也没有手段铁腕。
可没曾想这一查,竟然查出这么个天大的秘密。
直接抓人吧,以苏陌忆的脾气,恐是会跟她翻脸。可当作全然不知吧,她又实在做不到。
所以,她干脆把这件事交给苏陌忆去处理。
总归于情,他是安阳唯一的儿子;于理,他是朝廷亲命的大理寺卿。
于情于理,他出面都比她更好。
可是……
太后揉了揉闷痛的心口,没想到这些年,自己竟然养出这么个假公济私、色令智昏的外孙。
不过好在那丫头也不是厚颜无耻之人,身份被拆穿之后也没有死缠烂打。
太后这才放下了要杀她的心思。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就算萧景岩、萧良娣有罪,她一个时年四岁的小姑娘又懂什么。
况且她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这么些年,该受的罪、该吃的苦,也都够了。
看在她几次三番救了苏陌忆的份上,太后也不想再跟她计较。
“罢了,罢了……”太后挥挥手,示意季嬷嬷停下,“现在前朝事情这么多,哀家也没心思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既然景澈想留她,那就随他吧。只是……”
太后顿了顿,眼神中浮起一丝厉色,“你派人好好给哀家盯着,她要是再敢接近或者魅惑景澈,哀家可不会好心再留她一命。”
季嬷嬷应下,点了点头。
马车在丹凤门停了下来。
今日是按照计划,太后要带着皇后去行宫避寒的日子。
因为政事繁忙,苏陌忆代皇上前来送行。
盛京近来连日大雪,宫人一早就开始扫雪除冰,尽管如此,官道上还是蒙蒙一片雾气。
苏陌忆翻身下马,从队伍后面行过来,与太后辞别。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太后总觉得他好似又清瘦了许多。原本就凛冽的五官,如今看来更是生出几分疏淡的距离。
“景澈,”太后忍不住唤了他一声,上前将他身上的绒氅拢紧了些。
“哀家不在的这段时日,再忙也要顾好自己,知道吗?”
苏陌忆面无表情地点头。
太后见他这幅魂不守舍、形尸走肉的样子,心头又是一滞,向身旁的季嬷嬷递去一个眼色。
季嬷嬷立刻便懂了,从怀里拿出一沓帖子,双手呈给苏陌忆。
“这是盛京还待字闺中的贵女,你听哀家说完……”
太后见苏陌忆要开口打断,便瞪着他摆了摆手继续道:“你以前就是太孤僻,与女子接触太少。感情不同于律法,又不是依律断案,非谁不可。你若是想开了,就多一些尝试,不要为难自己。”
苏陌忆无甚表情地站着,半晌没有动作。
太后干脆拉起他的手,将季嬷嬷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塞到了他怀里。
“去年跟你相看的那个月安县主,对你可是痴心一片。这都多久了,上门求亲的帖子她都一概回绝,所以你要不要……”
“孙儿知道了,”苏陌忆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对着太后一揖,像是在催她快些上路,“还请皇祖母也照顾好自己,莫要为杂事烦心。”
得,这小混蛋的意思是,我的事情你别管。
太后吃了个哑巴亏,无奈只能白他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苏陌忆看着那队浩浩荡荡的人马行远,将手里的帖子紧紧握了握。
是呀,感情的事情没有道理。
又不是非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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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是虐苏大人还是虐卿卿啊?我也不清楚…
那么后面是该追妻还是追夫啊?我也很迷惑…
第六十九章
两思
“如果痛的话,你就告诉我哦。”
两三盏油灯下,莱落扶着林晚卿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敷药。
那日护“婚书”的时候,林晚卿的手被热油和明火溅到。伤口又红又肿,还起了水泡,几乎是烧伤的程度。所幸的是范围不大,只有三指宽的一块。
莱落寻了块纱布,沾上药汁轻轻敷了上去。
“嘶——”林晚卿蹙眉哼了一声,但很快又收住了,苍白的下唇被咬出一个浅浅的血印。
手上的力道再轻了几分,莱落也跟着蹙了蹙眉,心疼道:“姑娘若是觉得痛,就别看了。”
林晚卿笑了笑,自言自语,“伤口得看清楚才行呀,看清楚了,才知道该上什么药。”
莱落一时无言。
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熏得人喉咙发苦,眼睛发酸。火光下,两个人影对坐,憧憧得被映到了墙上。
莱落看着那块翻卷的皮肉,忿忿道:“姑娘真傻,为一张破纸伤了自己,不值得。”
林晚卿神色微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从今往后,她与苏陌忆的联系,大约也只剩这张纸了吧。
故而她贪心地想留个念想,毕竟是真心爱过的人。
莱落见她不说话,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便也收了方才的抱怨,专心上药。
小间的门被推开,梁未平从外面行了进来,将手里的一碗药递给了林晚卿。
“才煎好的,晾一晾再喝。”
“嗯,多谢梁兄。”林晚卿应承着,莱落将药接了过来。
梁未平看着两人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几番欲言又止之后,他终于问到,“你真的跟苏大人……”
“嗯,”林晚卿点头,平静道:“梁兄别问了。”
梁未平张了张嘴,见林晚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也不好再追问什么,便叹了口气,起身取来两个火盆放到了她的脚边。
“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
林晚卿没有说话,莱落却接过话头道:“当然是离开盛京,这里有什么好?夏天热冬天冷,人还讨厌。”
“哎……”梁未平继续叹气,“还是等手上的伤好了吧,而且好歹等最冷的几个月过去不是?这天天都是大雪封道的,也不好赶路啊。”
“嗯,”林晚卿点点头,依旧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我去给姑娘铺床。”莱落说着话,转身往梁未平的寝屋走去。
梁未平怔了怔,赶紧挡住莱落,“我说要收留她,又没说要收留你!况且……”
他瞟了眼外间那个硬梆梆的坐榻,一万个不愿意道:“我好心收留,你也不能鸠……”
“喀嚓!”
一声脆响打断了梁未平的质问,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见莱落徒手捏坏了寝屋的门框,碧蓝的眸子里盈满杀气。
“鸠……拒绝我的好意吧……”话锋一转,他立马哆哆嗦嗦地改了口。
莱落对着他伏身一笑道:“多谢梁大人。”
林晚卿倒是没看到这一幕。
她嘬了一口手里的药,从舌根到胸口都是苦的,苦得让人麻木。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苏陌忆为了救她,被凶犯捅伤。
她给他熬了黑糊糊的药汁,他不肯喝,是她逮着鼻子灌下去的。
人就是这么奇怪,之前浑然不觉的片段,陷在苦涩里的时候,回忆起来便都是甜的,甜得让人鼻眼发酸。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手里的药一饮而尽。
里间的莱落不知发现了梁未平的什么东西,嚷嚷着要看。梁未平不让,整个人趴在床榻上死抠着床沿,被莱落一脚踹了下去,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本官的床是给我林贤弟准备的,你只配睡地铺!”
“在枕头下藏春宫图这么龌龊的事都能干,我当然要和姑娘一起睡,谁知道你有没有打什么歪心思?”
“我……我、我一个正常男人,不勾引人妻、不嫖娼诱奸,看两幅春宫图有什么错?!你还给我!”
“喀嚓!”
“唔……算了,你留着吧……”
林晚卿端着喝空的碗,静静坐着,看见眼前这一幕鸡飞狗跳,不禁笑了起来。
窗棂上的那一抹弯月像嵌在上面似的。
终于没有下雪了,月色皎皎,映照窗棂,将她独坐的影子拉得老长。
“哎……”林晚卿叹气。
苏陌忆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一向待人疏离,自是没有三五好友可以解他烦忧。
可他的事,她再也不管了了。
林晚卿神情落寞地拨了拨面前的灯芯。
烛芯呲呲啦啦地响,火光渐盛,映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和那张棱角分明的刀刻俊颜。
苏陌忆放下手中的案卷,闭眼揉了揉眉心。
近日来实在是公务繁忙,他已经连续数日只睡了两个时辰。
永徽帝谋划除夕夜招宗亲入京,伏击梁王。故而他需要提前清查朝中的梁王党,以确保计划的万无一失。
今日是永徽帝准他的休沐。苏陌忆却回了大理寺,将萧家的案子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入大理寺这些年,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这份案卷被束之高阁,他不碰、不看。
若不是林晚卿,他大约永远不会将它翻开,把幼时的恐惧扒开再历一遍。
父亲和阿娘相继离世,都是忽然之间的一场变故,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措手不及。
他是个极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把自己活成一块冰,躲在严苛的律法里,不接近、不共情、铁面无私、按章办事,不交付自己,便不会被抛弃。
他受不了林晚卿的若即若离,更受不了她两次被拆穿身份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离他而去。
在她面前,他好像又变成那个牵着阿娘冰冷的手不肯放的孩子。
“噗——”
夜风吹开一扇半掩的窗,灭了一盏烛火。
室内骤然暗了下来,唯余清冷月光,静静泼洒一地。院子里有几棵竹,在冷风中发出“沙沙”的呜咽,搅得人心神不宁。
案子也看不下去了,苏陌忆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去关窗。
院子里,司狱将头卡在一块栏杆的缝隙上,目不转睛地往林晚卿原来住的院子看。那道孤独的影子被月光拉成一片暗雾,司狱于寒风中静立,仿佛不会觉得冷。
苏陌忆倏尔心中酸涩,哑着嗓子换了它一句。
然而司狱只有气无力地动了动耳朵,连头都不曾回一个。
苏陌忆没有办法,裹了件绒氅,又拿了床厚绒毯,行到了司狱身边。
“不冷?”他问,随手将毯子扔到了司狱身上。
司狱毫无所动,扭头翻着眼白看他,嗓子里呜呜两声,又把头卡在了木栏上。
苏陌忆没有办法,蹲下来替他围好毯子,又看了一眼它丝毫未动的碗,妥协道:“要去散步吗?”
司狱这才有了点生气,站起来甩了甩尾巴。
它还是一如既往地痴迷林晚卿的院子,不管不顾地拖着苏陌忆往那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