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霓旌不去赴宴不稀奇,但穆融不去就挺少见了。
穆家人的儿郎们个个征战沙场,性子俱都十分耿直,唯独穆融因着体弱自小就留在了上京,还进了国子监。
父兄战死沙场那年,他本是要下场参加会试,做穆家第一个文臣的。
后来穆融为了支撑穆家的门楣,弃文从武,去了大同。
彼时人人都道,就穆家郎君那病恹恹的身子,大抵撑不过半年便要没命,哪曾想上京的贵人们没等来他的死讯,倒是等来了穆家军的捷讯。
也因着自小在上京长大的缘故,穆融比穆家任何一个人都要懂得人情世故,惯来是逢宴必去,在人情往来上比一般的世家子做得都要好。
“大皇子与二皇子齐齐发来请帖,兄长哪个都不能得罪,索性便称病拒了。”穆霓旌冷淡道:“我们穆家从来不争那从龙之功,只以战场上的军功说话,这两位殿下怕是急昏了头。”
这样的话可不能当着旁人的面说,容舒忙给张妈妈递眼色,等张妈妈领着盈月、盈雀几人出去,这才将穆霓旌领进闺房,道:“穆大哥不去赴宴是对的。”
嘉佑帝这几年的身子是一年比一年差,他膝下就只得两个皇子,别说朝堂的臣公了,便是上京的百姓们都在猜着是哪位皇子能得登大典呢。
穆融在大同府重整了穆家军,手上的兵力不弱,大皇子与二皇子自是都想拉拢他。只容舒知晓,最后会被立为太子的人是顾长晋。
是以,不管如何,都不能让穆家同大皇子、二皇子往来过甚。
“如今还不知晓皇上究竟属意哪位做太子,穆大哥不赴宴才好。最好是不掺和进去,总归不管是谁坐上那位置,只要看到穆家的忠心,都会重用的。”
穆霓旌“噗嗤”一笑:“你说的倒是同兄长一模一样,兄长也是这般说的,若不然也不会宁肯称病也不接那请帖。你不知晓,兄长现下可是成了香饽饽。昨儿去吃席,英国公那位老封君还有戚家那位都督夫人都争着给兄长介绍自家的姑娘。”
说到这,也不知想到什么,她微微肃了肃脸,道:“你同都察院那位顾大人是怎地了?去岁你还心心念念地盼着月娘节快些到的,怎么现在一声不吭就和离了?可是他欺负你了?”
容舒笑笑,道:“就是不喜欢他了。这事说来也是我的错,我先前给你的信里提过的那位闻姑娘,实则她才是顾长晋的心上人。”
有些事容舒不愿意让阿娘知晓,但对霓旌,她倒是没甚好隐瞒的。
遂一五一十地说了闻溪的事,以及闻溪被周嬷嬷送去肃州的事。
“闻姑娘与顾大人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当初阿娘若是没有派周嬷嬷去梧桐巷谈亲事,兴许他们二人早就完婚了。闻姑娘大抵是怕承安侯府会仗势欺人,不想耽误顾长晋的前程,主动求周嬷嬷送她去肃州寻亲,还说她不会再回来上京打扰我与顾长晋。”
这些事,容舒也是前些日子方知晓。
回来鸣鹿院的第二日,周嬷嬷亲自来寻她,主动交待了一切,说此事阿娘一概不知,让她莫要在阿娘面前提及。
容舒猜想闻溪去肃州寻的亲人,大抵便是那位脸上有疤的人罢。
“既然不是婶子逼着那姑娘离开,你又何须愧疚?那闻姑娘喜欢顾大人,那便不该主动退出,离开上京。”穆霓旌摇头道:“喜欢的人不努力去争取,又有甚怨天尤人的资格?”
“若非我横插一脚,闻姑娘也不必离开,到底是有个因果在。”霓旌不知晓前世那三年,自是不明白容舒的愧疚,她也不打算多说,只道:“此事我同顾长晋已说清楚了,想必他也已派人去肃州寻人。他那人做事惯来不爱假手于旁人,是以你不必再派人去寻她。”
她的声音里有着坦然,也有着对顾长晋的一种熟稔。
穆霓旌定定看着她,“你当真是不喜欢他了?”
容舒大大方方“嗯”了声:“不喜欢了。”
穆霓旌灿然一笑:“那可太好了。你不知晓,我——”
话说得一半,她蓦地又消了音。
容舒疑惑道:“我不知晓什么?”
穆霓旌却不肯再说了,只神秘道:“没什么。”
有些话,她还是莫要越殂代疱了。
兄长全身都是心眼,就是不长嘴,还瞻前顾后的,活该他只能看着容舒嫁人。
穆霓旌抄起几案上的香饮子,大口一抿,道:“我收到了你的信后便没再派人去找那姑娘了,只有一日我去肃州挑马,倒是遇着个妖里妖气的和尚,还同他交了手。若我没猜错,那和尚也在寻人,寻的是一个脸上带疤的人。”
穆霓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一眯,想起那臭和尚扣着她的手问她是谁的模样,心中“腾”地冒起一把火。
“他寻人寻得极隐秘,我总觉得他找的人与那闻姑娘找的是同一人。”
妖里妖气的僧侣?
容舒眨了下眼,想起大年初三那日,顾长晋借她之手,去了趟秋山别院。
横平说,秋山别院是顾长晋的一条退路。
顾长晋进去那别院时人分明是好的,但出来后却受了伤,他说是与人切磋落下的伤。
是以,那日的秋山别院要么是有旁的人在,要么是……有一条通往旁处的密道。
容舒眼皮微微一跳。
她很清楚,秋山别院便是前世的四时苑。
只她被囚在里头两个月,从不曾见过什么密道。
莫不是秋山别院被改为四时苑时,那密道已经被毁了?
容舒捏紧了手上的团扇,一时觉得迷雾重重。
对四时苑,也对顾长晋。
穆霓旌见她蹙眉不语,张手在她眼前挥了下,“怎地了?可是那僧人有甚问题?”
“不是。”容舒细指一松,散去脑中那纷扰的思绪,“那人大抵是顾长晋的人,替他去肃州寻人的。罢了,便不说我与他的事了,再过几日我便要启程去扬州,我有两件要紧事需要你帮个忙。”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容舒放下团扇,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其一,我此去扬州,需要查一些事。为稳妥起见,我想向你借两名武艺高强的护卫,你身边能人不少,我也不同你客气。”
“小事。我把落烟与青园给你,她二人自小跟着我,行事一贯稳妥,过两日我便将她们送来。”穆霓旌快言快语道:“还有一事是何事?”
“这第二桩事倒是不急,等你回去大同再办也不迟。”容舒起身从箱笼里取出个小匣子,笑眯眯道:“我想在大同府办牧马场养马,银子我备好了,就差大同府的马政给我开个便引。”
穆霓旌瞠目:“牧马场那东西就是个无底洞,填再多银子进去都不定能回本,朝廷每年不知砸多少银子养马。你可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陈叔有个侄儿从前在牧马场给人做过账房,说那牧马场能经营到不亏便是本事,能挣银子更是天大的本事。”容舒笑道:“我不怕亏银子,这些个不挣钱但又于国于民有益的行当,总要有人去做。”
都说商人重利轻义,只容舒的外祖不是这样的人。
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大胤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外祖父开粮仓又开善堂、药堂,不知救了多少贫苦百姓。
彼时花出去的银子就如同扔进激流里的石子,捞都捞不回来。
外祖父给她起名“舒”,便是要她懂得“舍”,也要懂得“予”。
开牧马场,便是一场舍,也是一场予,容舒觉得值得。
再者,她惯来不是个莽撞的人,只要她手里有旁的生财之路,便不怕牧马场亏银子。
容舒眉眼间的坚定让穆霓旌咽回了到嘴的话。
她很了解容舒的性子,这姑娘一旦下定决心便会勇往直前地去做。
怎么办?觉得自家兄长配不上财神昭昭了?
穆霓旌忽然嫌弃起自家兄长。
“你想清楚了便好。”她道:“放心,大同府马政的人与穆家一贯熟,你要的便引我回去大同便给你办。”
顿了顿,她右手握拳,抵着左掌行了个江湖礼,郑重道:“容大姑娘,我代表边关的百姓同你道声谢。”
容舒瞥她:“就只道一声么?我差不多把所有的银子都砸进去了。”
穆霓旌道:“道一辈子成了吧?”
话落,二人相视一笑,容舒也不同她闹,笑道:“今个在鸣鹿院用膳罢,阿娘可是盼你回来盼了许久了。”
穆霓旌在鸣鹿院用完午膳,又同容舒说了一晌午的话方回去护国公府。
穆融今个没去吃席,一直在府里呆着,听底下人说县主回来了,忙放下一张舆图,出去院子等她。
穆霓旌老远便见着他了,同他招手道:“我要去祖母那儿,兄长可要同我一道去?”
穆融睨她,有点无奈,“我在大同府埋着的那三坛梨花白归你。”
穆霓旌这才住了脚,笑道:“成吧,祖母差不多也要就寝了,我明儿再去给她请安。”
她自来是风里来火里去的性子,穆老夫人又爱惯她,从来不会拿寻常大家闺秀的规矩来要求她,夜里不去请安也没甚事。
兄妹二人在院子的凉亭坐下,穆融挥退左右,望着穆霓旌道:“说吧,她与顾御史,因何和离?”
穆霓旌歪头打量着穆融,道:“昭昭因何和离与兄长又有甚关系?”
穆融知晓这妹妹又在故意为难他,笑道:“他们成亲了半年便和离,这上京不知多少人在猜他们和离的原因。昨儿个吃席,我倒是想去会会那位顾御史,这不是碰不上他,这才来问你吗?你若是不说便算了,我过几日正好也要去都察院拜见孟总宪。”
穆霓旌皱眉:“你不用去问他,昭昭说了,她就是不喜欢了。那顾大人心里头有人,当初娶昭昭本就不是心甘情愿。”
穆融瞥她,低眸呷了一口茶,不咸不淡道:“你从前分明同我说,容姑娘十分喜欢那位顾大人。”
穆霓旌耸肩:“那时的确是喜欢,谁说喜欢一个人就得喜欢一辈子了?我们姑娘家若是觉得一个男子不值得喜欢,断起情来可比你们男子要干净利落多了。况且,昭昭若要喜欢顾长晋喜欢一辈子,这会也没得你的事了。”
穆融一口茶差点儿呛在喉咙里,狼狈地抬起袖子拭去唇角的茶液。
穆霓旌在心里嗤笑。
想当初,她刚与昭昭交好时,兄长在大同还特地给她寄信,说甚容家大姑娘接近她兴许动机不纯,让她莫要轻易交心。
直气得她信都不愿意回,来年他回京述职,还非要装成她的护卫,跟她一起去见昭昭。那时兄长存的什么心思,穆霓旌自是知晓的,不就认定昭昭接近她是别有所图,想要考查一番么?
这一番“考查”倒是考查得红鸾星都动了。
穆霓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兄长先前就迟了一步,这回可莫要再蹉跎了。学学我,喜欢了就先定下来,管我日后有命没命,至少我得让世人知晓那男人曾是我丹朱县主的人。过几日昭昭来将军府,你记得好生表现。你生得不如那位顾大人俊,至少要在旁的地方找补回来,懂不懂?”
穆霓旌十三岁那年相中了大同府巡抚崔按之子崔寺,直接便让父亲登门定下了亲事。
那崔寺是个文弱书生,生得面如冠玉,穆霓旌会看中他倒是出乎穆家一众将军的意料。
到底是他们穆家唯一的姑娘,几位叔伯、兄长怕穆霓旌被骗,提着把剑杀气腾腾地去崔家相人去了,好在那崔寺不是个没胆量的,被一众人围观也淡定得很。
手执书卷坐在柏杨树下,问他们有何贵干。
后来父亲去提亲,崔家倒是应了,只崔寺虽贵为巡抚之子,却无半点功名在身,那几位叔伯嚷嚷着要崔寺抓紧考个功名再来迎娶穆霓旌。
彼时穆融还在国子监做监生,听说了这事简直是哭笑不得。谁曾想正是这么句话,令霓旌至今都不曾出嫁。
崔寺为人淡泊,满腹才华却不肯入仕,至今仍是白身。
穆融去岁原是想让崔寺来下聘的,殊料霓旌说叔伯从前的话不得敷衍,非要崔寺先考个功名再来下聘。
只崔寺若真要考功名,早就考了,霓旌这般,不过是在同崔寺犟。
非要崔寺真心想娶她了,方许他下聘。
穆融被自家妹妹说得一噎。
却又不得不承认,霓旌在感情一事上的确要比他果敢。
“成,这次我不会再瞻前顾后。”他笑着道:“若不然,我大抵要被你笑一辈子了。”
穆霓旌抿唇笑了下,“昭昭说以后会去大同开牧马场,兄长,天时地利都有了,你若是不加把劲儿,就等着被我笑话一辈子罢。”
过完端午没几日,穆霓旌便派人去鸣鹿院将容舒接来。
“先前落烟与青园出了趟任务,今儿才回来,我带你去认认人。”
穆霓旌手下有一百亲兵,这一百亲兵里泰半都是女子,其中落烟与青园是她身边最得用的。
落烟生得高大清瘦,性子十分沉稳。青园则生了张娃娃脸,笑起来时能轻易让人卸下心防。
二人恭谨地向容舒行礼。
穆霓旌道:“你们跟着容大姑娘不吃亏,容大姑娘是你们县主的财神爷,你们给她效力的这段时日,月俸大抵比我给的要多两倍。”
容舒失笑道:“你还怕我短了她们的月俸不成?”
说笑间便进了穆老夫人的院子,穆老夫人在上京的地位不比英国公府的老封君差,也是德高望重的诰命夫人。
只穆老夫人与那位喜欢设宴又处处吃席的老封君不一样,她不爱出门,往日里就爱在家里练拳,把个身子练得极矫健。
容舒进去时,穆老夫人刚耍了一套拳,正端着盘点心果子吃。
瞧见自家孙女领着个生得眉目如画的姑娘进来,爽朗笑道:“可是昭昭?”
容舒规矩上前行礼,不卑不亢道:“容舒见过老夫人。”
穆老夫人从前一直在大同,穆融去了大同府后方才回来上京,容舒与穆霓旌交好了三年有余,这还是头一回见这位传说中巾帼不让须眉的老夫人。
穆老夫人精神矍铄,眉目慈祥,十分的平易近人,与容舒的祖母还有英国公那位老封君完全不一样。
穆老夫人招呼着婢女给她们上果子茶上糕点,待得两个小姑娘吃完一盏茶后,方笑着道:“霓旌说你想去大同府开牧马场,同老身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容舒便将先前与沈氏和穆霓旌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有些事想做而不去做,小女怕日后会后悔。”她笑笑道:“比起大胤那些守护边关的儿郎们,小女能做的事委实是太少了。”
穆老夫人一双看穿世事人情的眼,自是知晓这小姑娘说的是真心话,不是场面话漂亮话,她是真的想去做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
不由得握住容舒的手,赞赏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心已是比许多人都要好,难怪我们家霓旌喜欢你。”
除了阿娘与舅舅,容舒从不曾在长辈身上得到过这样善意的肯定,一时有些赧然,顿了半晌,方落落大方地道:“多谢老夫人。”
穆老夫人从前也是儿孙满堂的人,只如今孙辈就只剩下两个孩子,好不容易来了个甚得她心的姑娘,自是拉着絮絮地说个没完。
多半是穆霓旌与容舒在说,老人家笑眯眯地听。
容舒足足吃了三盏茶,直到穆融过来给老夫人请安,方止了话匣子。
穆老夫人瞥了瞥孙子,有些没明白她们一群姑娘家在吃茶说话,她这孙子过来请甚安?
穆融笑道:“我带两位妹妹出去看戏。”
穆老夫人恍然,今儿上京那百戏楼要开锣演傩戏,霓旌那丫头最爱看傩戏。
“你们去罢,你是兄长,记得好生护好两位妹妹。”
百戏楼。
二楼角落的一处厢房里,柳元给顾长晋斟了一杯茶,笑道:“昨儿下朝皇上特地将大人留下,想来是因着老尚书与潘贡士的案子罢?”
顾长晋不动声色道:“新近几日在养心殿伺候皇上的都是贵公公,本官因何入宫,柳公公怎会不知?”
柳元笑笑,糜丽的脸并未因着顾长晋这话而露出半点不悦。
杨旭入狱后,原先的御马监掌印贵忠接了杨旭的位置,成了御前秉笔兼东厂督公。
贵忠在裴顺年手下原是最不得用的义子,嘉佑帝大抵是为了敲打裴顺年,特地重用他最不喜也最不看重的义子。
如今的司礼监不再是裴顺年一派独大,贵忠与裴顺年面和心不和,正在一点一点蚕食裴顺年的势力,与之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
贵忠离开御马监后,柳元成了御马监的新掌印。
顾长晋知晓柳元安然无恙地擢升后,便知晓了,被杨旭派去监督贵忠的柳元已经同贵忠结了盟。
杨旭倒台,柳元与贵忠是司礼监一众宦官里最大的受益者。
柳元有如此能耐,怎可能不知皇上留他是因着何事?不说旁的,昨儿在养心殿伺候嘉佑帝便是贵忠。
他与嘉佑帝的对话,贵忠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听出顾长晋的言外之意,柳元道:“贵公公只同咱家讲顾大人要去扬州,倒是不曾同咱家细说因由。顾大人若是不想说,咱家自是不勉强,咱家今日请大人来,实则是有一事相求。”
顾长晋挑眉:“柳公公但说无妨。”
“这趟的扬州之行,咱家希望同大人一道前去。”柳元慢声道:“若无意外,圣上会点咱家去扬州任监军,配合大人调查廖总督一案。”
昨日在养心殿,嘉佑帝的确说了会派人协同他调查廖绕的案子。
至于为何要调查廖绕,自然是因着那封用“回形阵”藏字的书信。
顾长晋将那信呈给嘉佑帝时,这位高深莫测的帝皇盯着那信看了许久,旋即淡淡道:“查,去扬州查到底。”
在觐见嘉佑帝之前,顾长晋曾去了趟大理寺狱见潘学谅,问他可识得廖总督。
潘学谅一头雾水道:“廖大人乃击寇英雄,江浙百姓谁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