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她道:“我虚长夫人几岁,今岁的重阳我替夫人簪茱萸便可。”
簪好后,他顿了顿,又道:“夫人戴上山茱萸,今岁及往后,都会无病无灾。”
那会容舒心若擂鼓,鸦羽似的乌睫始终垂着,也没抬眼瞧他,只闻见他抬手间的满袖墨香。
前世今生的这一日,顾长晋都为她簪了山茱萸。只这一次,她立在脚凳上,眉眼微微垂下,目光落在他面庞上。
许是怕簪不稳,又许是怕弄疼她,他的目光很专注,惯来黑沉的仿佛望不见底的眸子蒙着薄光,映着一串红玛瑙似的朱果。
那一刻容舒思绪飘得极远,她想,前世他为她簪茱萸时,是不是也这样专注过?
“姑娘,怎么了?”
船舱里,落烟见容舒直愣愣地盯着怀里的山茱萸,纳闷地看了看自个儿怀里的山茱萸,问道:“这山茱萸有什么不对吗?”
容舒长睫一低,摇头笑道:“没甚不对。”她说着便将那山茱萸挂上客舱的木板门。
挂好山茱萸,夜里容舒又吃了一杯菊花酒和一小块儿重阳糕。
她的酒量一贯来浅,吃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她与顾长晋歇的舱房在膳舱的一左一右,隔着数十步的距离。
她这厢才刚熄灯,那厢顾长晋便知晓了。
他望着前头那骤然暗下的江面,拉下了船舱里的木板窗,对常吉和横平道:“可有查出张妈妈来沈家之前的事?”
“查出来了。”常吉道:“椎云说张妈妈出生在宁波府一户寻常人家里,嫁人后遇上□□,丈夫女儿都死了。那一年整个大胤缺粮缺得紧,饿殍遍地的,张妈妈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卖身为奴,进沈家做乳娘。椎云亲自去了宁波府查探过,那里的确是有这么一户姓张的人家,这户人家的二女儿也的确在丈夫、女儿死后便去了扬州,身份、年纪都能对上。”
常吉说着便紧紧皱起眉头。
张妈妈这身份瞧着是真的,但是一个寻常妇人怎可能会擅毒?不仅擅毒,还识字,且心性沉着狠辣,这样的人更像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暗桩细作。
顾长晋垂眸盯着案上的菊花酒,缓声道:“张妈妈和沈治,有可能是徐馥的人。”
常吉与横平对视一眼,面色微微一沉。
“若他们当真是徐馥的人,她将张妈妈安排在少夫人身边,莫不是为了方便与沈治传递消息?让主子娶少夫人,是不是也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沈治?”
顾长晋摩挲着酒盏,沉吟片刻后道:“张妈妈在容舒出生之时便来到容舒身边,她去哪儿,张妈妈便跟着去哪儿,倒更像是为了时时刻刻盯着她,而不是为了传递消息。”
“可少夫人不过是普通的内宅闺秀,六邈堂为何要盯着她呢?”
常吉不解。
不是他心里瞧不起少夫人,或者觉得少夫人不厉害,而是六邈堂那位从来不会浪费心思在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身上。
将张妈妈这颗棋子埋在少夫人身边那般久,甚至还要强行逼着主子娶少夫人,就只因少夫人是沈治连血缘关系都无的侄女吗?
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常吉的疑窦也是如今顾长晋担忧的事。
徐馥从不做无用功,如果张妈妈与沈治当真是她的人,容舒只怕还是她手里的一枚棋子,不曾从这一盘棋局里离开过。
顾长晋看向横平,“过几日客船靠岸补给,你趁机下船,转道去肃州寻玄策,他欠我的那一诺,该还了。至于闻溪在找的人,你留在肃州查,小心些,莫让闻溪发现你了。”
横平应是。
“常吉,”顾长晋转眸看向常吉,“回去上京后,由你来守着她。若她遇险,便立即将她送到四时——”
男人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
常吉正竖着耳朵听,见自家主子说到一半便顿住,下意识便道:“送到何处?”
顾长晋眸光半落,顿了片刻方继续道:“秋山别院,将她送到秋山别院。”
横平下船的事,容舒是四日后听柳萍说的。
“可知是因何下船?”她挑眉道。
“属下没问。”柳萍道:“姑娘可要属下去打听?”
容舒忙道不用,“横平会下船,定然是听了顾大人的吩咐。多半是有甚任务要执行,这些事我们就不必打听了。”
她说着便拉开木窗门,窗外夕阳西沉,霞光铺撒在江面上,粼粼金意晃得人眼花缭乱。
“明儿大抵又是个好天。”
在江上行船若能碰上个好天,船速能快上不少,这几日也算是天公作美,日日都是好天。
可惜这样的好天只持续了几日便变了脸。
九月廿九这一夜,江上忽然起了风,浪卷霜盐,一篷秋雨没一会儿便“啪嗒”“啪嗒”落下,在江面溅起朦胧的雾气。
容舒抱着月儿枕还在梦里酣睡着。
忽然“嘭”地一声,船身剧烈颤动,紧接着几道越来越重的撞击声接踵而来。
“嘭”“嘭”“嘭”——
客船被几艘货船击撞,猛然间冲向一边的山崖峭壁。
容舒在这越来越猛烈的撞击声中惊醒,匆匆套上外裳下榻,脚才刚沾上地面,正剧烈摇晃的船身忽地一斜,她整个人滚了出去。
慌乱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入了怀里。
“快吸气。”是顾长晋的声音。
容舒刚吸一口气,还未反应过来究竟是出了何事,便被顾长晋拉着沉入水里。冰冷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狠狠打了个激灵。
此时烟雨朦胧的江面上,三艘货船与一艘客船撞在一块儿,上百个油桶滚落,松油泼洒,从船底蔓延至江上。
火从中间的货船烧起,片刻功夫便吞噬掉其余几只船只,连被撞上山崖的客船也不能幸免。
烈火炎炎,浪花四溅,随着火花窜到半空。
接连几道“轰隆”声过后,容舒只觉一股猛烈的气浪从不远处激荡而来,身后的男人似乎闷哼了声,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松了点儿寸劲。
可他始终没松手,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容舒不知他们游了多久,身体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沉重。可她知道她不能停,也不能拖顾长晋的后腿。
眼见着已经看到江岸边那黑黢黢的山影了,顾长晋的速度却渐渐慢下来。
不一会儿,男人忽然松开了手臂,双手抵住她的后腰,狠狠往前一推。
容舒连忙转过身看他。
火光照亮了他身后的那片水,蔓延在其中的是丝丝缕缕的血雾。
顾长晋张嘴“咕噜”一声,想对她说:“往前游,别回头。”
只唇瓣翕动的瞬间,他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好似一下子被抽离,身子不受控地缓慢下沉,残留在脑中的最后一幕是她被火光照亮的眉眼。
恍惚间想起,浮玉山的那把大火也曾这样照亮过阿爹阿娘他们的眉眼。
他们在火里咒骂着他,可眼睛却在跟他说:活下去,岁官儿,好好活下去,别看,别回头。
曾经顾长晋不懂,为何他们要留他一人在这世上。
然而方才阖目的那一刹那,他好似明白了那时阿爹阿娘的心情。
容昭昭,活下去。
活下去就好,不必回头。
黑暗中,他听见一道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回响。
“岁官儿,你说,我们会死吗?”
炽烈的光从墙上的木格窗涌入。
影影倬倬的光影里,两个年岁相仿的小男孩儿躺在一间木屋的榻上。
方才说话的男孩儿生得文弱而秀气,他将头微微一偏,望着旁边的男孩儿,道:“岁官儿,你说,我们会死吗?”
“不会。阿爹说了,有许多人从这场时疫里活了下来。”名唤“岁官儿”的男孩儿微微一笑,苍白而清隽的面庞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坚韧,“阿爹与倪叔已经出发去给我们寻治疫的药,倪砚,你要相信我阿爹,也要相信你阿爹,他们一定能给我们找到药,我们会活下去。”
似是被他声音里的坚定与乐观鼓舞到,文弱男孩儿也跟着一笑,虚弱地“嗯”了声,手紧紧捏住藏在衣裳里的玉佩,道:“我们会活下去。”
顾长晋猛然睁开眼,身体还在下沉,但一只柔软的手始终在拉着他。
那姑娘满头青丝散在水里,巴掌大的小脸带着点儿倔强,正咬着牙把他往上拉,力气很大。
顾长晋缓慢眨了下眼,双脚一蹬,游向她,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哗啦”一声,二人冒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容舒盯着他的背,声音微颤:“顾长晋——”
“我没事。”顾长晋拉着她往岸上走,道:“快上岸,那几艘运松油的货船是故意撞上来的,马上就会有人寻过来。”
血不停地从他身上涌出。
容舒望着他面若金纸般的脸,喉咙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她怕他又像方才那样将她推开,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了,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顾长晋,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走,救兵没来之前,谁都不许丢下谁。”
小娘子浑身湿透,说话时牙关还在打着颤,湿润嫣红的唇早已冻得发紫。
然而她看着他的那双眸子亮若寒星,若是细看,还能瞧见里头藏着的怒火。
她生气了。
顾长晋的确想着寻个安全的地方将她藏好后,便将人引走的。
那些死士应当是冲着他来的,背后的主子不是戚家便是刑家。她离开他,反而不会涉险。
可此时此刻,对上她明亮的带着点儿怒火的眸子,顾长晋心里有处地方软得不可思议。
“好。”薄唇牵出一枚淡淡的笑,他道:“我们一起走,谁都不丢下谁。”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二人上岸的地方是一处悬崖底,四周古木参天,浓荫密布,雨珠子从宽大的枝叶里坠落,“啪嗒”“啪嗒”地响。
一滴水落在容舒额头,顺着她挺俏的鼻梁从鼻尖滑落。
她抬睫望着眼前漆黑一团的密林,轻声问着:“我们去哪里?”
这地方一看便知鲜有人迹,地上青苔遍野,杂草灌木长得比容舒还要高,置身在这样的地方,真真是两眼一抹黑,不知前路在何方。
难怪那些人要挑在这个地方撞船,这一段江域十分偏僻,两岸皆是人烟稀少的山崖密林,便是出事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越是人迹少的密林,越是猎户喜欢狩猎的地方。”顾长晋抬手挥开从一边橫出的粗枝,待容舒从钻过去,方放下手,继续道:“只这样的密林险象环生,狩猎经验丰富的猎户都会在里头布置一些能藏身的地方。”
“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这些能藏身的地方?”容舒好奇道。
顾长晋“嗯”了声,目光缓缓扫过那片望不到头的密林,道:“我方才在好些树上摸到了箭矢的痕迹,里头肯定有这样的地方。”
如此灰沉的阴雨天,又是夜半时分,容舒连眼前的路都瞧不清,耳边铺天盖地的细雨声里甚至隐隐夹杂着猛兽一声又一声的吼叫声。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一点儿也不惧怕。
许是因着身边这男人总能给人一种坚定的能令人心安的力量。
两人往上攀爬了一个多时辰的路,中间不知杀死了多少条从路中蹿出的小蛇,总算在一棵十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后头找到一间长满青苔的小木屋。
这木屋的位置当真是妙,不仅藏在浓密的树影里,还挨着一处崖壁,远远瞧着,只当这是条走不通的路,谁能知晓里头有一间木屋,从木屋的侧门还能通往另一侧的山路。
木屋外头栓着铁索,顾长晋正要用手里的匕首撬锁,容舒忙从腰封里取出关师傅给的钥匙,“咔”一声,把锁开了。
顾长晋一眼认出那是民间盗贼最爱用的万能匙,这万能匙可谓是打家劫舍居家必备。
他看了看她,收回匕首,没说话。
这木屋外头长满青苔湿藓,容舒还以为屋子里定也是潮湿不堪的,殊料里头竟意外地干燥整洁。
地上铺着稻草,稻草上盖着油毡布和几捆枯枝,旁边摆着一把小几,小几后头是一张一人宽的木床。
顾长晋环视一圈,“屋子的主人前些日子刚来过,好些东西都是新添置的。”
他说着便弯下腰,往床下摸索,从里头拉出一个竹篓。
容舒往里一看,这竹篓里竟然放着不少东西,一摞草药、一小壶烈酒还有火镰、火石。
“你怎知这床下会藏着东西?”
“这里就只有这木床和那稻草堆能藏东西。”
顾长晋耐心解释着,取出火镰和火石,走向中间那油毡布,轻轻一掀,便露出了藏在干稻草的布包,他将布包递给容舒,继续道:“里头应当是一套衣裳和一些干粮。”
容舒打开一看,还真是。
“你怎会知晓?”
话音刚落,原先黑咕隆咚的屋子骤然一亮。
顾长晋将火镰火石扔回那竹篓里,看着小娘子被火照亮的眼,缓缓笑道:“我幼时常跟我父亲进山打猎,父亲在密林里头也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常年打猎的猎户,就没有不受伤的时候。若是受了伤来不及下山,这些物什多少能应几日急。”
火光照亮了她的眼,也照亮了他愈发苍白的脸。
容舒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这男人后背还插着一块船身炸裂时飞射而来的铁片,她真是不知晓他怎么能笑出来的。
她几步翻出竹篓里的草药,对顾长晋道:“你快教我怎么给你上药。”
伤药她知晓怎么用,可这些草药她着实是不懂如何用。
在水里泡了两个时辰,又浇了一个多时辰的雨,她身上湿漉漉的,单薄的秋裳紧紧贴在身上,凹凸起伏的曲线纤毫毕现。
顾长晋挪开眼,道:“你先换上衣裳。”
“先上药,”容舒抱出那一摞草药,又拿出里头巴掌大的烈酒,不容辩驳道:“我这头不打紧,你的伤才是最打紧的。”
她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顾长晋只好“嗯”一声,掏出腰间的短匕,在火里烤着,另一只手解开腰间束带,道:“先将铁片拔出,待我…脱下上裳,再用烈酒浇伤口,之后用这短匕止血。”
他一直没回头,声音也是云淡风轻的,除了虚弱些,与平时听着别无二样。
容舒目光扫过他的后背,只见靠近后腰的地方露出半截铁片,衣裳破了几处,露里头深可见骨的正汩汩流着血的伤口。
容舒倒吸了一口凉气。
先前在水里,他一直护着她的后背,是不是就是怕她会受伤?
容舒捏紧了手里的小酒瓶,上前跪在他身后,手摸上他后背的那块尖锐的铁片,轻声道:“顾长晋,你忍着。”
顾长晋“嗯”了声,他的意识其实有些模糊了,只是怕她担心,这才强撑着保持清醒。察觉到她拔出了铁片,他手一动,褪下了上裳。
烈酒从伤口缓缓淌过,剧烈的疼痛却并未令他露出半分异色。他将烤得通红的短匕递与容舒,道:“一道伤口一道伤口烫,这是最快的止血方法。”
说到这,又低声叮嘱她:“小心别烫伤自己了。”
容舒下颌处沾了些他的血,她抬手胡乱一擦,望着在火里烤得通红的短匕,轻吸一口气,接过,冷静压入他被铁片扎入的地方。
只听“呲”的一声,伤口的血凝住了。
木屋空间小,生火后这狭小的空间一时温暖如春,烧得通红的柴木噼里啪啦响着,火光熠熠。
顾长晋眼前的火光从一道变成两道又变成三道,眼皮如有千斤重,可他知晓他不能睡,至少现在不能。
良久,待得身后的姑娘轻轻道了句“好了”,顾长晋终是撑不住,双目一闭,直直往前倒去。
意识像是困在泥潭里,迟钝而滞涩。
时间仿佛停顿在某一刻,又仿佛在疯狂流动,如决堤的水,半瞬沧海,半瞬桑田。
一阵淅沥沥的雨声将他从这漫长的混沌里唤醒。
雨点子密匝匝落着,檐下的雨幕越来越厚。
顾长晋低头一看,他身上的衣裳是干的,常吉穿过月洞门,匆匆行来,喘着气道:“主子,少夫人去了大理寺狱,那大理寺狱的人不让属下进去。”
刹那间,无数记忆涌入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