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叫“那罗”的蜘蛛。
一只那罗的毒素可以瞬间麻痹一头成年野猪,它们埋伏藏匿在这片连绵山脉之中,带着致命的尖刺和毒牙,那罗是整片森林之中最至高无上的捕食者。而红谷,是它们栖息的巢穴。
某个强大部族的大巫背叛了自己的首领,她带着民众,来到了这里,要在群山之中开垦属于他们的家园。
在那之前,必须先征服统治着这片森林的可怕生物。
大巫只身进入了那片山谷,她用自己的血为祭,召唤了远古的神灵,祈求神灵为她驱逐红色的蜘蛛,让因为信赖而跟随着她的人们得到栖息地。
“神,我愿意为庇护我的民众献出一切……”
神灵应允了她,只需一个叹息的时间,连绵千里的山脉中,所有蜘蛛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到那点残忍诡谲的暗红色。
取而代之的,一株株细长高瘦的植物破土而出,又在转瞬之中开出火红的花朵,布满了整座山谷。
“那么,你真的能献出一切吗?即使没有任何人知晓你的奉献?”
神不会有平白无故的恩赐,它会考验人的誓言,它留下了一只母虫在大巫的体内。
“用时间证明你的诚意。”
姓为古拉的大巫走出山谷,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的那一刻,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了深林。
她成功驱逐了山里红色的妖怪,他们不必受残酷剥削,也再没有颠沛流离,他们将她推举为首领,在这片山中建造了属于自己的领地,要迎来和平宁静的生活。
但大巫知道,那只是证明她诚意的开始。她将用自己短暂的生命,以及一代代后人的生命,来完成同神灵的约定。
这注定是不为人知的漫长牺牲。
血红色的蜘蛛藏在高高盘起的发髻之中,它蛰伏在头皮上,静静地吸食宿主的血液,每一天,每一刻。
古拉的后代从婴儿之时,头皮下便藏匿了虫卵,当她们的发丝慢慢生长,虫卵亦破皮而出,钻到发间。母虫趴在她们头顶,一同成长,一同死亡,没有任何一代首领活过了四十岁。
她们不会繁育男性,每一代孩子都是女儿。为了保险,每一任族长都会生二到三个姐妹,以免有一个不幸夭折,另一个还能担任族长之位,延续同神灵的约定。
当所有那罗死去,这个约定将被打破,百年前消失的血色蜘蛛,会在第一个月夜死而复生。每一朵火红的象谷花朵都会爬出新的那罗,重新占据整片森林。
背负这一切,是姓古拉的女孩的命运。
她们和其他苏罗人比起来是那么不同,白皙的皮肤,消瘦的身体。人们觉得那美丽而特别,只有她们知道,那是沉重而不能启齿的代价。
百年来,这是首领们代代相传的秘密,她们沉默着履行这份责任,从孩童时期的瘙痒恐惧,到青年时候的冰冷木然。
繁育后代,然后快速老去,死去,尸体不能留在村寨,带着可怕蜘蛛的肉身必须随水流走。为了掩盖这一目的,所有苏罗人都必须以这种方式下葬,就像村中女孩都挽着发髻一样。
她们藏匿住这个秘密,就像把一棵树藏进森林。
烧掉象谷花,祈求这漫长折磨能终结,即使下一个夏天来临,无人看管的山谷之中再一次开满火红花朵,这也是每一年都要进行的仪式。
“保护你的子民,保护这座大山,孩子们,茹布查卡是你自己,你们才是他们的神灵。”
听着这样的话长大的古拉玉,很好的贯彻了作为族长的信念。
她温和又冷漠,足够强大,足够自信,她从小就知晓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但她的妹妹没有。
古拉丹向往的是更远处的东西,她总是在望着天边的山,眼睛中的期盼叫谁都能看出来。同时拥有这样不安分的心,和注定被禁锢的身体,真的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
她们对这件事心照不宣,古拉丹没有诉说过对自由的渴望,古拉玉也没有全接或警告过自己的妹妹,她们谁都不开口,装作一无所知。
古拉丹做过最疯狂的事,也不过是坐在一只野象的背上,消失了一个月,但最后又乖乖回来了。
直到那个青年来到村寨中。
古拉丹疯狂地迷恋上了他,她爱他说汉话时清淡的嗓音,爱他干净斯文的手指,爱他去过那么多地方的神奇故事。
他好像天上滑翔而过的鹰,能在山脉和湖泊间自由来去,他带来美好而新鲜的气息,她爱他爱得发疯。
古拉丹想让他留在这里,但他却笑着摇头。
她知道原因,他投向阿姐的视线永远那么专注而炽热,她想这个原因不会太复杂。他是想写出药学巨著的医者,他为了传说中的昆虫那罗而来,而只有经历过族长仪式的古拉氏,才能拥有成熟的母虫,满足他的愿望。
他喜欢阿姐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有和阿姐相似的容貌,她也经受过相同的教习,有担任族长的资格……她还知道,阿姐最宠爱她。
最宠爱她的阿姐,在听完了那些话之后,却第一次动手打了她。
“你在胡说什么?”
“阿姐,我爱他。”
“就因为这个?”
“不可以吗?阿姐拥有的那么多,是不是不知道得不到,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你太愚蠢了。”
“或许是吧,我一辈子不能离开这里,难道还不能贪恋外面来的东西了吗?”
那个下午,她们的争执没有得出结果。
没有结果,却很快迎来了结局,古拉丹死了,死于吞服大量的象谷汁液。
她知道族长仪式的流程,用足够剂量的毒药催熟头顶的那罗,是必要的环节之一。
她竟然尝试自己完成这一环节,在明知道象谷汁液有多危险的情况下,她在房间里,想着她的情郎,又想着情郎的拒绝,独自吃掉了毒药,然后独自死去了。
真是蠢透了,古拉丹。
站在冰凉的水边,看着小舟上紧闭着双眼,全无气息的妹妹,古拉玉始终挺直着脊背。
她目送载着女孩尸体的小船没入夜色,消失不见,连带着铺满了船底的蓝鸢花的气息,最终消散在河面上,没有一丝痕迹。
如果有人这个时候靠近族长,他会惊讶地发现,她好像并不怎么伤心。
她嘴角仍然有笑意。
第102章
那罗(中)
阿丹小时候喜欢跟在阿姐后面。
那时候她们都还很小,对周围的一切没有太清晰的认知。她们在池塘边玩水,在杉树下休憩,顶着太阳,摇摇晃晃地从田埂上走过。
阿丹会低着头,特意去踩阿姐留下的脚印,泥土上浅浅的阴影,那让她觉得安心。
作为血缘相亲的姐妹,她们身上有奇异的联结,她曾经从楼梯上滚落,险些在涧边溺水,阿姐总能第一时间找到她,阿姐可以感应到她身处危险,这多么奇妙。
她其实是个很胆小的女孩,很努力地藏住不能告诉其他伙伴的秘密,那些害怕与疑惑,她只敢和阿姐说,连母亲都不能说,因为母亲只会严厉地斥责。
阿姐不会斥责,她永远那么温柔,会抱住啜泣的自己,轻轻拍着背,哼着哄小孩入睡的曲调,来安慰她的妹妹。
“星星出来多宁静,娃娃数星星,数完回家去。”
这样的歌谣,连母亲都未曾给她唱过。
在轻柔的歌声中,阿丹慢慢睡着了,脸上的泪水干掉,剩一点黏糊糊的水印。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阿姐帮她轻轻擦掉了那些痕迹。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三岁的古拉丹这么想。
这个念头后来也一直未曾变过。
她们一起吃饭,一起教习,一起泡在大水缸里,小心翼翼地拨开对方头顶的发丝,去观察藏匿在其中的红色蜘蛛。
阿丹问:“阿姐,为什么你的蜘蛛比我的大,还比我的红?”
“因为以后我会当族长,”女孩用湿漉漉的手指摸了摸阿丹的脸,“所以我的要更健康一些。”
阿丹小声说:“当了族长,会像母亲那样吗?那么衰弱,那么可怕……”
古拉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沉默了很久,只是轻轻拨动冰凉的水花。
“阿丹不会这样的。”最后,她低声说。
阿丹的确不想这样,但她知道阿姐想当族长。阿姐本来就很坚定,又努力,能独自猎杀母熊,大小祭祀也可以一个人主持,一定会成为受苏罗人爱戴的优秀首领。
阿姐一直很厉害,不像自己,在第一次摸到头发中的怪物时吓得生了三天的病。还胆小,不敢一个人进入雨夜的森林,贪玩调皮,静不下心,最简单的祈雨仪式也完成地乱七八糟。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七岁的古拉丹这么想,她大可以依赖阿姐,阿姐什么都能处理,什么都可以轻松完成。
她只要跟在阿姐后面就好了。
这里的日子总是十分安静,大山深处的村寨,与世隔绝的部族,只有山上的云才能自由来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阿丹喜欢上了看云。
来则来,去则去,可以停息,可以流逝,没有定数和限制,它是最自由的东西。
她偶尔也会想,云那端是什么?是一座又一座青色的山脉,还是传说中由无尽的水组成的被称为海的东西?
日升月落,云卷云舒,她控制不住地去想象,像入了魔,她明白了自己并不是喜欢看云,她是想当那朵云。
“阿姐,云那边是什么?”
听到了这个问题,白皙纤长的少女停顿了一下,她微笑起来:“不知道呀,阿丹想去看看吗?”
阿丹她看着面前那双温和的眼睛,没有说出实话。
但阿姐又说:“想去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仍旧在笑,但眼尾微微上挑,语气像在怂恿和挑拨,有点调皮。
阿丹呆呆地看着,她第一次发现,阿姐其实也不是那么,那么……
她想不出形容。
苏罗的历代首领,都是那罗的容器,她们作为那罗寄生的宿主,任它吸食血液与年轻的生命,这是延续了百年的残酷约定。
每一个要继任首领的女孩,从十五岁起就要日日服用象谷汁液。麻痹自己,也是麻痹头皮上的妖怪。
必须借助这样的毒药,她们才能稍微缓解日复一日的痛楚和恐惧;象谷的毒汁也是那罗的补品,它们吸食带着象谷毒素的血液,才不会在某个容易饥饿的夜里,把宿主吸成一张皮。
阿丹看过阿姐吸食象谷的样子,也看过阿姐因为日益强壮胀大的母虫的啃咬,而痛苦地忍受的样子。伏在棉被间,汗水打湿了衣裳,面色苍白地像一张纸,因为痛楚,指尖都掐出血色。
在最为难耐的时刻,阿姐都不曾发出半点声音,漫长的酷刑结束后,她第一个动作却是将凌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阿丹,露出一个气喘吁吁的笑容。
她是想告诉阿丹不用担心。
但她不会知道,她的妹妹有多讨厌看到这种笑容,这种筋疲力尽后,却先来宽慰旁人的笑容。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也是天底下最笨的,十三岁的古拉丹这样想。难道阿姐以为只要强撑着,她就看不出那有多痛苦吗?
但她偏偏不能拆穿这份伪装,她只能装模作样,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然那双温柔的眼睛会露出真正的失望。
是了,她们都知道这是逃不过的宿命,但偏偏阿姐她,觉得可以自己抗下大多数折磨,把仅有的天真快乐留给妹妹。
阿姐真是太笨了。
那一年,村寨里闯入了一只野象,它到处践踏作物,毁坏栅栏,甚至险些撞伤族人,族人们拿着长矛和弓箭,要杀掉这只不速之客。
已经成为了族长的古拉玉走出,她持着刻有铭文的木杖,高唱古老晦涩的咒歌。在众目睽睽之下,烦躁的野象慢慢安静下来。
阿丹注视着这一幕,她慢慢观察野象宽阔的背,庞大的身躯,青灰色的皮肤,这是一个外来的,野性的生命。
它身上粘黏着不知何处带来的草叶,那不像是附近山中的植物,它是从哪儿来?是不是穿越了森林和荒野,在朝阳和星夜中行走,路过无数高山溪流,历经千难万险,才抵达了这里?
她无比羡慕这样自由的生命,哪怕会遭遇弓箭和长矛。
哪怕只有短短一天,不是猩红色妖怪寄生的容器,不是注定用于奉献和牺牲的工具,而是作为自由的灵魂而活。
刀刃闪着寒光,苏罗人手持武器,缓缓靠近了野象。在刀尖即将扎入它粗厚的皮肤之前,已经安静了很久的野象突然长鸣一声。
这个声音传了很远,在空旷的山谷中回响,阿丹在这样的鸣声中落下泪来。
然后,她听到耳边有人轻轻说:“阿丹不是想去看看吗?云那边的世界。”
“这是一只通人性的野象,我已经和它说过了,它会带着你去很远的地方,这一路都会听你的话,要去看看吗?”
那天的天空蓝到透明,年轻的族长站在这样的透蓝之下,微微侧过头,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很久以后,阿丹都还记得那一幕,天空是什么颜色,风是什么温度,空气中有什么气味,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阿姐温柔地催促,要她快快爬上大象的背,离开这片无尽的森林,去瞧一瞧云朵下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阿丹也替我去看看哦。”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少女流着泪,从高台上跃下,落上野象的背。野象将前脚高高抬起,兴奋地嘶鸣,而后奔跑起来,穿过一座座棚屋,跨越一道又一道栅栏,跑出了田地,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之中。
将人们的呼喊和老族长的高声咒骂远远地甩在后面,只有风在耳边呼啸,头顶是一望无际的蓝天,身下是起伏着的庞大身躯,古拉丹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真的能飞起来。
野象意外的温顺,它能听懂她简单的指令,停下,加速,或是前进。它是她沉默不语的可靠伙伴,他们一起穿越了浩渺苍莽的深林,分享树上的果实,在溪边饮水,在日落时休憩。
她坐在它宽厚的脊背上,见到了深山之中坐落着的其他部族。他们有着和苏罗人截然不同的文化,把兽牙穿进耳朵,脖子上挂满了羽毛,这多么稀奇。
她路过一处奇异的山谷,那里面的蝴蝶在夜里能发出美丽的紫色光晕;她途径高山怀抱中的湖泊,它在阳光下竟然折射出七彩的水波;她看到了高耸巍峨的雪山,它静静矗立在天边,山顶是圣洁而遥远的白。
最后,在雪山的背后,阿丹看到了一座城镇,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如此繁华的人类聚居地。五彩缤纷的旗帜在城墙上飘扬,房顶是漂亮的白色和蓝色,男男女女的脸颊上都有红晕,脖颈上用彩色珠串来装饰。
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眼睛里是快活闲适的光,他们好奇地打量她,见识了她一箭射穿墙头彩旗的身手后,热情地邀请她留下。
留下,留在这个热闹的城镇,这里的人都友好而快乐,她也能穿上彩色的裙子,以后还可以去看更多雪山和湖泊。
在茫然又欣喜的时刻,她脑海中浮现了那日年轻的族长最后说的话。
“如果可以,就不要再回来。“
”阿丹,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像鸟儿一样歌唱,像云朵一样翱翔。”
她想着这句话,又一次流了眼泪。她终于见到了云那端的世界,它的确十分美好。
但如果这份美好不能为另一个被禁锢着的生命体会到,那将毫无意义,她也不再需要。
那个女孩,比她更强大,却比她更痛苦,同样渴望这样辽阔的天空,只能把这份渴望埋藏在最深处,不曾向任何人诉说,好像这样真的能不为人知晓。
真的能瞒住所有人吗?阿姐,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你能感受到我身处危险,我也能听到,当我谈及云朵有多自由时,你雀跃又怅然的心声,它在告诉我,你其实有多么寂寞。
阿姐,看过你真正的笑容,我怎么会不懂,这些年你从未真正快乐。
“阿丹,去做你想做的事……”
十四岁的古拉丹,在晴朗的漂浮着白云的天空下泣不成声。
她想她已经见识过了这些,已经不再需要长久地拥有。
她知道她想做的事是什么,是让另一个饱受折磨的生命,也能体会这样的自由。
离开村寨一个月的叛逆的少女回来了,在经受了母亲的责骂惩罚后,她又面对了姐姐难以置信的质问。
“你不该回来……”
“但我回来了,阿姐,外面的世界也不是那么好。”
她歪了一下头,轻描淡写地说着。
母亲将她严厉地看管了起来,以防她再次逃跑,古拉丹知道这是多此一举,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温顺地接受母亲安排的繁重教习。
母亲想让她掌握足够的本领,以防现任族长有任何意外,但她却在用尽全力学习,因为她对那个位置势在必得。
除此之外,她还在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一个充足的理由,能够打动她顽固的姐姐,并且不透露她真正的目的——
那个时机来了,一个汉人游医来到了苏罗的村寨。
他年轻,谈吐风趣,长得也不错,还有勃勃的野心,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聪慧的古拉丹,早就看穿了他的目的,他为传说中的毒虫那罗而来,也许他早就听说那罗就藏在这个村寨,所谓迷路坠崖,是狡猾的汉人撒的谎。
没关系,她不介意这样的谎言,因为她会撒更大的谎,来骗过所有人。
她日日去找莫先生,缠着他讲故事,让他教自己写字,在安静的午后贴得极近来说话,她装得像极了,至少这个男人绝对信以为真。
他以为她真的已经死心塌地,被冲昏了头脑。
但他居然敢肖想阿姐,他以为他是谁?
热闹非凡的三月会上,杜鹃树开到荼蘼烂漫。她看见他揉捏阿姐的额角,高台上的他们亲密无间,宛若璧人。无尽的怒火和嫉妒在古拉丹的心中熊熊燃烧。
另有所图的汉人,他怎么敢?
阿姐为什么任凭他触碰,难道她会对这样的男人动心?
不过这样也好,如果她表现得更疯狂一点,更嫉妒一点,是不是就会更逼真,阿姐会相信这个谎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