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影没看见他指骨已然攥紧了。
她还真点了下头,并补充道:“我在郡王这里获得的一切都是有条件的,我不喜欢。就好像……”还未离开楼里一样处处掣肘。
她话未说完。
“世间什么没有条件?”
傅翊接着开口:“便是父母之爱亦有条件。”
“你也见过康王妃,我若想得她半句真切的关怀,须得跪在她门前才能求来。”
“康王在我跟前慈和,也是因那年我得了皇帝重用。”
“皇帝赏识我,亦是有条件的。我十岁剃度入寺,与皇帝辩经三年,他方才起用我。”
他说:“世间什么没有条件?”
程念影微微出神,眼下真叫他问住。
“我只当你今日的话不过玩笑,今后莫再提了。”傅翊露出笑容,但那笑容转瞬消散。而后他起身,不欲再与程念影谈下去。
护卫们低着头,抬也不敢抬,就这样匆匆拥簇着傅翊走出去。
待行至门边,傅翊蓦地又转头,强调了一句:“蔚阳之路,殷恒自己选的,非是我逼他。”
程念影将藏在袖中的簪子,慢慢又放回了荷包。
她托腮趴在那里,剩下的饭食也没再动。
这厢傅翊出了门,神情才彻底冷下来。
“郡王,岑姑娘前来探望。”
“让她进来。”
岑瑶心进了门,见傅翊依旧冷白着一张脸,脖颈间的青筋隐隐突起,似在忍受某种痛楚。
“郡王怎么还不见好?”
傅翊将目光落到她身上,难得比往日停驻久些。
看得岑瑶心都不自觉攥了攥掌心,后背微微发热,笑容也添在了嘴角:“郡王为何这样看我?”
傅翊抬手按了按额角:“脑中仍觉混沌,不自觉出了神。”
岑瑶心挥手让人将食盒放到傅翊手边:“我问过大夫,郡王可用些川穹白芷鱼汤。”
她自觉程念影已被除去,眼下傅翊病中,正是趁虚而入的最佳良机。此时不嘘寒问暖,又待何时?
傅翊淡淡道了一声:“有劳。”
岑瑶心也是个美人。
但傅翊心间一潭幽暗死水,连一丝波澜都掀不起。
倒是方才“小禾”见交换无果后,并不畏惧,反而还认真思考起来的模样,仍牢牢印在他脑海中。
稍微想一想,便牙痒痒。
她不会认输……
她不喜欢他这般模样……
方才真该问问她,从前是谁对着傅瑞明说,他是一个好人,她觉得他极好的……
“郡王。”
“郡王?”
岑瑶心语带疑惑。
傅翊发现自己竟然难得又走神了。
见他脸色的确不大好,岑瑶心无奈:“我便不叨扰郡王歇息了。”
将知情识趣扮得恰到好处。
但郡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护卫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道。
那小禾姑娘将郡王都气得火冒三丈,脸色发青,却也不舍苛责。
可见真爱一个人是没什么道理的。
想到这里,护卫都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跳。真爱,这二字与郡王放在一处,似有些怪异。
晚间。
殷辉义受邀抵了岑家。
岑家人欲邀傅翊一同出席,岑瑶心摇摇头:“郡王怕见不得风。”
殷辉义闻声抬眼:“郡王?丹朔郡王?”
“正是。”岑三爷顿了顿,有意提了一嘴,“他正得闲暇,送了我们瑶姑娘从御京回蔚阳。”
这就是透露二者关系匪浅了。
殷辉义神情古怪了一瞬,客套地应了声:“原来是这样。”
岑大这时主动问起:“听闻殷学士来蔚阳找人,不知可有岑家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要找一位姓江名禾的姑娘,约莫一个多月前来到蔚阳,曾住蔚阳平安巷,后因误会被差吏捕入牢中……如今不知去向。”
岑三爷越听越不对。
这说的,那不就是……小禾?
岑瑶心的表情也微微变了。
怎么这位也是来找她的?
这小禾在御京究竟惹了多少债?招惹个丹朔郡王还不够?
殷辉义何等敏锐,几乎立刻发觉到他们的神情有异,便直接点破道:“看来三爷曾见过她?”
“见过。”岑三爷也痛快承认,只是他想不通,“殷学士为何要找她?”
“有极重要的事问她。”
岑三爷与岑瑶心极隐晦且快速地对视了一眼,那就是一定要找到这人不可了?
岑三爷道了声“可惜”:“这人先前被丹朔郡王要了去,前一日下山后不知何故就不见了。”
说完,岑三自己都觉得不对。
听来好像他们岑家故意为难遮掩一样。
于是岑三爷马上又补了一句:“殷学士若不信,可以去问问郡王。”
殷辉义险些当场甩了脸子。
他道:“好,我晚些便去拜访郡王。”
傅翊这厢面不改色喝了药,便又暂且躺下歇了一个时辰不到。
“小禾姑娘?”护卫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
程念影绕过他们,走进去,护卫也不敢拦。
待傅翊睁开眼,瞧见的便是程念影趴在他床沿。
他心跳漏了一拍。
程念影认真地同他道:“自古如此便对么?”
傅翊知道她所指什么。
无非是针对他那句“世上什么没有条件”。
他额角又突突跳起来,舌尖漫出血腥气,那戾意几要压不住。
却听她又道:“康王、康王妃那般待你,本就是他们不对。”
傅翊胸中戾意倏而消散了。
“……既是不好,便不该再向下延续……”
程念影后面半句,傅翊已经听不大清了,他脑中轰鸣,盯着她开合的唇,口干舌燥,脏腑掠过丝丝快意。
他侧身牢牢扣住她的肩,贴在她颈侧,呼吸吞吐,病得又有几分神志不清,方才脱下那运筹帷幄城府深沉的外衣。
他问起她:“那你告诉我,我不如此,当如何得到我想要的?”
“真将你绑起来吗?”他咬住她耳垂。
彼时殷辉义来到听雪轩外:“我来见丹朔郡王。”
第159章
挑拨
护卫一眼认出殷辉义,尴尬道:“郡王此时不便与大人相见。”
“无妨,我等等就是。正巧带了些梅州特产,拿一些来给郡王。”殷辉义一步也不退。
护卫只得引他进门。
里间程念影被咬得耳朵痒痒,发烫。好像傅翊身上的热意将她也烧着了似的。
她抬手抵住了傅翊的下半脸,将他生生推回去一些。
寻常人但凡说出“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的时候,便都当做调情来听了。
但程念影还认真思考了下。
她道:“说了你又不高兴。”
“……”
“你说,你说来我听听。”
“郡王想要的,凭何一定要得到?就因为你是郡王?”
“……”
“我看别人家中的财物也喜欢得很,但也未上门打劫啊。”
“…………”
程念影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傅翊抬手堵住了她的唇:“好了。”
他的手掌宽大,几乎将程念影整张脸都盖住。
程念影缓缓一眨眼,挠过他掌心,心间那潭幽暗死水便又泛起涟漪。
如何放下?他放不下。
傅翊压住脑中暗涌的粗暴念头:“你走吧,有人在外头等着见我。”
程念影直起身。
傅翊复又叫住她:“只是让你走到别处去歇息,不是让你走出岑家。”
免得听见“你走吧”三个字,当真欢欢喜喜地溜了。
程念影步子一顿:“……哦。”
谈判失败,须另谋他法。
信件他不在乎,那他还在乎什么呢?他还要想什么?
程念影想了会儿,——我?
她微微瞪圆眼,将自己难住了。
……
程念影走后,傅翊却也并没有见殷辉义。殷辉义在那里等了又等,最终等来了大夫。
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进门为傅翊诊治。
“这是……”殷辉义皱眉。
护卫叹气:“没法子,主子今日病得有些厉害。”
殷辉义能如何?难道还能冲进去将傅翊从榻上抓下来吗?
“老爷?”身边的长随露出忧色。
“走吧。”
殷辉义没能见到傅翊的消息,很快也传进了岑三等人耳中。
岑三爷开始忧心起来,第二日特地去探访了傅翊。
护卫领他进屋,和殷辉义得到的待遇对比起来,竟还有些叫人受宠若惊,心理上自然就亲近了些。
“本不该搅扰你养病,但我们远在蔚阳,与那位殷学士实在没有过来往,想着问问郡王……”
“他为何会来此地,郡王可有头绪?”
岑三爷正要挨着床沿落座,但傅翊掀了掀眼皮,旁边的护卫连忙将岑三请到了凳子上去。
爱干净得很!
岑三爷嘴角抽搐。
“他没有说自己的来意?”傅翊这才抬起眼。
“只说是来找人的,要找的……正是郡王先前相中那个小禾姑娘。”岑三爷说完,便注意起了他的反应。
傅翊眉间紧皱:“找她作甚?”
“是啊,我也纳闷,殷家这位怎么会认识小禾姑娘?”
“那他可找不到了。”傅翊语气冷淡。
“是啊。”岑三爷轻轻叹气。
“你便要提防了。”
岑三爷身子前倾,声音有些急:“何出此言?”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还请郡王详说。”
“你且问问他,若找不到这个人,他是不是就不走了?”
“不必问,他正是这样说的!”
“那三爷还不明白为何吗?”
“是岑家近年来,哪里得罪了御京里的贵人?”
傅翊笑道:“你直接问他就是。”
“他会说?”
“官场中人,俱是圆滑人物,殷家无故何必与你岑家结仇呢?他若不肯说,再议。”
岑三爷点点头去了,临走还问了问傅翊的身体:“可有好转?”
傅翊还是那句:“死不了。”
岑三爷无奈叹气,倒不怎么提防他了,只全神贯注地想着弄清楚殷辉义怎么回事。
出来后,岑三爷就去见了殷辉义,告诉他,那“江姑娘”是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