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细长的指抓握着笔,长长的睫低垂着,神色恬静温婉,一如当年她侧头即可看见的模样。阳光越过檐角、窗扉,斑驳地投在傅斯恬的身上,时懿仿佛能听见窗外的风是怎样穿过长廊、划动的笔尖是怎样擦过纸面……时间的流淌变得很慢很慢。
慢到有些隔膜,好像可以不曾存在过。
“那一年,写给十年后的对方,你写了什么?”时懿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
傅斯恬装信封的手一颤,偏头看时懿。
时懿乌黑的眸注视着她,里面仿佛闪烁着一点细碎的光亮,似柔情、似期待、又似探究,傅斯恬分辨不明。
她的喉咙动了动。
“赵婧”两个大字覆盖着那一年明信片上缱绻的情话闪现在她的脑海里,“江存曦”这三个字带起时懿那一句“恶劣的基因果然是会遗传的”
回荡在她的耳边。
她说不出口。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记得了。”她很淡地笑了一下,不甚在意地转回头继续装明信片。
时懿笑凝固在脸上,满腔的柔情骤然被浇了透心凉。又是那种冷淡、抗拒的气息。明明是这样好、这样温情脉脉可以打开局面的话题。可傅斯恬偏不接。
时懿深深地望着她,难堪、冷意与痛意在心底揪扯起来。她再次觉得自己就像个倒贴着、一头热的傻子。
太可笑了。
她什么都没有再说,抓着装在信封里的两张明信片,站起身子,去找邮筒把明信片投递出去了。
等陈熙竹、尹繁露和傅斯恬也都把明信片投递出去,正四下环顾想找时懿时,时懿从门外回来了。
她抓着把打开过了的太阳伞,神色淡然地解释:“刚好看到隔壁卖伞,我去买了把。”
陈熙竹和尹繁露面面相觑,目光在傅斯恬身上逡巡又不敢过分明显。发生什么了?不过二三十分钟,这两人怎么又僵住了?
傅斯恬隐忍地看时懿一眼。她隐约知道时懿在不高兴什么,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哄时懿。明信片上的话,她怕说出口了,会敲碎自己最后那一丁点的坚强与理智。
于是,沉默变成了仅有的选择,骄阳也化不开时懿眉间的霜雪。
陈熙竹与尹繁露也不敢贸然掺和,便只体贴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尽量表现得像上午一样放松随意。
太阳炙烤的热度渐渐消减,晚霞漫过天边,河岸两边的灯火渐渐明显。
四个人停驻在桥上拍夕阳下的河景,尹繁露说渴了,想喝点冷饮,正巧桥下不远处就有一个奶茶铺子,陈熙竹便和时懿一同过去买奶茶,傅斯恬留在桥上陪尹繁露拍照。
不知道是不是酷热下去了,更适合游玩,傍晚景区里的游客变得更多了。
古旧的石拱桥上行人穿梭往返、络绎不绝。傅斯恬站在桥的护栏边上,准备等这一波行人过去后帮尹繁露拍一张与满天晚霞、满河灯火的合影,余光突然扫见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从左边的桥下出现,歪歪扭扭、蹦蹦跳跳地在桥面上快跑,要从右边的台阶上下去了。
忽然,小朋友脚底打滑,歪了一下,就要从石阶上滚下去了。
傅斯恬一急,条件反射地跨了一步,倾了身子想要伸手去扯住小男孩,还没站稳,她另一只举着微单的手就被焦急跑过来的小男孩家长撞了一下。
猝不及防,傅斯恬一下子没站稳,撞到低矮的石板护栏上,直接悬空,后仰着栽了下去。
一刹那间,惊叫声四起。
“斯恬!”尹繁露惊恐的喊叫声穿破喧哗,传进耳中。
陈熙竹心一紧,循声望去,就看见石拱桥上,尹繁露慌乱地在向周围人喊叫着什么。石拱桥下的水面,正在剧烈地波荡着,像是有什么刚刚落下。
陈熙竹反应过来,浑身发软,拔腿就要往桥上跑去,就听见身边又传来一阵惊呼声——时懿像风一样直接翻过了长廊的护栏,跳进了河中。
冰冷的河水触碰到肌肤的一瞬间,傅斯恬本能地向虚空抓了一下,想要挣扎的。可是来不及了,黑暗与湿冷的感觉瞬时间吞没了她。
她整个栽进了河里,无法呼吸。
她陪着傅斯愉学过一段时间游泳的,她下意识地划动身体想要浮出水面的,可是,稍稍一动,剧痛传来,她腿抽筋了……
闭气状态被打破,她呛了一口水,窒息的痛感在胸腔无限蔓延开来,她有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
这曾日夜盼过的一件事,真的发生了,却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那么解脱。
可是,真的好累啊。
她有些挣扎不动了。
她停下了划动,想要逃避、想要放弃了,一只有力的手从背后圈住了她的腰,提着她,把她拖出了水面。
灼热的空气吸入肺中,傅斯恬条件反射地呕了一口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水雾迷蒙里,傅斯恬看到了天空晃动的余晖,女人发红的眼、苍白的唇。
“时懿……”她在喉咙间呢喃,发不出声。
时懿转回头,拖着她,单手奋力地往最近的河岸边游。
河岸边上已经站满了人,安全员放下了绳索与救身圈接应,陈熙竹和尹繁露也都探出了大半的身子来帮忙。
傅斯恬意识是清醒的,被时懿托着,配合着安全员的救援,被拉上了河岸,瘫软在了地上。
有人在轻拍她的背、有人在给她裹衣服、有人在问她:“还好吗,怎么样,有没有喘不过气”,她只无力地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时懿被拉上岸,连走代跑地单腿跪到了自己身边。
“时懿……”她启唇无声地喊,虚弱的瞳眸里满满倒影的都是她。
时懿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浑身都在滴水、几不可觉地打着颤。
她差点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她总是这样,总是下一秒可能转身就要走了;总是让她觉得她伸手就能抓住她了,可她真的伸出手,却总又是一场空。
她到底想要她怎么样、她到底要拿她怎么办?
委屈、后怕、绝望一齐涌上心头,时懿赤红着眼,猛地站起了身,决然转身往人群外走。
傅斯恬脸色越发白了,挣扎着就要站起来,被旁边的尹繁露一把压住了。
陈熙竹反应过来,丢下一句“我去看看”,连忙追了出去。
“时懿……”她刚跟上,时懿就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她,很低很哑地说道:“我没事,你去照顾她。”
陈熙竹劝阻的话骤然地止在了喉咙里。
时懿哭了。她听出来了。
时懿也知道自己没有掩藏好。她不想这样的,可是泪意根本无法克制,就像她对傅斯恬的爱意。
她不再管身后陈熙竹的跟上与否,紧咬着下唇,踉踉跄跄地往长廊外走,往人群里走,往没有傅斯恬的广阔天地间走。
一条街、两条街、三条街……裤腿旁的小兔子挂件始终黏在她的腿上,硌着她。她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拐进了一条长长窄窄的小巷,靠着墙慢慢蹲下,抱着双膝,蜷缩着,在陌生的巷陌里呜咽得筋疲力竭、气喘吁吁。
哭掉了自己所有的委屈、愤怒、害怕、体面与骄傲。
夜幕降临了,她擦干泪,站起身,给尹繁露发了短信,一身狼狈地走回民宿。
民宿里,尹繁露已经开着门在等她了。
“斯恬没事,在洗澡。你也快去洗个澡吧,别感冒了。”她什么都没问。
时懿感谢她的什么都没问。
她抬起酸软无力的腿往楼上走,楼梯上的灯,应声而亮。楼梯尽头,楼道的右边,傅斯恬的房门开着。
她好像洗完澡了,没开灯,穿着睡衣,湿着头发,背对着房门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与寂寥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时懿的心,空洞洞地疼。
她一步步迈入她的房中,屈腿跪上她的床,从背后把那具瘦到有些硌手的身体搂入怀中,一寸寸地收紧了。
“来来。”
“我认输了。”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低哑地哄,热烈情意透过贴合的脊背,烫进傅斯恬的灵魂里。
第138章
傅斯恬整颗心都颤抖了起来,
随着时懿的胸腔起伏在共振。
她叫她“来来”,她问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傅斯恬僵直着脊背,
一动不动,犹恐在梦中,两行泪无声地就滚落了下去。
心脏酸痛到要无法呼吸。
她知道时懿是有多骄傲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该是有多难、多认真的。
从时懿红着眼离开后一直盘旋在她心头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可除了无法克制的欢喜,
她心底更多的是痛苦与心疼。
她还是误了时懿吗?
并且,一误多年。
她一直以为时懿是抱着报复与嘲弄自己的心思在与自己接触的,
可原来这些年里,
时懿也真的没有放下、真的还爱着她的吗?
那她的擅自离开,
对时懿来说算是什么?
她攥着拳头,忽然痛到无法自已,佝偻在时懿的怀里,低下头,忍哭忍到浑身颤抖。
时懿眼底的泪,
瞬间也跟着滑落,打湿了傅斯恬的脖颈。
她把傅斯恬抱得更紧了,
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颤抖着,
轻轻柔柔地蹭,
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又像在抱着一只同样僵冷的小兽,互相取暖。
不论什么答案,
她想,她尽力了,此生无憾。
傅斯恬所有的坚持与理智,
都在她的泪水、她的温柔、她的脆弱中分崩离析、瓦解殆尽。
那是她做梦都渴求的怀抱、至死都想追随的人啊。
可是,她真的真的有资格再拥有一次、再被爱一次吗?
她抖瑟着胸腔,止住了哽咽,抓握着时懿圈在她腰上的手背,侧转过身子望向时懿。
黑暗中,时懿跪坐着,墨发凌乱,乌眸盈着水光,鼻头红红的,似有万般柔情。
傅斯恬心口又胀又痛,那一句“时懿,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再说出口,她怕是对时懿的羞辱了。
无力抗拒,也舍不得抗拒。她眼睫一颤,一颗泪珠又静静地滚了下来。
时懿抬手用大拇指帮她擦拭,没说话。
傅斯恬咬着唇,呼吸都要随着她的触碰颤抖起来了。
“时懿……”她指甲陷入手心,终于艰涩地开口了。
“嗯。”时懿手僵了一下,收了回去,蜷缩着贴在大腿上,安静的等待着她的下文。
她的眼底,有不加掩饰的不安。
傅斯恬的心又剧烈地收缩了起来。她何曾见过她从来从容不迫、自信沉稳的女孩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好想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可她不可以。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望进时懿的眼底,说出口:“时懿,我是江存曦。”
时懿愣了愣,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地回答:“我知道。从出游发现你香菇过敏后,我就确定了。”
傅斯恬从心底里打了个颤。她果然一直都知道。她用尽力气绷直身体,继续说:“我骗过你、放弃过你、伤害过你。”
时懿说:“我知道。没关系了,都过去了。”
傅斯恬克制住羞耻和痛苦,声音越发干涩:“我爸爸……我爸爸是杀人犯,我是杀人犯的女儿,我的身体里,流淌着恶劣的基因。”
“江存曦,从一开始我是不是就不应该相信你。恶劣的基因果然会遗传的吧。”刻意遗忘的、那一年口不择言的话语,忽然像一柄利剑,裹挟着往日的风雪,穿破鼓膜,直入心扉。
时懿一下子痛得失声。她忽然明白过来傅斯恬在介意什么、在犹豫什么了。她没有真的那么想过的。那时候,她就是太愤怒、太不甘、太痛苦、太讨厌看到傅斯恬波澜不惊、无动于衷的模样,所以只想抓住一切尖锐的话,想刺痛她,想让她痛苦,想找到一丁点傅斯恬也会痛、也有感情、也在不舍的证据。
可说过的话就是说过的话,造成过伤害就是造成过。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该怎么弥补。
“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真的这么想过的。对不起,我那时候就是太生气了,我……”她眼底又蒙上了水雾,懊悔爬满了脸颊。
傅斯恬看得心疼,制止她:“时懿,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说这些,也不是怪你,要让你难受的。”
时懿无措地望着她。
傅斯恬温柔又悲伤地说:“时懿,其实,我后来一直很后悔自己当年隐瞒了你,贸贸然地就进入了你的生命、和你在一起了,没有给你足够的选择权。”
时懿动容,一直蓄在眼底的水汽漫了出来。她再次伸出手,径直把傅斯恬抱进了怀中,紧紧地圈着,声音哑得像是气音:“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江存曦,你是来来。我知道你有多胆小多狠心多绝情、却更知道你有多善良多温暖多勇敢。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
“如果可以,我早就想不喜欢你的了。可是我做不到。”她低柔的语气里含着痛苦,“所有的我都知道的,来来,我唯一不知道的是,你还爱不爱我。”
真的好温柔好温暖。傅斯恬的理智在沦陷,身体里所有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让她答应、让她不要离开,让她就此沉沦下去。可她还是咬着牙,坚持着从时懿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时懿空了的手臂垂落了下去,隐忍地盯着她,像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傅斯恬苍白着脸,把最后的话说出口了。
“时懿……”
“我有抑郁症,曾经吃过两年的药,想过很多次如果能死就好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完全好起来、不会复发了。”她的声音轻轻的,垂下了眼睫,像是解脱。
日日苦熬,盼着死于一场意外。这是她六年里的大半生活。她一度以为,她再也好不起来了。
时懿如遭雷击。
她说什么?
明明脑子还不肯相信,还没反应过来,泪却已经汹涌落下了。她一直挺得笔直的背垮了下来,双手环抱住自己,肩膀抖动了起来。
傅斯恬听见一声很细很短促的呜咽声。
时懿哭出声了。她清冷美丽的脸上都是水痕,薄唇上是沥沥血迹。
傅斯恬连灵魂都痛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时懿哭得这样凶、这样狼狈。她的心疼,她的怜惜,闪烁在她的泪光里,像缀错天穹的星,恨不能照亮她过往所有漫长的黑夜。
傅斯恬终于克制不住地也跪坐了起来,伸出手,把时懿紧紧地抱进怀里,像是要揉进骨子里。
时懿回抱住她,在她耳边抽泣着,带着哭腔说:“没关系的,宝宝,我不怕,你也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以后我都会在你身边。有我在,以后,一定会让你都是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时懿很少说情话。傅斯恬知道,她说出口的话,都是发自心底的许诺。从不食言。
傅斯恬投降了。她舍不得。太舍不得了。就原谅她,让她再自私一次、再强求一次吧。
她唇角溢出笑,眼里却落下了泪。
“时懿,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不能怪我。”她贴着时懿的耳朵,轻柔地呢喃,吻时懿颊畔苦涩的泪水,一直吻到她的眼睫,鼻梁、鼻尖,时懿一直在流泪,没有拒绝她。
傅斯恬轻吻了一下她的唇,注视着她,喑哑缱绻:“那时候,我在明信片上写的是——To
my
love,my
sunshine,my
starligh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