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握着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朱南羡只怔了一瞬,拔腿便朝享殿的方向疾奔过去。
一旁的时斐对兵卫喝道:“快,分人去救火!”
朱南羡一路奔到升仙路尽头,只见整个升仙殿都溶在一片火海当中。
冲天的火光逼得人不敢靠近,周围纵然已有宫人在救火,但一缸一缸水泼过去,根本无济于事。
一旁有两个侍卫过来参拜道:“太子殿下。”
朱南羡急问道:“十二哥呢?朱祁岳呢?!”
两名侍卫即刻跪地请罪:“禀太子殿下,火势太大,殿门又从里头被锁住了,小人等……没法进殿中查看十二殿下安危。”
“废物!”朱南羡怒斥道,随即绕开这两人,大步就要往升仙殿闯去。
跟来的时斐与秦桑看到这场景,连忙疾步追上,跪挡在朱南羡身前道:“太子殿下三思!这样的火势,倘若有人在殿里,只怕还没被火烧到,已被那浓烟闷没气了。殿下您就是去,也无济于事啊!”
“……那要怎么办?”朱南羡怔怔地问,“十二他还在殿里。”
若朱南羡问的是旁人,时斐与秦桑或许还会带兵去找。
但他问的是朱祁岳。方才他二人率兵破阵时,的的确确看到朱祁岳往升仙殿这里来了。
时斐与秦桑的头同时磕在地上:“太子殿下节哀。”
这时,有一名凤翔卫领着一个兵卫走来,禀报道:“太子殿下,这名兵卫说身上有您的‘崔嵬’。”
朱南羡移目看去。
这名兵卫他认得,他是一直跟在朱祁岳身边的亲兵,是朱祁岳最信任的人之一。
亲兵解下黑布囊,里头果然是一柄通体墨黑,镶着鎏金暗纹的刀。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的“崔嵬”。
亲兵跪地,双手将“崔嵬”奉于顶上:“太子殿下,十二殿下一直命小人为您保管着这柄‘崔嵬’,他让小人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因他希望,有朝一日,将它亲手还给您。”
朱南羡默然良久,伸手握住“崔嵬”,将它取回。
夜色里忽然有苍凉的风袭来。
朱南羡仿佛自这苍凉的风中,听到朱祁岳一如往昔爽朗开怀的笑。
他说:“十三,你既收下了我替你保管的‘崔嵬’,那你我从今往后恩怨两清,还是好兄弟!”
他还说:“十三,拔出你的‘崔嵬’,你我再来比一场!”
升仙殿的火势已小了些了,随着时斐一声号令,兵卫纷纷取水向殿泼去。
苍凉的风变得凛冽,吹拂着人的衣袍发冠。
那名亲兵再与朱南羡行了个礼,随后起身退后,折转向升仙殿的方向。
他于夜色风声里,注视着眼前陷在火光里的殿宇。
十二殿下说,要让他将“崔嵬”交给太子殿下,如此可保他一命。
可是,他从八岁那年就跟着十二殿下,跟了十七年,他都不在了,他留着这条命又有什么用呢?
这名亲兵想,十二殿下,太子殿下已收下了“崔嵬”,您余愿已足,可以心安了。
面对着火光的方向,他跪地,俯身,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地拔出藏于腰间的匕首,蓦地自脖间一抹。
朱旻尔领着群臣过来时,见到的便是这鲜血四溅的场景。
亲兵的尸体了无生息地向前栽倒,宗亲群臣一下齐齐跪倒在地。
正在这时,升仙桥上,有两名虎贲卫领着一名内侍疾赶过来,朱南羡认得这名内侍,他常是守在明华宫,父皇身边的那个人。
内侍一见朱南羡便扑跪在地,涕泪横流地道:“太子殿下,陛下他,陛下他……驾崩了!”
这夜色里的风仿佛撞入五内,凛冽如刀,一下又自心头卷起。
朱南羡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内侍泣道:“是今日酉时,奴才给陛下喂药时喂不进才发觉的,请医正来把脉,医正说,陛下申时已去了。”
申时,正是朱悯达与沈婧下葬之时,正是朱沢微与朱祁岳起兵之时。
朱南羡移目望向远处殿阁重重的随宫。
他的父皇,给予了他一生荣宠的父皇,以一副老朽的身躯,一直为他撑到今时今日,撑到他带兵归来,登基路上再无阻碍,然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吗?
昭觉寺沦为不祥之地,皇帝驾崩,虽没有十二下的国丧之音响起,但随宫里也是要鸣号吹角的。
皇陵去随宫不算远,方才怎么没听到角音呢?
朱南羡很快又反应过来,是了,那角音即使响了,也该被这兵戈之声掩盖。
朱南羡回过身,看着这满地跪着的宗亲与群臣。
若说这些人从前对他只是恭敬居多,现在他们看着他的目光中已充满了畏惧之色。
想想也是,这些人亲眼目睹自己与两个亲兄弟起兵,亲眼看着自己把朱沢微与朱祁岳逼上绝路,锁在升仙殿里**而死。
而现在,他的父皇驾崩了,他就成了这个王朝名正言顺的帝王。
谁还会去管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真正的所思所想是什么。
所谓青史,大概只会在书上所谓的“眼见为实”后,再提上寥寥几笔臆测吧。
升仙殿的火已扑灭了,宫人从里头抬出来两具焦黑的尸体。
衣衫与面貌已辨认不清,但从发冠上的被火烧得裂痕斑斑的稀世白玉,可以认出这两具尸身正是朱沢微与朱祁岳。
须臾,一名侍卫从升仙殿里搜寻归来,跪地捧一把烧灼过后不减锋利的剑。
朱祁岳的“青崖”。
青崖,崔嵬,世上英,原就是昔淮水之战后余留下的神兵利器,经烈火灼烧,焚而不毁。
群臣中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朱南羡移目望去,是卧在戚寰怀里的玔儿。
朱玔是朱祁岳之子,去年冬出生,如今才不到一岁。
他似乎是刚睡醒,却仿若有所感一般体悟到周遭的敬畏与悲恸,明明不谙世事一个小人儿,却只压低声音流泪,哭红了一双眼。
戚寰抬眼,目光与朱南羡对上,她沉默一下,似是下定什么决心,狠一咬牙,起身排众而出,抱着朱玔重新跪倒在朱南羡面前:“太子殿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朱南羡道:“皇嫂请说。”
“请殿下恩准,为小儿朱玔赐姓为‘戚’,让他从此做戚家人。”
朱南羡看着戚寰,片刻,垂下眼帘道:“皇嫂多虑了,我其实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斩草除根还是赶尽杀绝?
可是,他不也一样从没想过要朱祁岳的命。
戚寰道:“太子殿下误会了,臣妾只是可怜小儿自幼丧父,若养在王府,定会孤单寂寞,不如由臣妾带回戚府,与堂兄表兄一起长大,学他父王一样习武从军,保家卫国。”
永不生在帝王家,一生戎装保家卫国,这恐怕也是朱祁岳后来的心愿吧。
戚寰见朱南羡不答,一手扶着朱玔,一手扶着地面,伏地深深磕了一个头道:“陛下——”
朱南羡尚未登基,实不应被称作陛下,但此言一出,周遭群臣竟无一人敢反驳,只一齐将身子俯得更低。
“好。”朱南羡终于道,“本宫,准了。”
这时,礼部尚书罗松堂,工部尚书刘定樑,与户部尚书沈奚一起越众而出,齐齐向朱南羡施以一揖:“臣等——恳请太子殿下回宫主持大局。”
朱南羡的目光扫过他三人,最后落在沈奚身上,喉结上下动了动,道:“本宫……”
依大随的规矩,皇帝驾崩,储君自翌日起,便行新帝之名,为继任新新帝当为先帝守孝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即行登基大典。
而在守孝期间,新帝的一切仪制都按帝王作准,连孝服都是素白云龙袍。
朱南羡知道他该赶回宫去,该赶到他父皇的塌边,亲自为他净脸,着衣,换袍,应当以储君之名,甚至以帝王之名,让这些经历了一番浩劫,惶惶不安的群臣之心得到安抚。
可是,他的阿雨呢?
见他没说话,沈奚三人又齐齐跪下。
所有人都跪着,只有苍茫的风声伴他一人而立。
朱南羡蓦地又想起他当年无力保护苏时雨时,沈奚对他的劝告。
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足够强,要么她足够强,否则在此之前,爱而远之,未必不是一种保全。
他真是拼了命,一步一步,或是无从择选,或是竭尽全力,竟已要登上这万万人之巅,这个无人企及的位子。
可是,他的阿雨呢?他还是不能去救她吗?
跪着的沈奚似有有所感,抬眸与朱南羡的目光对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朱南羡的眸色一下变得非常寂静与难过,朱祁岳的薨殒与父皇的驾崩已让他觉得不堪重负,他现在只想去确认苏晋还活着,只要她还安好,他就还有力气撑下去。
但他知道,他不能。
“摆驾,回宫。”朱南羡终于道。
宗亲与群臣起身屏退于升仙路两侧,又再次跪地行稽首礼,为他空出一条该是帝王所行的道来。
这些人自明日起,就要改口称他为“陛下”了。
朱南羡沉默着自这条道上走过,足下仿佛沥着血。
走到枢星门,正准备登上皇辇,远处忽有一名凤翔卫亟亟策马进了正门。
这名凤翔卫正是他今早派去护送苏晋与安南使节的亲军卫之一。
朱南羡一见他,松开车辕,快步走上前去,急问:“怎么样?苏侍郎与安南使节可还安好?”
“禀太子殿下,护送行队走到白屏山附近,两侧山沿与山道上同时有火|药炸响,一路跟着的兵卫不知死了多少,连赵指挥使大人也身负重伤。苏大人与使节大人马车上的马匹被火|药所惊,摔下山崖,目下还不知生死。”
朱南羡愣怔地看着他:“既摔下去,怎么不去找?”过了一会儿,他又勃然大怒道:“一个马车你们拦不住?!本宫派了六百兵卫,你们一个也没法救人吗?!”
侍卫道:“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只因火|药令山石崩塌,原本去救人的不少人又在路上遇到滚落的山石,或难以行进,或负伤丧生。小人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柳大人,他让小人将此事禀报太子殿下后,速从宫里再调药材,跟去的太医恐怕也不够,还要自京师一带召集大夫过去。”
这侍卫说到这里,又道:“还有一事。”他顿了顿,“赵大人命小人禀报太子殿下。他说,苏大人此番落崖,也是因为今早命人急着赶路。”
“赶路?”
“是,苏大人说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想早些回到宫里。其实火|药惊马之后,跟在马车一旁的覃护卫本可以拖住那马车的。奈何马车实在走得太快,到处都是落岩,才摔落崖下。”
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她是想,早些赶回来,与他成亲?
朱南羡整个人像被钉住。
明明夜已沉,薄暝时分那一穹灼烈如泣血一般的晚霞却一下扑入他的眼里。
自心头盘旋起的凛冽之风又如尖利的刀,又将他眸中这副艳似血火的景搅得粉碎。
碎得一片片纷纷飘零。
朱南羡原地晃了晃,忽然一下子跌跪在地,呛出一大口鲜血来。
第167章
一六七章
柳朝明与左谦赶到白屏山已是中夜时分了。
凤翔卫指挥使赵岞东虽然双腿受伤,业已指挥着一众将士撤到山下,被沈奚增派去的医正与兵卫也寻出一片空地为伤员整治。
前方上山的路已被拦截,一左一右各派了两名侍卫把守。
柳朝明在来路上,已听那名赶去皇陵的凤翔卫禀报了这里的大致情况。
他手执火把朝山上望去,沉沉夜色里,时不时还能听见落岩的声音。
每一声都令人心惊。
赵岞东道:“先时天还未暗,下官命人进山救人,但山上一直落岩,又丧生了不少,下官方才清点了一下人数,这里只有三百余,也就是说,另还有两百余人困在山里。现在夜太沉,再进山救人怕也无济于事,是故下官命大伙儿退后休整,只派了一支十二人的卫队在山里搜寻苏大人与使节大人的踪迹。”
柳朝明听了这话,只微微颔首,没有作声。
不多时,方才随柳朝明一并前来的舒闻岚自四处探查回来了。
天还未入秋,舒闻岚已披了一身裘袄,只走了些路就气喘吁吁。
柳朝明等他缓了两口气才问:“怎么样?”
舒闻岚道:“山石滚落是由于火|药引起的山体崩塌,赵大人将山路拦了,人都撤回来是对的。”
一旁的侍卫为他举起火把,他又走近了些,抬起嶙峋的手指向三处:“这白屏山许多地方都埋了火|药,其中以东侧山端,左面斜坡,以及西侧山脊崩塌的最厉害。尤其是左面斜坡与西侧山脊,树木扎根不深,一经炸裂,山石泥块滑坡坠落就由此而来。”
赵岞东听了舒闻岚的话,不由叹服道:“都说翰林院舒学士博学,今日真是见识了。”
朝廷乃人才聚集之地,但人才也分不同种类,有人擅谋,有人擅营,有人以智计见长,有人擅文墨或礼交,有人擅武且统帅领兵,但要说博学杂家,却无人能出舒闻岚之右。
此人因常年在府里养兵,闲来无事读书逾万卷,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听闻有一阵子他研习造海船之术,后来连工部工匠画了造船图都要请教他。
柳朝明之所以要带他一并前来,便是知道他有办法解决这因火|药引发的落岩。
“若要救人,从原来这条山道上去必是不妥,若从山下绕,路途太远更要渡河。”他顿了顿,掩口咳了两声,面向背山的方向,指着密林一处道,“最好能从这里开一条道,将挡路的山岩搬走,将快要倾倒的树木伐掉,如此可最快救出困在山里的人。”
赵岞东问:“从这里开路,进山的兵卫便不会遇到危险吗?”
“也会。”舒闻岚道,“只是比走本来的山道安全一些,比从山下绕路快一些,因为有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他说到这里,看了柳朝明一眼,“快下雨了。”
正自一旁指派金吾卫救助伤兵的左谦走过来,担忧地问:“舒大人如何知道会落雨?”
这夜的风的确很大,可此时此刻,天尽头还有月有寥落几点星子,怎么就要下雨了呢?
舒闻岚道:“依今日火灼云的气象,中夜应该是星辰满天的,可现在风凉云起,这是雨来之兆。”
他说着,对上柳朝明冷凛,怀疑的目光,讪笑了一下,补充道:“主要是,我的膝盖头开始疼了。”
舒闻岚一身是病,其中最恼火的,就是逢雨必犯的风湿症。
山体已经松塌,一旦落雨,很容易发生泥流滑坡。
柳朝明听到这里,问赵岞东:“赵大人已分人去白屏后山与岙城知会那里的官府与百姓了?”
赵岞东目露愧色:“说来惭愧,下官也是将人都撤下山后才想到这一点,匆忙间自派了一人去岙城。”
一人?柳朝明皱了眉。
他想了一下,道:“左将军,你即刻派金吾卫骑快马绕道去岙城与白屏后山,告知那里的官府与百姓山里的险情,并命人张贴告示,随后将进山的路封禁,明日一早自驿站清点已进山的人数,务必将他们找回,以保护百姓安危为第一要务。”
左谦与赵岞东对看一眼,他们方才只顾着要救朝廷的亲军与苏大人使节大人,竟没能想到这一点。
二人同时向柳朝明施以一揖,左谦道:“还是柳大人的思虑周到。”随即看向跟着自己的两名金吾卫统领,“姚江,阿山,你们这就按柳大人吩咐的去做。”
“是!”两人领命,各带上数名金吾卫自往山外去了。
柳朝明又道:“左将军,你将余下的金吾卫与凤翔卫整合,一部分跟着舒学士,连夜自密林开道,务必赶在天明时分进山救人;另一部分留下来照顾伤员,他们都是朝廷的亲兵将士,当好好救治。”
“末将领命。”
柳朝明言讫,抬目看向山间。
月辉洒下,风拂树影,他的目色很静,像是一颗心沉了底一般的寂静。
他的喉间动了动:“本官……”
话未说完,兵卫的休憩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