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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就在这里,一口吃掉朱高煦!”
荒凉的原野,山谷纵横。
也先不花二世带着手下心腹大将登上山丘,俯瞰脚下的山谷,嘴角含着几分笑意。
他收到国相赛义德的军报,朱高煦正掉头往回走......所以他亲率精锐大军,直接堵在了朱高煦回亦力把里的必经之路上。
“他朱高煦必定要往这边走....等他的军队进入山谷....咱们堵住这边!”
也先不花的马鞭指着脚下的山谷说道,“而那时,赛义德的兵马已追到了朱高煦的背后....用汉人的话来说,他朱高煦就是负面受敌!”
说着,他咬牙道,“冬天来了,他带了多少粮食呀?他不怕冷吗?哼哼,这山谷里可没水源......他能支撑多久?”
察合台另一埃米尔,心腹大臣不卡别克在旁,开口道,“大汗英明!不过,臣担心若是朱高煦不走这儿怎么办?”
“他必走!因为他要救亦力把里!”
也先不花傲然一笑,“他是个骄傲的人,永远都是直来直去不会转弯....骄狂自大。看似会用兵?哼哼,实则莽夫尔!哈哈哈!”
“大汗英明!”
“不过,还是要慎重!”
也先不花背着手,脸色郑重起来,吩咐手下诸将道,“把弩炮铁炮架设在山谷高处,铁盾铁车在山谷出口处立好.....”说着,他脸色狰狞,“他火器厉害?一时吃不下,那就围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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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带着硝烟的日月战旗,在亦力把里的城头迎风飘扬。
城内炊烟弥漫,笔直向天。
“末将无能....”
王骥帅房之中,
朱冕一身伤痕,跪在王骥面前,虎目含泪,“数钱兄弟跟着我....最后囫囵回来的没几个.....”说着,铁打的汉子竟然有些泣不成声,“多少兄弟,连尸首都没抢回来,就仍在了路上....”
“将军切莫如此...”
王骥对朱冕宽慰道,“大丈夫死于边野马革裹尸.....那些将士们,本官定会上奏朝廷,给与抚恤嘉奖...”说着,上前扶起朱冕,“将军,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察合台此次大败,必会气势汹汹的卷土重来!你我守土有责....不能做妇人之态!”
“是...”
朱冕长叹,再次郑重行礼,“末将还没谢过参赞大臣救命之恩!”
噗通...
朱冕身边的残将们全部跪下,大声道,“谢大人救命之恩!”
“说来惭愧!”
王骥捋着胡子笑道,“救你们的可不是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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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三百二十六个.....”
弥漫着臭脚丫子和血腥味的营房之中,听了千户陈友的话,正嚼着烙饼的徐盼,顿时怔住。
深夜奔袭,两千人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竟然也还折损了三百多人!
“还好,弟兄们的尸首都抢回来了!”
陈友跟着叹气,脱下战靴,疲倦的揉着眼睛。
“秀才....”
“哎,您说!”
“你识字儿呀!”
陈友夺过徐盼手中的烙饼,狠狠的咬了一口,开口道,“弟兄们的坟头,不能连个名儿都没有吧?你得给写碑字儿....另外,战死要上报的.....这军功怎么摊,得算明白喽.....活着的人呢,少点没啥,可是死了的人只能多不能少...家里就指望卖命的钱过日子呢....”
“卑职明白!”
徐盼重重的点头,站起身,“我去清点....”
“不急!”
陈友忽身后拉住徐盼。
骤然间,徐盼觉察到,陈友那粗糙的大手抖得厉害。
“大人,您....”
“听我说...”
陈友依旧嚼着烙饼,嘴唇有些哆嗦。
“你呀...是千户不是大头兵....”
陈友还是抓着徐盼的手,“带兵打仗要讲究章法,勇猛固然可取。可是你要想想,这勇猛也分时候和场合的....”
“你狗日的胡乱冲一气,哪人多冲哪儿?你狗日的要是挨了冷枪冷箭死球了,你手下千把兄弟咋整?”
“千户....啥是户?一家几口加起来是户....兄弟们是家人,咱们当千户的就是家长.....”
“家长在家就在,兄弟们有主心骨!”
“大人,您....”
徐盼猛的心慌,上下打量着面色突然发白的陈友。
“狗日的听我说完...”
陈友使劲儿的攥着徐盼的手,“别咋呼.....别让弟兄们听着.....”
说着,他抬头,苍白的脸就对着徐盼,“一千多弟兄跟着咱们呢.....咋带回来的咋带回去....是最好!最不济,能多保全一个就多保全一个....打仗不是拼命.....”
“陈大哥...”
徐盼的手忽然触及到陈友的腰部,一阵冰凉。
他颤抖着低头看去,扎甲下面露出的战袍裙摆,竟然有一片已经硬了的黑紫之色。
咚...
陈友的身子重重的落在地上。
“大人!”
屋内一阵惊呼响起,兄弟们七手八脚把陈友放在炕上。
百户赵安解开扎甲,用剪子剪开战袍。
“嘶....”
陈友的腰部,赫然深深扎着一只斩断的箭镞,伤口处的鲜血已经凝固。
“呼...呼...”
陈友的呼吸急促起来,惨笑,“妈的,这会儿上劲儿了,疼!”
“要是箭没断还好说,现在箭杆断了,箭镞在肉里....”
百户赵安的嘴唇也跟着哆嗦起来,“要是万一扎着内脏....”
“军医,叫军医来!”
徐盼大声喊着,又对陈友道,“陈大哥你咋不早说...”
“不能说...”
陈又额上满是汗珠,再抓住徐盼的手,“打仗的时候,得让兄弟们始终能看到咱....们!”
第84章
雪(2)就这一瞬间,半句话...
让徐盼的心直接被愧疚塞满。
昨夜的厮杀,他举着燃烧的战旗冲锋陷阵,是陈友在旁帮他抵挡了无数的明枪暗箭....
“陈大哥....”
“你是兄弟们的眼...”
陈友死死的拉着徐盼的手,“你带他们来的,你带他们....回家....”
“呜呜...”
眼见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汉子,现在气若游丝,屋内的袍泽们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
“都不许哭...”
陈友环视,强笑着,“老子...还没死!”
“军医呢....曹他娘的军医呢.....”
徐盼落泪嘶吼,“快来....”
“兄弟...认我这个大哥不?”陈友的声音,断断续续。
“大哥!”
徐盼摇着陈友的手臂,“大哥!”
“我知你,出身.....”
陈友说着,手指朝上指了指,“上天了哈...”
闻言,徐盼一愣。
陈友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多照拂咱们自己的弟兄....多几句好话,再魏国公面前...美言....兄弟们不用...这么苦....”
说着,陈友要挣扎着坐起来。
“大哥,我听着呢!”
“我....”陈友贴着徐盼的耳朵,“我家里....拜托你....别让我侄儿外甥.....再当.....”
陡然,徐盼感觉抓着自己手腕的大手一松。
“大哥....”
他茫然的呐喊,却见陈友愣愣的看着棚顶,脸上露出一股病态的红晕。
“大哥..”
“千户大人...”
“我老家在淮河边....”陈友痴痴的看着屋顶,“每年秋天,梨花盛开,稻果喷香......”
说着,头一歪。
咚!
屋内的汉子们跪下,嚎啕大哭,“大人.......”
而徐盼则是颤抖的伸出手,合上陈友的眼帘,“大哥,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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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力把里城内,再添许多新坟。
冬日的泥土很硬,像是男儿的骨头,怎么都不肯粉碎,即便再怎么用铲子拍打,也是颗粒分明。
“皇明故哈密骑兵千户,昭信校尉陈友......”
当做墓碑的木板上的字迹被风吹干了,颜色有些暗淡。
“弟兄们.....”
徐盼没有带铁盔,风吹乱他的头发。
他的唇上下巴上,黑色的胡渣冒着茬儿,满是生机的光。
“先对付着...”
他走在那些新坟当中,摸着一块块墓碑,就想着昨晚他拍打着每个士兵的肩膀脊背...
“先对付着,等打走了察合台人,老子一人给你们一块好碑....石头的,刻字的....西域的风沙再大,也湮灭不了的.....”
以前,他很小的时候就总是听长辈们说...兄弟二字。
以前,他以为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一块读书一块淘气的就是兄弟。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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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
身后传来突兀的脚步。
徐盼回头,一个满脸络腮胡孔武有力,手臂包裹着的汉子。
“你是余人?本将朱冕...”
“卑职参将将军...”
“嗯!”
朱冕点头,再看向那些新坟,然后蹲下,抓了一把散土沙子扬了起来,“你们这些狗日的命好,有弟兄给你们埋了,给你们立碑!”
说着,他悲伤的笑笑,“而我的弟兄们,我那些战死在路上的弟兄们,这会怕是正喂狼呢......都是当兵的,有人没忘记你们,知足吧!”
说到此处,朱冕转头,看着徐盼,“谢谢你救了我!”
“不是卑职....”
徐盼也蹲在朱冕的身边,看着那些新坟,“是他们!”
“要是这回不死的话,有没有兴趣,来我军中?”
朱冕拍了下徐盼的肩膀,“老子的副手战死了!”说着,笑道,“别觉得老子的庙小...”
徐盼沉默片刻,抱拳道,“多谢大人提携,但是...”说着,他抬头,“卑职答应过陈千户,打完仗带弟兄们回家...”
“回家?”
朱冕怔住,然后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模糊住了,“那可比打胜仗还难呀!”
徐盼无言,低下头再看着陈友的墓碑,目光之中,满是信诺。
忽然,有风吹来。
打在脸上,阵阵清凉。
徐盼和朱冕同时抬头,城头上的官兵,城内的官兵也同时抬头.....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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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
西域的雪,从不懂得徐徐而来。
漫天的风雪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就连战马也要低下头。
山脚下崎岖的古道上,漫无边际的军队在风雪之中艰难前行。
日月战旗依旧飘扬,但士兵们那被风雪压盖的脸上却满是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