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块银元不是个小数目,少年的豪气引得周围的香客纷纷侧目。
而那少年在众多的目光中,忽又变得腼腆起来,垂下头用憨笑掩饰着自己的不知所措。
“你这小子,身上银钱倒是不少?”
朱文奎笑着开口,走了过去。
而就在他现身之时,少年对面正在给少年挑选瓦片的俗家子弟在看清朱文奎的面容之后,手中突然不稳,当啷一声瓦片落地,摔成两半儿。
“何广义?”
朱文奎也看清了这俗家弟子的脸,然后微微摇头,示意对方不要声张。
“是您呀!”
这时,那叫六斤的徐州少年也看清了朱文奎的面容,欣喜的笑了一声,“哎呀可真是巧!哎呀,上次还没谢您请的羊汤跟羊肉呢!”
“呵呵!”
朱文奎笑了笑,“你这小子这么花钱,你家大人知道吗?那可是五十块银元呀,够寻常人家吃两三年了!”
忽的,叫六斤的少年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黯淡起来。
但下一秒他还是咧嘴笑起来,只是笑容中满是一种别样的情绪在涌动,“给俺爹俺娘求的,花多少钱都不怕,不怕花钱!”
这种复杂的情绪直接被朱文奎捕捉到,“你爹娘呢?”
“不在了!”叫六斤的少年低下头,“前年是爹,去年是娘,今年就剩下俺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
朱文奎心中一酸,“家里没别人了?”
“没了!”
叫六斤的少年抬头,“就剩下俺!”说着,又是一笑,“还有爹娘留下的房子留下的田.....”
闻言,朱文奎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沉吟片刻,开口道,“要好好生活,莫要辜负了亲长的养育之恩和惦记之情!”
“是哩!”
叫六斤的少年再次咧嘴笑道,“俺是也是这么想的,虽然爹娘都不在了,可俺得好好活着呀!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将来娶媳妇生儿子传宗接代,呵呵!俺活的好,他们才走的安心不是?”
“哈哈!”
朱文奎笑起来,“你这小子倒是通透!”
说着,又笑道,“你怎么不在老家待着,跑来京城了?”
“还愿呀!”
叫六斤的少年正色道,“俺爹说十多年前,俺刚落生那年身子不好,俺爹俺娘从徐州带着俺来京城寻医看病,然后在这广济寺也供奉了佛砖佛瓦,祈祷俺身体康健!”
突然,边上的何广义心里猛的一颤,然后目光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名叫六斤的少年,再看看皇太子朱文奎,又赶紧低下头,竭力控制自己藏在僧袍之中颤抖的双手。
“俺娘走的时候,嘴里不住的念叨着京城俩字儿...所以俺就想着,娘是不是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
“她当年在佛前给俺许愿了,俺这当儿子的就得来佛前给她还愿!于是俺就来京城了。帮她给佛祖上几炷香,给些香火钱....”
“呵呵!”
六斤的絮叨声中,朱文奎缓缓坐在边上的石凳上,看着他笑道,“难得你小小年纪一片孝心!”
说着,又道,“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的!”
忽然,叫六斤的少年低下头,有些胆怯心虚的回头看了一眼殿中的佛像。
“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还愿!”
“哦,那还有其他的?”朱文奎翘着腿,拍拍身边的石凳,“来,坐下跟我说说!”
“叔,俺叫您叔...”
“行,就叫叔!”朱文奎笑道。
“不知为何俺看着您就觉得亲,所以俺跟您说哈!”
叫六斤的少年挨着朱文奎坐下,低声道,“俺之所以来京城看看,是因为俺娘走的时候,嘴里还一直还含糊不清的喊着几句话....”
说着,他认真思索道,“喊的什么家里门前有棵桑树.....姓周也姓李....”
“喔?”朱文奎来了兴致,问道,“这何意呀?”
“俺也不懂呀!”
叫六斤的少年摊手,然后又低声道,“跟您说,俺娘可不是一般人哩!”
说着,继续道,“识文断字还会算账,家里的买卖都是她管的清清楚楚的,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绝对是大家闺秀。”
朱文奎哑然失笑,“是不是大家闺秀你还不知道?你外公家做什么的?”
“怪就怪在这儿!咱说人哈,是不是得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叫六斤的少年瞪着闪亮的大眼睛,鼓着腮帮子道,“俺小时候家里就一个老叔爷....娘那边的亲戚,什么外公外婆姨娘大舅是一个都没有?而且俺娘...说的一口官话!”
“喔?”朱文奎更奇,“徐州女子说官话?”
“说的可好哩,跟您说话的口音一模一样!”叫六斤的少年又道。
“这可奇了!”
朱文奎笑道,“如此说来,你母亲到好似是戏文中落难的千金小姐...”
说着,他陡然觉着这么说对方的母亲有些不够尊重,岔开话题,笑道,“你几时回徐州?”
“一会还了愿就走!”
叫六斤的少年笑道,“跟俺们同乡一块回去!”
“也好,路上有个照应!”
朱文奎说着,笑了下,“要不,我再请你吃一次羊汤烧饼?”
“不了不了。我请您....”
叫六斤的少年赶紧摆手,忽的脸色又有些落寞起来,“外边那家羊汤馆俺今儿去看过,贴着告示说家有喜事要歇业三天!”
“哎,羊汤是喝不成了?这么着,您老给俺留个地址,等俺下次再来给您带俺们徐州的小烧鸡....”
“哈哈哈!”
朱文奎再次欢畅的大笑起来,眼前这个少年跟他的儿子一哥儿差不多大,可却比他的儿子要鲜活许多。
“这位施主!”
就这时,一名沙弥走过来对少年六斤说道,“到您了!”
“哎!”
叫六斤的少年起身,对着朱文奎行礼。
“快去快去!”朱文奎摆手道,“多写点好听的话。”
“嗯!”
叫六斤的少年一笑,转身而去。
但却忽的又转身,对着朱文奎一笑。
第116章
宿命之章(2)“臣...”
等那少年去了另一边还愿许愿,何广义赶紧上前低声开口。
“无需多礼了!”
朱文奎扫了他一眼,“你现在看着倒是比以前从容许多!”说着,笑了下,“以前见你,总觉得你身上带着一股戾气!”
何广义不吱声,低下头露出花白的头顶。
朱文奎面有不悦,“你见着孤哆嗦什么?”
“臣...”何广义颤声,“是有些冷!”
“到底是冷还是怕?”
朱文奎冷笑,而后又看看何广义继续道,“你怕什么?怕孤?”
“不不不....”何广义忙摆手。
见他如此怯懦,朱文奎心中再没有跟他说话的心思了。
但不知为何,忽的又叹口气,“你现在这样不错,算得上颐养天年!”说着,又叹气,“起码身子还康健。啧....曹国公前几日摔了一跤,如今瘫在家,琪哥儿说他现在走路都要人搀着,不然就摔。话也说不了,饭也吃不了....”
“哎!”
朱文奎再叹口气,“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他转身离开。
但就在迈步之际,好似又想起了什么,朝着刚才那叫六斤的少年所去的方向走去。
“太....”何广义惊慌的喊道。
“怎么了?还有事?”朱文奎蹙眉转身。
何广义站在原地,“没....”
“当年,孤最不喜欢你的就是这一点!”
朱文奎隔空点了下对方,“含含糊糊!”
~~
捐供奉的地方人满为患,到处是举着银钱的香客。
朱文奎走了过去,搜寻了几眼,却没看到那叫六斤的少年。
“臭小子!刚才还说给我送小烧鸡呢,这么大会儿人没了!”
心中想着,他的目光落在一摞写了字的瓦片上。
“这可是一个那个圆脸后生写的?”
朱文奎随口对边上的沙弥问道。
“正是那位小施主所写!”
“这字倒是清秀,不错的官体字!”
朱文奎心中赞了一声,随手拿起来,“他人呢!”
“跟着同乡走了!”
“啧!”
不知为何,朱文奎心中竟有些失落。
但随即,眉头猛的紧蹙。
就见那瓦片上赫然写着一段话,“信徒有母,乳名铜钱儿.....甚是坎坷,原籍不知何处,更不知大名姓甚名谁。唯临终之时吐露,名莲心....”
当啷!
朱文奎的身子猛的往后一仰。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赶紧扶住,“爷,您怎么了?”
此时朱文奎就觉得脑子中嗡嗡的,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
“是她?是她?”
“对,姓周...老家门前有桑树,我见到她那年,她的小名就叫铜钱儿!!”
“
也姓李,莲心....我的莲心....”
“是了!一定是她!”
“不然为何他也要叫六斤!”
“老天爷!”
朱文奎再次抬眼,看着殿中的佛像,然后猛的拽住边上侍卫的领子,“刚才跟我说话那少年....”
“爷,您....?”侍卫几乎被吓懵了。
“去找!找到他,快去找!”朱文奎怒吼。
而后,数十名便衣侍卫直接冲入拥挤的人群,开始四处搜寻。
“老天爷...”
朱文奎手中还捏着那片带着自己的瓦片,跌跌撞撞回到刚才的地方,无力的在石凳上坐下。
“莲心?应该是你吧.....你的儿子叫六斤?他是我的儿子吗?”
朱文奎在心中一遍遍的喊,一遍遍的问。
而后目光突然凶狠的抬头,看向站在庙宇廊檐下面若死灰的何广义。
“你...”
朱文奎起身走了过去,面对何广义,低吼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臣?”
何广义抬头,对上朱文奎的眼睛,猛的心悸。
~~
最终,朱文奎还是选择了饮酒。
距离广济寺不远的一处酒楼中,他面带病态的酒意,直勾勾的看着不远处的广济寺。
此时的寺庙,再也不热闹了再也不喧嚣了。
大批的锦衣卫把寺庙层层围住,连带着周围的街区里三层外三层的搜索。
“太子爷...”
宦官袁琦轻声上前,“没找着!”
“这么多人找个孩子没找着?”
朱文奎转头,眼神中满是狰狞,“都是废物吗?啊!”
说着,哐的一声,一拳打碎了窗户,“这么多人找一个孩子居然都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
他近乎癫狂的喊道,“刚才他就在我跟前,就在我面前,就在我身边,你们竟然跟我说找不到!”
“太子爷...”
呼啦一下,周围的人跪倒一片,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脚步,从楼梯传来。
朱文奎满怀希望的看去,却又满是失望。
是邓平带着几个侍卫,出现在门口。
“太子爷...老爷子那边找您呢!”
邓平说着,扫了一眼桌上好几个空着的酒壶,低声道,“您.....老爷子这会心气儿可不好,刚处置了兵部几个郎官....您在他面前可千万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