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所有美好的愿望,当初那颗质朴的心,被他自己硬生生的抛弃了。
然后却把虚伪冷漠,残忍狡诈,这些玩意填满了自己的内心。
而且,他还有一万种理由来说服自己,认为自己是对的!
“老爷子...”
忽然,王振出现在朱允熥的身后,“太晚了,您歇着吧!”
朱允熥没说话,而是静静的看着王振,像是在渴望能从王振的脸上,寻找到当年王八耻的痕迹。
后者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先是躬身,而后匍匐跪下。
“去太子那...看看!”
~~
风,突然之间就大了起来。
如钩的弯月,也被阴云遮盖住了。
片片雪花不期而至,纷纷洒落。
春和宫后殿之中,桌子上摆着酒,许多酒...
皇太子朱文奎满脸酒气,攥着手中那块瓦,痴痴的看呆呆的看愣愣的看。
周围寂静无声,所有的太监宫人都被他赶走,不得靠近。
“你知道吗?”
他像是在对情人缓缓诉说,“其实从小到大,我只能在跟你在一块的时候,才能说几句心里话!”
“因为老师,父亲,母亲,文武百官,乃至我身边的奴婢,都不让我随便说话!”
“我...必须是我。我必须是太祖高皇帝认定的,出类拔萃的,没有半点瑕疵的大明帝国的储呵呵呵!
是,我是太子,我生下来没多久就是太子.....”
“所有人都在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可是从没有谁问问我,我想要什么!”
“不但没有人问,他们甚至不允许我和他们所认定的那个太子,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同!不然,我就是忤逆,我就是不孝,我就是不配!”
“我是太子,可是我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见.....”
脑海中,再次泛起那叫六斤的少年,那张憨厚的脸。
一滴泪,顺着鼻子滑落下来。
“都没人告诉我!就算不让我见,告诉我也行呀.....让我知道你给我生了个儿子,有这么一个孩子的存在,也行呀!”
“我可以不认他,我偷偷的看他就行,我不认,我不让别人为难....”
“我给他买衣服,给他买糖果.....”
心中嘶吼着,朱文奎抓起旁边的酒壶,猛的灌了一气。
酒和泪沾满衣襟,辨别不出。
“他们对我太残忍了!”
“越长大,我越发现,我连是个鲜活的人都不行....”
“所以这些年,我从不苛责一哥儿,对徐盼对曹睿他们那些孩子,我也从不说教...”
咕噜咕噜!
朱文奎又抓起另一个酒壶,狠狠的灌了几口。
“也是我不够狠....若我狠一些,当年怎么会让你离开我?”
“莲心,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我!”
“呜呜...”
“他们不许我爱你,诋毁你诅咒你。可在我心中,我认定你....”
朱文奎跌跌撞撞的起身,抬头时不经意间看到镜子中,自己那满是酒气的脸。
“老祖,要是您还在,见到我现在这副模样,您还会疼爱我吗?”
“我怕....我怕别人说我辜负了您的教导!”
“我早就是男子汉了,可我发现我没办法做到,您说的那种男子汉!”
“我没办法做到您说的,从不低头!”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得装呀!我得继续去做那个人人都敬畏的太子...哈哈哈哈!”
啪!
朱文奎一拳,把面前的镜子砸得粉碎。
吱嘎一声,他又猛的推开窗,让呼啸的寒风,无情的打在他的脸上。
冰冷的雪,让的脸上的温度迅速冷却下来,可是他的心,却依旧滚烫着。
于是他纵身一跃,从窗口跳了出来。
站在雪地当中,仰着头直面风雪。
他是真的想,真的想痛痛快快的就在这雪地之上,好好的他妈的撒把野!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质问响起,“你在干什么?”
朱文奎睁开眼,风雪之中,他的皇帝父亲披着一件斗篷,就带着一个太监快步走来。
“父...父皇!”朱文奎的身子跌跌撞撞。
本来朱允熥心中充满了愧疚,可此刻又满是怒火。
“你看你成什么样子?又醉了?还耍酒疯?”
“冰天雪地的在这吹风?身子要不要了?”
朱允熥上前怒道,“你不是孩子了,我不能管不了你一辈子呀!六斤,你怎么就这么任性呢?”
“父皇....”
朱文奎忽然笑起来,“您知道吗?您的那个孙子,我的儿子,小名也叫六斤....”
说着,他的笑容突然又收敛了,“哦,对!您知道,您一定是知道的,他叫六斤!”
忽然,他身子猛的后退两步,靠在墙壁上。
“哎,孽呀!”
朱允熥压着心里的火,上前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
说着,拉着朱文奎的手,“先进屋外边冷....明儿,我叫人把那孩子带到你面前来!”
“您.....?”朱文奎愣住,然后苦笑,“我说怎么那么多锦衣卫都找不到他,我说怎么一转眼他就不见了...呵呵!”
“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私事不管...”
朱允熥叹口气又道,“你这么大人了,我不能依旧把你当做孩子!”
“您真把那孩子带过来?”
“你老子什么时候骗过你!”
说着,朱允熥抬腿在朱文奎身上轻踢了一脚,“进去,外边冷!”
“儿子倒没觉得冷!”
朱文奎说着,撑一把墙壁,准备转身。
但却愕然发现,自己的手有些提不起来。
“进....”
朱允熥转身,瞬间之中眼神中充满了惊恐。
“父....”
朱文奎张嘴,只说出了半个字,而后身子猛的往后栽倒,咚的一下落在雪地当中。
“六斤!六斤!”
朱允熥疯了一样直接冲过去,想要拽起儿子,可是单凭右臂,他却无能为力。
他只能把朱文奎勉强托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大喊道,“六斤!六斤!”
王振在旁大喊,“来人呐!快来人!”
雪,突然间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直挺挺的飘落下来。
“六斤...”
朱允熥拍着儿子的脸,发现朱文奎的眼神变得很是涣散。
“儿子!你别吓我....”
朱允熥从没这么慌过,瞬间哭出了声,抱着朱文奎的头,在风雪中哭喊,
“儿子!儿子.....儿子!”
第119章
宿命之章(5)~~
白茫茫的大雪依旧在下,天地之间一片白,它终于覆盖住了,原本鲜活的紫禁城。
巍峨的殿宇,锦绣的后宫,已没有了昔日或是壮观或是精美的模样。
它们在风中,在雪中,静静的矗立。
但,如果说雪的白是让人感到寒冷的话,那么白布的白,则令人感到绝望!
无力的绝望,没有希望的绝望,痛苦的绝望,不愿意活下去的绝望!
大明永昌三十二年,十二月初八夜,皇太子薨于春和宫!
~~
呜..
风吹过窗棂,发出压抑的声响。
更让人压抑的是无处不在的哭声,女人的哭男人的哭孩子的哭....交织在一起。
殿内摆着一口棺椁,朱文奎那张年轻的脸,还栩栩如生。
朱允熥就坐在棺椁的边上,像是行尸走肉一般,一言不发,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他儿子那张和他酷似的脸。
几夜之间,他苍老了许多。
半白的头发全成了银霜,且凌乱的垂着。
他看着棺椁中好似熟睡的那张脸,几次想伸手碰触,但.....每次伸手,手掌都攥成了拳。
其实他不是想抚摸,而是想揍...
揍这个把他老子扔下的臭小子,揍这个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孝子!
“庄亲王,您慢点!”
殿外,一群宦官和侍卫簇拥着踉跄的朱高炽,艰难的走来。
“皇上!”
朱高炽似乎也老了许多,脸上写满了虚弱。
“皇后那边臣刚去看过....”
朱高炽捂着心口,挨着朱允熥坐下,“太医说大悲之下伤了心脉,得静养!”
朱允熥默然无声,眼皮都没动一下。
“皇上?”
朱高炽又小声的叫了一声,朱允熥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哎!”
他长叹一声,摆手道,“都停了,让皇上安静的待会!”
话音落下,哭丧的群臣百官勋戚,皇子皇孙宗室等人全部退去。
退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没来过。
呜呜!
哭声不在,唯有风声依旧。
“您要是难受,您哭两声!”
朱高炽揪心的看着朱允熥,拉着他的手揉搓道,“有我陪着您呢!”
朱允熥还是一动不动,好似木偶。
“我也不知怎么开导您...”
朱高炽一开口,就带了哭腔,“我拿六斤...当我自己的儿子!他....就这么走了!我跟您一样难受,刚才...刚才从坤宁宫出来的时候,路过池塘....我什么念头都没有,就想着一头扎进去,他妈的一了百了得了,不用受这份思亲之苦!”
“孩子没了,咱们这些老的,活着干什么?活给谁看?”
朱允熥凌乱的白发颤抖两下,眼泪终于顺着眼眶,滴落下来。
“可是...”
朱高炽伸出手,阻止朱允熥的泪落在棺椁上。
“可咱们得好好活着呀!因为孩子还有孩子呢.....”
朱高炽继续哭道,“咱们得当家呀,得给孩子一个家,得养育他们教导他们....不然将来咱们百年之后,在地底下见着孩子了,孩子问爹,大爷,我儿子咋样了?咱们咋说?”
“呜呼呼...”
朱允熥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一动一动。
“我....”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骇人,“对不起孩子呀!”
“那天,我在乾清宫跟您说那些话,都是违心的!”
朱高炽继续哭着道,“老二没了,我心里难受,故意说难听的话气你呢!”
“当初皇祖父在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您有担当!”
“他老人家不是总说吗?把这个家交给您,他放心!”
“其实这些年,您把太子教的很好!”
“古往今来,哪个皇帝能像您一样,这么放权给太子?”
“哪对皇帝父子,如你们这般和睦相亲相爱?”
朱高炽还在说着,朱允熥缓缓转头。
苍老的脸上满是泪水挂在皱纹上,通红的双眼看着朱高炽,浑身都在哆嗦,“洪熙!”
“我在呢!”
“我儿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