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绝大多数,在他眼中恐怕都是不可理喻的蠢人。
萧窈深吸口气,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此事注定?是争辩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归根结底,她与崔循的性情不同,观念亦不同,说得越多暴露的也就越多。
而今是她有?求于崔循。
撒娇卖乖,才哄得着崔循松口教她,若真是为此争吵起来,今后要如何呢?
白日应酬交际的困乏复又涌上心?头。萧窈只觉疲倦,也懒得再多说什么,起身离了书房。
这些时日下来,婢女们早就习惯两人一同从?前头书房回来。
青禾正?在廊下闲坐打盹。晃了晃神,这才意识到只自家公主一人,觑着萧窈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萧窈信手抽了绾发的玉簪递与她,打发道,“我?要睡了。”
于萧窈而言,这些时日并不清闲。
因担着崔氏主母的名头,许多事情便合该从?她手中过。且不说与旁的人家往来交际事宜,只这些时日陆续所见?的崔氏族中亲眷,乃至各处管事的仆役,就足够她晕头转向的了。
那些人自然不敢造次,却也有?心?思活络的,会想着试试她的深浅,看看是否是个好糊弄、好拿捏的。
萧窈便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
往往是一日下来,比从?前去山中射猎还要累些。
而今才沾了枕头,便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倒似有?冷风涌入。
萧窈落入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他通身泛凉,仿佛是将她当做取暖的暖炉,紧紧拥着,汲取着她身上传来的温度。
“你……”萧窈并没?睁眼,只攥着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含糊道,“怎么这样凉?”
崔循未答。
萧窈并不是那等拌上两句嘴,便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人,更没?准备深更半夜秉烛谈心?。故而只蹭了蹭崔循冰凉的指尖,小声道:“睡吧。”
身后之人似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兴许说了什么,兴许没?有?。
萧窈未曾听清,等到再醒来时,崔循已经上朝去了。
其?实?按理来说,她该随着崔循一同起身,支使着仆役们伺候梳洗、用饭,再亲自送他出?门。这才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妇人应做之事。
但于萧窈而言,晨会的时间还是太早了些。
她一次都没能起来过。纵是醒了,也是躺在枕上看崔循更衣,睡眼惺忪地同他说上几句话;若是醒都没醒,便是如今日这般,无知无觉。
萧窈如往常一样听了半日庶务,午后清闲无事,便去了书房。
那册书她昨日虽已看完,但前几日抽空往学宫去时,曾听管越溪提及藏书楼所存那版缺了几页,便想着叫人抄录一本送过去。
奈何在书房翻了许久,竟愣是没?找到昨夜留下那册书。
萧窈拭去额角细汗,叫了柏月来问。
向来巧舌如簧的柏月倒像是哑巴了,被?她又问了一遍,这才笑?道:“小人昨夜未在房中伺候,不知夫人所言是何书?若不然还是等公子回来,您亲自问问……”
“我?看起来很好糊弄不成?”萧窈眉尖微挑,见?柏月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又将语气放缓了些,“你只管告诉我?,我?不令他知晓就是。”
柏月面露难色。
若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他绝不介意透露几分,在夫人面前讨个巧。可昨夜之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两位主子恐怕起了争执,孰轻孰重,他心?中还是有?分寸的。
便没?再开口,只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萧窈额角青筋一跳,情知问不出?什么,只得道:“罢了……下去吧。”
柏月立时起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这山房是崔循的居所,里里外外伺候的仆役皆筛过不知多少遍,崔循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哪怕是挨个问过,也难问出?个所以然来。
萧窈早该清楚这点,只是两人婚后和睦,直至眼下才切实?感受到罢了。
她在书案旁坐了,铺纸研墨,慢慢地写了两张字。待到崔循回来时,便能心?平气和问他:“那册书收到何处去了?我?有?用处,再借几日来看看。”
崔循尚未更衣,身上穿的仍是那件朱衣官服,愈发衬得面如冠玉。与之不相称的,是他手中捧着的油纸包。
萧窈只看了眼,便认出?这是清水街那家铺子的糕点,不由一愣。
“回来时途径此处,想起你前几日提过这家,便叫人买了些。”崔循将糕点置于她眼前,这才答道,“不巧,那册书我?想闲暇时再看一回,便带到官署去了。”
他神色自若道:“你要它?有?何用处?”
萧窈咬了口酸甜的朹梅糕,从?中品出?几分隐晦的赔礼道歉之意,便没?咄咄相逼,如实?讲了缘由。
“既如此,过些时日我?令人送去就是,无需你多费心?思。”崔循拭去萧窈唇角一点碎屑,指尖在她脸颊流连,低声问道,“味道好吗?”
萧窈点点头,示意他自取:“可以尝尝。虽也是甜食,却并不腻,朹梅酸得恰到好处……”
话音未落,崔循已低头在她吃了一半的那块糕点上咬了口。
他不喜甜食,故而只尝了一点。甜意在舌尖蔓延开,颔首道:“不错。”
以两人之间亲密的关系,同食一块糕点倒也算不得什么,萧窈只愣了下,便将剩下那点又吃了。
想着喝水时,茶盏已被?送至手边。
堪称无微不至。
“过些时日,是陆老夫人、外祖母的寿辰,”萧窈不甚熟练地改口,向崔循道,“请帖一早就送过来,礼单我?也已经叫人拟好,你得空看看,若无不妥之处便这么备下了。届时,你我?皆应当陪母亲回陆家才对?……”
吴郡陆氏是崔循外祖家,关系亲厚。
萧窈虽不曾多问,但闲聊时偶然提及,也能觉出?陆氏在崔循这里的分量,是要胜过崔氏这边大多亲戚的。
故而陆老夫人寿辰,便是再怎么事务繁忙,崔循也必然会去。
原是要商议些正?事的,只是同坐一处,说着说着便难再正?经下去。
新婚燕尔,大抵如此。
松风抱着叠公文来时,被?拦在廊外。
柏月低咳了声,意有?所指道:“夫人在内。”
松风愣了愣:“不是才起了争执……”
虽说昨夜随侍在外的人谁也没?听到争吵的动静,但先是夫人独自离开,没?多久长公子又冷着脸烧了册书,怎么看也不像相处和睦。
“你难道没?听过吗?”柏月煞有?介事道,“夫妻之间,从?来都是
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松风:“……”
他倒不是没?听过这句,只是没?想到,过去得这样快罢了!
想了想又道:“也好。”
他随侍长公子身侧,是最能觉出?变化的人,譬如今日,来回话的就没?讨到半点好去,众人皆是提心?吊胆的。
便如戏文所言,“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而今夫人哄好了长公子,叫他收了神通,如何不是好事呢?
第081章
陆老夫人寿辰这日,
崔循并没打算往官署去,却?依旧是天还未亮便醒了过来。
依着?一直以来的习惯,此时便该起?身。或是往书房去写上?两张字,
凝神静气;又或是往湖畔练剑,
强身健体。
他的作息向来规律,
何时睡、何时起?,皆有定数。只是自成亲后,
便几乎再没按时入睡过,
通常得看萧窈何时讨饶,
方?才作罢。
而今才要起?身,
却?惊动了怀中的萧窈。
细眉微微皱起?,
萧窈睡眼惺忪地看向他:“今日不是休沐吗?”
“是。”崔循轻拍她的背安抚着?,
还未来得及解释,
就被萧窈打断。
“那?就多睡些……”萧窈又闭了眼,
脸颊埋在他怀中,带着?些许抱怨的意味,
“不要吵。”
她多少是有些起?床气的。
崔循对此十分了解,便没将这句抱怨放在心上?,却?也没再入睡,只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女郎。
萧窈的睡相不算太好,原本?应该好好拢在枕上?的长发分外凌乱,
竹青色的寝衣衣领松垮,
露着?半边纤细的锁骨与白腻的肌肤,犹带昨夜欢|爱留下的痕迹。
凡事过犹不及,
不加自制、沉沦纵|欲并不好,
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崔循从前极看不上?那?些沉溺声色之人,那?时并不曾料到,
自己会明知故犯、放任自流的一天。
但他也知此时不宜胡来。
便只为?她拢了衣襟,以指为?梳,打理着?零散的长发。
萧窈又沉沉地睡了半个多时辰,这才起?身,离了绵软的床榻。
因今日要往陆家,少不得又要见一箩筐的亲戚、世交,衣着?打扮便格外郑重些。绾了繁复的高髻,饰以珠翠,珊瑚制成的耳饰垂下,又添了抹艳色。
就连衣裳,也是近来京都时兴料子花样新裁制的。
恰到好处衬出她匀称窈窕的身形。
陆氏一见喜欢极了,称赞了句“容光照人”,又柔声道:“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相貌,正当多这样打扮才好。”
“可饶了我吧,”萧窈同自己这位婆母日渐熟悉,凑趣道,“单是绾发、上?妆就能耗去半个多时辰,坐在妆台前一动不能动,险些又要生生熬困了。”
她半是抱怨半是撒娇,虽有失端庄,却?也生动极了。
陆氏眉眼一弯,轻轻拍了拍萧窈的手背。正要执着?手叫她陪自己登车,余光瞥见一旁沉默不语的崔循,失笑道:“是我误了,竟忘了你?今日也在。”
罢松了手,向萧窈道:“随他去吧。”
萧窈笑着?应下,与崔循同乘一车往陆家去。
陆氏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士族,论及底蕴,虽有不足之处,但若是论起?家底殷实,却?是无人能及。
昔年崔、陆两姓联姻,便是各取所需。
只是陆家并不似王家那?般张扬行事,萧窈不曾见识过是何等富贵,但想想婆母陪嫁单子中的那?座琴楼,心中也多少有数了。
来此之前,陆氏曾细细同她讲过娘家亲眷,萧窈还特地温习了陆氏族谱,故而无论见了哪位都能游刃有余地寒暄问候。
只是在遇着?陆西菱时,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
陆西菱却?笑得分外情?真意切:“祖母这些时日常常惦记着?,而今总算是将表嫂给盼来了,今后也该多多往来才好。”
着?,竟亲昵地来挽她的小臂。
萧窈听到“表嫂”这个称呼时,有意克制着?,才没冷笑出声。见她如此,到底还是没能配合演这出和和美美的大戏,侧身避开,皮笑肉不笑道:“三娘子安好。”
周遭众人未曾留意这点不起?眼的小事,倒是正与人话的崔循侧身看了眼,随后向她二人走来。
陆西菱期期艾艾唤了声:“表兄。”
崔循微微颔首,只向萧窈道:“二舅父不在此处。既来了,便随我去见一遭吧。”
萧窈立时应了下来,紧跟在他身后离了宴厅。
崔循口中的二舅父唤作陆简。今日老夫人寿辰,他未曾露面,却?也无人苛责。因他多年前出了意外,自那?以后便只能以轮椅代?步,再不常出现于人前。
萧窈对此早就有所耳闻,也曾暗暗揣测过他的性情?,真到见面之后才发觉,与自己先前所想截然不同。
陆简并不沉默寡言,更不阴郁。
这是个看起?来风姿翩翩的中年男子,哪怕坐在满地木屑的工室中,也并不显得狼狈。见着?崔循与她,这才放了斫琴的小斧,从容道:“我就知道,你?是要带人过来的。”
崔循笑了声,眉目舒展:“自然要来见您。”
萧窈问候过便在一旁装乖,又听了几句,便意识到舅甥之间并非只是面上?的客套,而是真有情?分在。
这对崔循而言,称得上?罕见。
只是离了这处后即将开宴,并没闲暇多问,只得先回宴厅各自入席。
也是不巧,右手侧坐着的便是陆西菱。
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众目睽睽之下,萧窈也不好当真给她没脸,多少寒暄了几句。
哪知宴罢,戏台上?开唱时,陆西菱竟端着?盏酒向她而来。
“公主?,”陆西菱看出她的不适,没再叫什么“表嫂”,只轻声道,“从前种种是我不对,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行差踏错……还望你?看在今后便是一家人的情?分上?,宽宥我的不是。”
萧窈顿时被架了起?来,骑虎难下。
她看了眼上?座那?位和蔼亲善的老夫人,又看了眼周遭三五成群或闲谈、或听戏的亲戚、宾客,一阵见血道:“不必到我面前这些。我不欲多生事端,所以不必担忧我会翻旧账,将旧事宣扬给让人听。”
没等陆西菱松口气,她又道:“但我也不会谅解你?。姊妹情?深的戏码我同你?演不来。”
话里话外,已?经快要把“别来烦我”、“快滚”这几个字写在脸上?。
陆西菱原以为?,这位公主?来建邺这么久,已?经学会往来交际的人情?世故,而今才知道并没有。她骨子里叛逆不驯,不耐烦掩饰时,也依旧能三言两句将人噎得不出话。
见周遭有人探究似的看过来,萧窈便将神色放得和缓些,低头饮了杯酒。再抬眼时,却?发觉陆西菱仍未离开。
她磨了磨牙,直截了当道:“何事?”
“有一桩事,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告诉公主?,也算是我赔礼道歉的诚意。”陆西菱原本?想用此事卖个人情?,被萧窈劈头盖脸怼了一通后,也顾不得周全?,“早些时候,我曾偶然听到王四娘子与大娘子‘闲谈’,提及令姐……”
戏台上?伶人唱着?祝寿的曲目,余音绕梁,周遭细语嘈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陆西菱的声音放得极轻,几不可闻。
可萧窈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萧窈知道长姐的死?与王氏脱不开干系,但先前只以为?,是王滢年少时任性而为?,阴差阳错酿成苦果。
故而恨王滢,却?不至于非要她的命不可。
却?不曾想,这背后还另有隐情?。
陆西菱彼时只听了只字片语,眼下也不敢在萧窈面前添油加醋,如实讲后,端着?酒盏敬她后,便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