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陆筠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微臣征战西北十年,如今边境安定,西国献降,潜入中原的细作也都网尽。微臣如今成婚,有了家室,祖母年迈,亦需人照拂,安稳日子过惯了,再掌握西北军务,已不合适。皇上不若另选贤能,早日填补西北统帅的职缺,往后微臣专心护卫宫城,也免两头牵挂。”
他说出皇帝一直想听的这段话,可奇怪的是,此刻皇帝并没觉得宽心,反倒是有种酸酸涩涩的不舒服,满溢在胸腔。舅甥俩走到这步,他竟也是心痛的。除却权力,也想要亲情,总归是他太贪心了。
风声缓下来,雪籽一粒粒洒下,漫天的雪沫子在半天起舞。陆筠目送皇帝的行辇远去,转过一道宫墙,再也瞧不见了。
他缓步往回走,已经几天没怎么合眼,他头一次觉得这样疲倦。他想念那个人。
想在她身边。
想把她拥入怀。
想靠在她纤弱的肩膀上。
想与她说说自己的难。
头一次觉得软弱并不丢人。因为她一定不会笑他,她一定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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瑗华扶着明筝登上车,心有余悸地撩帘朝里望,“奶奶,您真没事儿?”
明筝摆摆手,“无碍,别大惊小怪的,仔细给人听了去。”
不远处,梁芷萦跟人寒暄毕,一转身就看见了明筝的车,她疾步走上前,口中呼道:“阿筝,你别忙走。”
她来到车前,扣了扣车壁,“阿筝,我找你好久了。”
为了求见,还没少瞧明太太的冷脸。
车帘掀开半片,露出明筝哭肿的眼睛,她怔了下,旋即想到明筝如今的身份。——太后娘娘可是嘉远侯的外祖母,她自是哭得情真意切,是真伤心。
“李大奶奶有事儿?”明筝没打算下车,便是无礼这一回吧,她实在疲累得很。
“也不算,”梁芷萦瞧了瞧四周,见没人在意这边,才鼓起勇气小声道,“阿筝,你知道我四妹的事吧?人从这世上突然消失了,大半年还没找回来,我娘整日以泪洗面,什么法子都使了,求了多少人,还被骗了不少银子,可这人就是找不回。阿筝,嘉远侯有人脉,有办法,你们若是肯帮忙,定比我们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强。我二弟他如今人在宛平,轻易回不来,我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了。你能不能帮帮忙,跟侯爷说声?”
明筝抬抬手,打断她的话,“李大奶奶,梁姑娘出事,我也觉得很惋惜,不过也请您体谅我们的难处,正在丧期,实在没这个心情,抱歉得很,怕是帮不上您。”
她挥手命车马起行,梁芷萦气喘吁吁地跟着车,“阿筝,我知道这时机不合适,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难道忍心见死不救吗?芷薇不是别人,她是你一手带大的啊。我实在是没法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自打家里出了事,我夫君他、他甚至不许我跟娘家往来,他们都不肯帮忙找,我总不能眼睁睁任由妹妹这么无缘无故的没了,你帮帮我,阿筝,你帮帮我……”
“阿筝,这是谁?”
侧旁转过一辆车来,帘幕卷起,露出里头一张肃容。
明筝顿了顿,忙命停车,“祖母,这是礼部侍郎李大人府上的大奶奶。”
梁芷萦心下一惊,没想到会被陆家老夫人撞个正着。
就听老太君冷哼一声,“原来是李太太,怎么,我们阿筝欠了您家银子没还?这么大庭广众的缠着?”
说得梁芷萦涨红了脸,“没……偶然遇上了,叙叙旧……陆老夫人别误会,我、我没别的意思。”
“叙旧?太后娘娘大丧,阿筝伤心得寝食难安,有什么叙旧的心情?今儿来哭丧的谁不是感念太后往日的慈和真心来跪拜,怎么李大奶奶是浑不在意?”
不敬太后的罪名压下来,梁芷萦怎么敢应?她讪讪地道:“不是……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老太君哪里理她,帘子一甩落了下来,“阿筝,走吧。”
明筝点点头,“是,祖母。”
两车一前一后驶出广场,没一会儿就不见影踪。侍婢上前扶着梁芷萦道:“二奶奶如今做了侯夫人,脾气倒长了不少,原先在梁家,几时敢这样跟奶奶您说话?”
“住嘴!”梁芷萦斥了声,灰头白脸地上了自家的车。
**
陆筠回来时夜已深了。
明筝还没睡,靠坐在软垫上在饮桂花燕窝粥。
一盏小灯点在炕边,照出一小片光晕来。
单是这点微光,就叫陆筠心里的烦乱都静了下来。
他沉默地走入。
明筝瞥见他,忙从炕上爬起身。
他肩头落了雪,进屋后很快化成一团水雾,他立在炕前解了大氅,怕自己刚从外头回来身上衣裳太凉冰着了她,朝她摆摆手道:“我换了衣裳再过来。”
明筝没坚持,坐回适才的位置将碗里最后一点儿粥吃尽了。
等陆筠洗漱换了衣裳出来,就见桌上摆了几样小菜和点心。
“侯爷忙了几日,多半没吃好,早就叫厨上做了点儿东西用小火煨着,专等着侯爷呢。”
他走过来,在她对面落座。
举箸尝了两样小菜,算是给她面子,免浪费了她一片好意。他没多吃,实在也吃不下什么。
抬眼问她:“这几日你怎样?别太操劳,也要顾着自个儿。”
明筝点点头,提箸夹了一块儿笋片放在他碗里,“做的都是清淡的,侯爷再用一些,熬垮了身体,娘娘也会心疼的。”
说完两人都有些感伤,陆筠推开炕桌,朝她招招手,“过来,给我抱抱。”
明筝顺从地靠近,被他展臂拥在怀里。
她红着眼睛捧着他的脸,“往后我会加倍待侯爷好的……”
他点头,“我也一样。”
至亲离世,活着的人更要珍惜能在一起的每一天才行。
明筝顿了顿,喊他,“侯爷,我有件事……”
“怎么?”
“我……”她想了想,却没说完,“也没什么,只是担心侯爷,怕您太辛苦,吃不消。”
陆筠摇摇头,“别担心,我没事。等忙完这阵,我会多在家,陪你,陪祖母。”以后他不再管理西北军,得闲的日子就多了。
也不知她会不会赞成他的选择。
他想好好活下去,也想她平平安安。
这口气,咽不下也得咽。君君臣臣,还能怎么呢?
他有后着,能护住陆家,护住她,也便够了。
对朝堂,他已心灰意冷。
明筝靠在他怀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一开始自己不确定,后来是时机不合适。近来正在忙着太后的丧事,朝中面临的麻烦也多,她不想他因为自己而分心。
就像他说的,忙完这阵子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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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
77
章
转眼就到了十五。
往常上元节是宫中民间最热闹的时候,
今年国丧禁鼓乐,处处都是荒寂的。天刚擦黑,街上就不见几个行人,
周边店铺也闭门早。
陆筠本轮了今晚上值,属下们都知道他近来辛苦,
怕他撑不住,一个二个来劝他早些回府。陆筠没应声,
佩戴好锦服腰刀,
推开门走进风雪里。
厨上送来了酒酿圆子,摆在干清宫案上,
新晋位的虞贵人侍奉在御前,用雕花银匙舀了一粒圆子凑到皇帝唇边。
皇帝目视那圆子,
往年宫里热闹,
上元节必是大排筵席,
各宫想尽法子要在宴上博他一顾,太后慈和,
纵是拖着病体也愿凑个趣,免扫了他的兴致。子女们各显其能,
或是吟诗,
或是做对,
只盼能得他一句嘉奖。
所有人捧着他,
围着他,
哄他高兴。
如今回身看过去,
身边宫嫔多是新人,
旧的那些早就被他厌弃掉了,皇后倒还顺服,只是无趣的很,
能管好后宫不出乱子,已算得用。至于旁的,贪图一时新鲜倒也罢了,连丽嫔那样能得他欢心的也没几个。
子女们大了,几个公主眼瞧就要嫁人,再不会像小时候那般围在他身边跟他撒娇,皇子们各怀心思,多半怪他还不肯早早立储、给他们希望又怕叫他们绝望吧。
以往遇到烦难的事,还能跟陆筠说一说,如今,连这个外甥也远着他了。
母后辞世,他竟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这团圆的丸子,孤零零如何吃得下?
“下去。”他推开面前的银匙,害得美人被泼了一袖子汤渍。
虞贵人不知何处恼了他,慌忙扑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求皇上恕罪。
他摆摆手,站起身来,“朕去皇后宫中坐坐。”
今天是十五,又是佳节,合该是要去中宫过夜的。虞贵人恭送他出了大殿,等他去得远了,才抚了抚心口站起身来,垂眼瞧了瞧被弄脏的裙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可惜了。”
子夜换值,陆筠换了便服从宫中出来。
这会子老太君已歇下了,内园也应已落钥,他便是怕明筝苦等,早早叫人回来传话,说今晚不回家。可不知怎么,他在宫里头走了一圈,心里越发觉着冷寂,他很想见见她。
不过抱着一试的心思,来到门上,早有个婆子等候在那儿,“侯爷回了?奶奶吩咐了,说给侯爷留着门,您这会子进去,多半奶奶还没睡呢。”
陆筠加紧步子朝里走,经过庭院,那刚住了片刻的雪花又落了下来。
他肩头挂着轻雪,一路来到明筝的院子。
赵嬷嬷提灯等在门前,好像早就知道他要前来一般。
“请侯爷安。”
陆筠点点头,朝窗内张望,“她还没睡么?进过晚膳不曾?”
赵嬷嬷笑道:“侯爷进去不就知道了?”撩开帘子,将他请入。
陆筠松了鹤氅,举步跨入稍间,今儿支起圆桌,明筝正坐在桌前等候着。
见他来,她徐徐站起身,瑗华打了温水捧上前,“请侯爷净手。”
陆筠挑眉道:“怎么等到这时候?不是叫你先歇着?”
他洗了手,又接过温水拧过的帕子抹了把脸,回身坐在明筝对面,瞧着一桌酒菜。今儿本是个团圆日子,累她苦等了半宿,这些天忙着太后的丧事,也没顾上家里头。
“给侯爷倒杯茶。”明筝吩咐。
瑗华忙上前,将陆筠面前的杯盏斟满了。
丧期不好饮酒,以茶代酒就当过个团圆节了。
她举杯敬他,“侯爷……”
陆筠抬手挥退瑗华等,将椅子挪近,坐到她身边,“这段时日冷落你了,我敬你。”他端起杯盏跟她碰了碰杯沿,浅抿一口香茗,握住她掩在袖底的手。
“胃口可好些了?不要只顾着忙活别人的事,也要爱惜自个儿的身体。我拜托二婶请个大夫给你,人来瞧过了吗?是脾胃不和,还是忧思郁结引致的?我知道你的伤心不比我少。”
明筝抿了抿唇,没答这话,“宫里怎么样?那位……有没有为难您?我听人说,您麾下几个得力的都外调出去了,连郭大人也……”
陆筠轻锁眉头,叹了一声,“你知道了?不错,郭逊他们都下放到地方上去了,如今我已卸任西北军统帅之职,往后只做个闲散京官,留多些时间陪你,你高兴不高兴?”
明筝笑不出来,他的兵权没了,岂不就只能任人鱼肉?可若不交出兵权,皇帝不容,难道还能反了么……
他必是有后着的吧?总不会当真任由自己两手空空,无法自保仰人鼻息?
见她露出担忧神色,陆筠抬手抚了抚她眉心,“我有旁的法子,你别担心。外头的事我已打点好了,行军这么多年,手上也积攒了一些自己的棋。”
他侧身附在她耳畔说了两句,明筝听得心惊肉跳的,指尖扣在衣襟上,抓紧了那片锦缎衣料。
他轻拍她背脊,安抚道:“所以,别怕,还没走到那一步,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好好护你周全。”
她摇头,她要的不是她自己周全,她也要他平安。
陆筠索性将她抱过来,放在膝头轻揽住她,“别怕,别怕。”
明筝回抱住他,脸颊贴在他侧脸上,她哽咽了片刻,方想起自己原要跟他讲什么。
“侯爷。”
他指头抚在她背,轻缓的拍了拍,“你说。”
“我……”觉得有些羞赧,闭起眼,凑近他耳朵,用轻得不能更轻的声音道,“我有了……”
陆筠听见了,他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扣在她背上的手收紧,他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经了头一回,此刻心里踏实多了,她缩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衣襟,稍稍提了提音调,“我是说,我肚子里……有了侯爷的骨肉了……”
陆筠很想站起来,在屋中走两圈,想到她还在怀中,他强行按耐住了,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沉默半晌,才用故作镇静的语调道:“什么时候的事?胃口不好,是因为这个?”
明筝点点头,将头贴在他肩上,指尖点在他心口打着旋,“一开始我自己有点感觉,不过我没怀过,不太确信,没敢大张旗鼓的找大夫来瞧,怕是空欢喜,还徒惹大伙儿跟着揪心。后来嬷嬷瞧出来了,就趁着出门去医馆把了脉,大夫说,一个多月怕瞧得不准,叫过了两个月再把脉试试。”
“这些日子您本就忙,我在家里也帮不上,想尽尽心出出力替您做点什么,若是说开了,给大伙儿知道,除了要辛苦操持家里家外的事,还要费心来照顾我……所以暂没提。”知道他做的都是危险的事,随时可能丢了性命的,她怎么忍心,让他在这关键时候分心。
陆筠抿了抿唇,垂眼按下眸底闪烁的波光,“你太冒险了,这种事岂可瞒着不说?”
他忽而想到一事,“那日在外祖母跟前,你说了这件事?”
她点点头,“是。娘娘盼着这个孩子,盼了很久,我想告诉她,让她安心。”
他抱着她,沉默许久,方缓缓叹了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