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病来的没有缘由,大夫说是心病。
只有金镯知道病根。
病根便是几张纸,几页信。
李桓终于想起来自己吩咐要烧毁了的信,金镯将自己私藏的匣子拿出来,那一夜广陵王府的灯彻夜未熄灭。
李桓点着灯。
一封一封看。
“若非那虞少杨多翻欺辱于我,我又怎会费尽心机讨广陵王欢喜,总有一日待凌驾万人之上,伤我害我之人应有报应。”
“我为东宫设计来此,在虞家步步惊心,不愿真心侍奉太子,又对虞家无法放心,无回头路可走,只能静观其变。”
到最后变成一句“虞少杨死,我才能活。”
“那广陵王不知好歹,我朱易此生必与他毫无交集!”
“广陵王光风霁月,我等凡世污泥不堪辱人双目,自此躲远些才好。”
“京城人人高高在上,视我如蝼蚁,他们说我错了,我便错了,贵人命好,平民命贱,前途茫茫,不知贵气,他朝亦或横死亦或富贵皆命运,久等回信不至,兄意已明,不会再擅加打扰。“
一字一句关心切切,读入肺腑却更似催命符咒。
虞少杨多番欺辱于他?
那虞少杨是个什么东西李桓再清楚不过,能让朱易说出欺辱二字的,除了那等龌龊之事还有什么?难怪朱易如此迫不及待,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杀了虞少杨。
因为只有虞少杨死了,朱易才能尽快活过来!
他却误以为朱易一心利用表妹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他说了些什么混账话?
”朱长史,王府庙小,往后你我还是不要往来了。“
”让那虞少杨多活两日又何妨?“
”你无非介意虞少杨阻碍你借助虞家的势力飞黄腾达罢了。“
”那虞少杨可有立刻便死的理由?“
”我李桓做事,用得着新科探花郎来作勾栏模样行这方便
?。“
”凡自贱者人必辱之!“
那时候的朱易是什么神情,他记不清楚了。
依稀记得朱易似乎说过一句,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那时候他当耳旁风过了,被满腹的嫉妒和愤怒充斥心脏,一句比一句伤人。
后来,在宁雪的婚宴上,他被人千夫所指。
而他对朱易又说了什么?
”往后探花郎前程自负,与本王再无干系,本王再此祝探花郎平步青云,可惜青云路远,桓要当心跌下来。“
李桓心窝红血翻涌,铁锈穿喉。
第62章
他自视高傲,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用口舌如此伤人。
他深知朱易对权势之执拗,便对他持以偏见,这偏见在他是孟朝时候还不彰显,在他成为李桓的时候他竟也不知不觉与那一众为人不齿的官员为伍。以至于后来朱易分明有所苦衷,他竟也看不见,听不见,只以自己所认为的作真实。
朱易曾说过,他从不肯低头去看他。
他说的是对的。
高高在上的广陵王,从来没有低下头去仔细观察那一只可悲的蝼蚁要如何生存。
他不知道他如何艰难才能活下来,竟一味指责他贪慕富贵。
所以那日临别,朱易才会说”世人谁不爱加官晋爵?偏偏我爱了便有错?满朝文官皆自认为君子,却也不过个个满口仁义道德罢了。“
他总问朱易是否后悔,却没有想过,朱易后悔了又能怎么办?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只能一头走到黑。
杀死虞少杨,是朱易自己为自己挣扎得来的生路。
朱易是多么骄傲的人李桓清清楚楚。
是以在江宁伴他左右,除了他醉酒熟睡之外,从未敢动手动脚。
却被那虞少杨......
能让朱易说出只有虞少杨死,他才能活这样的话,虞少杨该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若是朱易实情相告,第一个杀了那虞少杨的便是他李桓。
可朱易没有。
他不知道李桓就是孟朝,也不敢指望广陵王会为他申诉冤屈,甚至碍于面子,不肯将这事张扬。
李桓终于明白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
但一切都晚了。
朱易在东宫被发卖虞家,在虞家步步惊心,所经所历皆视而不见,末了还事不关己地指责一句“你大闹婚礼无非记恨本王,如今本王已不计较,你又何必处处刀锋?”该是失望透顶,才会说出“广陵王光风霁月,我等乃凡世污泥”这般话来。
后来,他在绝境中没有等来孟朝的回信,只等来了广陵王的冷言冷语。
于是他对孟朝说“不会再擅自打扰“,对广陵王说“保重。“
无论是孟朝亦或广陵王,他都在心里做了告别。
他们终于将要成为朱易人生中的过客。
而他们,曾都有机会不去成为过客。
李桓闭着眼睛,回忆起来最初见到朱易的时候。
寥寥灯光,红色衣摆上的大红四季花,那两粒殷红如豆的骰子。
他睁开眼睛,案前长明灯尤未灭,灯下正置放两粒红色的骰子,像像两滴红色的浊泪。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曾经游走于江宁的少年时光变成灰色的影子。
两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李桓的嘴角露出刀尖似的讥嘲。
他这个人,厌倦皇室,厌倦争夺,他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最终为了朱易还是选择了回来。
但回来之后,却生生把朱易逼的死了心。
痛苦的往事沉沉压过来,强烈的无力感让李桓俊美的面容扭曲。
这无力感来自二十年来庙堂之上的生活。
朱易最初吸引他的地方,也是他一生也无法理解的地方。
第63章
李桓病了。
他病中看书会看着书里的朱字出神,病中看画会看着画里的易字发呆。
大夫来了又走,他们治不好他。
相思无药可医。
他的耳边总是响起那日送行时候呼呼的风声。
闭上眼睛,便要被吞没。
但这一次他知道了自己被吞没的原因。
长夜漫漫,他喝了许多酒,他醉倒在地窖里,醉倒在花阴前,直到他出嫁的表妹宁雪前来探病。
宁雪身形微胖,作少妇装扮,从酒坛中扶起自己的兄长说,榜眼郎就要外放,她也要跟着启程,前来顺道辞别兄长。
嫁为人妻的女子再无当初的顽固和偏执,她抱着自己的兄长落下泪来,感激兄长对她的安排,她后来调查过虞少杨的品行,正如兄长所言所托非人。若非当初有那姓朱的探花郎拦下她,她又怎会有今日放下一切的一天?
末了又问,“听说那朱探花曾是兄长府上的门客,今日怎不见来探望?”
李桓心中犹如万箭穿心,喃喃道,“他跟着虞家军,替出嫁的公主送行了。”
宁雪开心笑了,“妹妹如今有了身孕,兄长为我觅得良人,我悔不该当初与你做对,说到底还是年少无知,如今嫁为人妇才知道,银子和孩子握在手里,才是最重要的。这世上对女子不公平,但也不止对女子不公平。”
宁雪与李桓告别,不日便与榜眼郎一道去往富庶南方。
李桓病中送走了自己疼爱的妹妹,病症竟渐渐好起来。
他质疑朱易毫无缘由地大闹婚事,却原来是为了阻止妹妹自杀。
他自认为清楚朱易为人,却忘记朱易虽然不是好人,但对着女人,总是心软而拖泥带水。
说到底,他对朱易的偏见从一开始便没有消失过。
偏见何来?
这偏见不是他对朱易。
是权贵对商贾。
李桓的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病却日渐好了起来。
广陵王骨子里带着高贵和傲慢,却并非知错不改的人,他写出的诗篇能为万世传颂,不是因为诗,而是因为作诗的人殊世难寻。他从幻梦似的情爱中惊醒,猛然明了这看似繁花似锦实则遍地爬满虱子的世道。
世事无奈而荒诞。
倘若人人痛改前非便能得到原谅,这世上何来犯错一说?
他犯了一个错。
并不奢求原谅。
只痛苦的余韵将伴随每一个日夜,把潦倒的凄凉写进每一首诗中,化为长夜一场惊梦。
半壁斜阳,三寸雾霭,一道青色的影子从浓烟中隐现,手中两粒骰子殷红如豆。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64章
荒寂的小镇,一行人休憩下来。
明月高悬起。
朱易守在篝火前。
他们上路已月余,才行了一半的路程。
百色国位于中原东南侧,一路下行,再过半月,方至岭南,岭南幅员辽阔,与百色毗邻。
正逢岁末,大雪封山,路歧难行,走走停停才至此处。
兮兰一路沉默安静,仿佛死去一般。
百色国的三王子一路与仆从说说笑笑,偶尔向朱易看过去,会调笑着说两句,“原来你们中原有这样好看的兵。”
朱易怕多生事端,不肯多言。
三王子相貌英俊,少年朝气,也不怪能被兮兰看中,他不愿娶兮兰,但他的国家以兮兰九公主的身份为荣,如此一对怨偶。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周茂生沿路乘轿,不远不近地跟在朱易身后,与他并没有多余的搭话。
一行加礼部官员约莫五百余人。
虞凤稚下了马,影子覆盖住朱易。
“体力能否跟得上?”
朱易点头。
虞凤稚笑了,“你的马不如我的,可与我共乘。”
朱易赶忙摇头。
他还不知兮兰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若是知道,只怕立刻跳离虞凤稚百丈开外。
方信看了眼虞凤稚,也没有避讳朱易,“将军,此处不对劲。”
虞凤稚点头,“是有些不对劲。”
行十里有余,依然未见人烟。
原来住在这镇子里的人去了何方?
虞凤稚握住手中的刀。
沙沙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朱易抬头看去,见一乞丐神情惊恐从树林中奔来,面容惊恐道,“救我!沙匪来了!”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凌空射来,老乞丐被一箭穿破喉咙,死的时候干净利落,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当真是沙匪吗?
虞凤稚看着那利落的箭招皱眉。
马蹄声包抄围过来的时候,虞凤稚不动声色地替朱易挡住了他身后已经瞄准就要出招的箭。
落叶与白雪纠缠在一起。
三王子金跃与百色国众人抽出腰间的砍刀,已摆出如临大敌的姿态。
虞凤稚道,”保护王子先行撤退。“
方信领命,随后犹疑地看向公主花轿的方向。
为何不是保护公主?
转念便想明白过来,莫非......
心中有了答案,再度看向虞凤稚的时候,虞凤稚朝他点头。
穷凶极恶的匪徒人多势众,将这寥寥数百人包抄围起,为首的匪徒骑着高头大马,摸了摸唇上翘起来的胡子,“兄弟们,这是发现什么了?今儿干一票大的!”
那百色国王子还不在状况,用汉话大喊,“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我乃百色国王子,不远处那花轿中可是......”
“你是王子,我们还是国王!“
匪众纷纷大笑,匪首擦了擦刀背,”许久没有见血了,沾沾贵人的血养刀,往后生锈的慢点。“
行路越南,民风越彪悍。
许多匪徒自立营寨,下山抢劫杀戮,有些偏远又无能的当地官府竟也任其淫威。
虞凤稚常年驻守边关,自然知道在这群刀口舔血的人眼里,什么王子公主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他们本便目无王法。更何况这山匪,是什么人找来的,还很难说。
第65章
朱易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没有功夫,在这武人的场地除了添乱没有任何作用。
但他也看出来,匪徒来者不善,皇家的亲事还敢抢,哪里来那么包天的胆子。
此事必有蹊跷。
周茂生与礼部官员立在一处,礼部的官员瑟瑟发抖,反倒显得周茂生这个病秧子玉树临风。
载着公主的大红花轿始终没有动静。
杀声震天,篝火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