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步看着自己清醒地沉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痛苦又该向谁说?
寻芳阁的人收下重金,并未对外宣扬。
初月扶着一瘸一拐的朱易直到跟着虞凤稚进了营队,才知晓原来这虞公子便是那闻名朝野的小虞将军,当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从未想过自己竟与神明为伍。
朱易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伤了身子,这些日子行路便乘坐马车。
不近女色的小虞将军花灯节出去一趟,破天荒带回一个女子,据说是外头的良家,无人知道芳名,只看每日乘在将军的马车里,像喜欢的紧,男人出门在外纳个良家作外室不过是一段风流韵事,也无甚口舌。
方信亦步亦趋跟着,对许多事看在眼里,不发一言。
反倒是那百色国的王子看着温柔善良的初月,又见着自家花轿里夜叉似的公主,心中不免感慨,人品果真不能以身份论。
娶妻娶贤,便是如此。
可惜他没有这个福分。
朱易身上见不得人的伤势渐渐好起来。
冬夜凉薄,篝火肆虐,初月陪着他,有时候为解闷会唱几句词,
朱易闭着眼睛随她的音调打着节拍。
初月说,那是广陵王新作的赋,从京城传唱过来,由她谱了曲。
”似有无限愁思。“
”愁思?“
”他想向一个人道歉,却没有别的办法。“
”广陵王身份尊贵,又怎会对旁人有亏欠之心?为作新赋强说愁罢了。“
词赋中的愁思,又怎会因他而起?
滑天下之大稽。
第81章
送亲的队伍行至碎夜与百色之边境。
此刻山河日暖,红荔满山,北方正值大雪弥漫,凛冽寒冬。
红花轿上的新娘被绳索捆绑,乱发纷扬,自怜自艾,觉得自己的命运不如虞凤稚身边一个妓女。
金跃如对待畜牲一般嘲讽自己的新娘“怎么?公主殿下怕了?当日在我身边的时候,不是很威风!当狗一样折磨!”
新娘没有说话。
她的心里滴着血。
一滴一滴,成了一条血路。
中原的九公主再也回不到故土。
鲜红的嫁衣终将成为她一生的囚牢。
金跃彬彬有礼地与送行的使者告辞。
隔着界碑,隔着城楼,飞烟挡住落日,此处有古老的历史,有不堪的故事。
车轮滚滚,转瞬化作尘与土。
他们将做一世的夫妻,也将做一世的怨偶。
人们从一开始便能看到将来的结果,却还是没有办法选择去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踏上命途的歧路,直到渐行渐远渐无书。
临行前,公主说出自己最后一个愿望。
她想站在城楼上,看一眼旧国。
那一日风吹满关山,界碑鲜红,新娘的衣袂鲜红。
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眺望不落的太阳,潺潺的溪流,遮不住的青山。
偌大一个中原,容不下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子。
发簪钗环滚滚而落,在乱花中激荡,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生于斯长于斯,到最后却成为皇家的弃卒。
她从未停止过反抗命运。
暗通山匪,是想要让虞凤稚和朱易不得好死,为自己报仇。
但她失败了。
这一路上便又想到另一个置这群人死地的法子。
要是她这个公主死了,来送行的这批人会如何?
毋宁死,也不愿意离开故土往百色国做金跃的一条狗!
骄矜的公主殿下已无容身之地,自觉五脏六腑皆被生拉硬拽,万念皆悲,四下无觅。
她站在城楼上衣袂翩翩,恍惚还是京城一呼百应的九殿下,然而身前是脉脉黄沙,身后是百丈高台。
花团锦簇的京城在何方?
风声哭嚎,飞鸟哀鸣,回头皆幻景。
朱易最先反应过来。
他靠着她最近,只听到一段段声音在风里飘摇。
“朱易,你会后悔的!”
“回了京城,你可以去找我身边的婢女木珍,你不是想要解药吗?”
朱易震惊,“你怎么知道?”
公主笑弯了腰,“东宫门前事,我为何不知,本是为了虞凤稚,他却不肯娶我,甚至这般对我。你去找她,兴许会有别的收获。”
朱易心念电转,却不知其中深意。
木珍是公主身边的婢女。
但不是朱易曾经买通的那位。
听闻公主嫁前散尽宫人,朱易先前买通的那个婢女亦在其中。
只有一个情深义重的木珍留下来,守着空荡荡的庶公主府。
她说这一番话有些累,细嫩的脸颊被风霜皲裂,只盯着脚上穿的绣花鞋,歪着头,眼里流泪,心里流血。
她心窝藏着一个少年。
一边爱一边恨,得不到便疯魔了,眼看要被惊涛骇浪吞没。
旁的人距离太远,人群看着公主摇摇欲坠早已乱了方寸。
除了距离她最近的朱易,没有人听清楚她嘶哑着喊了些什么。
虞凤稚上前一步,站在比朱易更加靠前的位置,冷声道,“你以为从这里跳下去,我便没有别的办法脱身吗?”
“我若死了,你们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兮兰对着虞凤稚诅咒似地,“虞凤稚,我化成厉鬼,也将诅咒你永失所爱,以偿还我今日滋味!”
她疯疯癫癫地笑,一步步后退,红纱狂舞,环佩叮当,终于似乌雀般于万丈高台坠下,纤白的脚踝上还系着幼年圣人亲手系上的长命锁。
血流了满地。
狂风吹落了四时花,骤雪压弯了枯树枝,绣着金凤凰的红盖头,飘飘荡荡入了百姓家。
第82章
金跃眨了眨眼睛,探头往下看,唏嘘对虞凤稚道,“这祸害当真死了?”
众目睽睽,无数双眼睛盯着虞凤稚,虞凤稚握了握腰间的刀柄,终于道,“公主没死,去救人!”
公主死了。
她跳了城楼,送进客栈,随行的大夫进去时候已经断了气。
五脏六腑都震碎了,鲜红的血藏在红色的嫁衣后,狰狞闭着眼睛,好似阴森地狱里的恶鬼,死前的诅咒还一声声荡在空中。
随行的大夫怎么敢说她已经死去?
没有人敢说她死了。
在虞凤稚的重重威压下,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公主不慎跌落受了伤,休养两日便无碍。”
虞凤稚点头。
送亲的众人眼看公主跳下城楼,被急匆匆送去诊治,焦急等待结果。
如今这些官员与虞凤稚被捆绑在一条船上了。
知道真相的只有虞凤稚,朱易,还有方信,金跃四人。
大夫领了封口的银钱,自己也知道公主和亲路上暴毙的消息传出去,一家老小更难残喘。
金跃晦气道,“如今要怎么办?人死了还能活过来?”
虞凤稚没有办法回京交差,他也没有办法给自己的父王交差。
恰逢不明就里的初月进来奉茶,虞凤稚看了眼金跃,“公主不是好端端在此?”
众皆恍然大悟。
公主已死,用初月替嫁,也是个办法。
毕竟真正见过公主的人没几个。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金跃身上,三王子看着初月耳根发红,“也不是不行……”
初月莫名穿上嫁衣,盖上红盖头。
她本铁了心随虞凤稚过日子,如今却卷入皇室大案,听闻公主已死的消息吓得说不出话,已然牵扯其中,不扮作公主虞凤稚又能让她有什么好下场?
遂抬眼看向三王子,一介身为众用的妓身能嫁入王室,已是天大的荣耀,原来命运的转折尽在于此。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来,她无牵无挂,父母皆故,往百色去又如何?
这般作想,竟是感慨命运的千变万化。
此刻的初月还不知道,她将来会成为百色的王后,而百色灭国成为中原扩张的王土,亦有自己一分功劳。
若干年后重回故土,已然物是人非。
冬日元夜,和亲的队伍跨过了界碑。
还有人记得小虞将军身边跟着的那个良家女,但对她的失踪并未更多过问。
许是将军玩腻了,便回家了。
可天地茫茫,一介孤女何来家?
从未有人深思过。
尊贵的公主殿下尸体被薄席卷了,埋入地下,在永恒的黑夜中不见天日。
此后无人知她名姓,真正沦为孤魂野鬼,香踪袅袅,魂飞魄散。
朱易心中放着兮兰临死前说过的话,总觉得事有蹊跷,却不知道蹊跷在何处。
他们已然踏上归程。
朱易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
马摇动尾巴尾巴,踏过枯黄草地,踏过潺潺流水,明媚的鲜花就要在青山下盛开。
辗转行路,人人风尘仆仆。
朱易与虞凤稚并肩而行。
“将军为什么留下初月?”
“你认为如何?”
“或许依照虞将军对公主秉性的了解,走上一条绝路也不意外,你早就想好脱身之策了。”
朱易心中唏嘘不已。
这便是因为太过愚蠢引发亲者痛仇者快的实例了,她甚至让虞凤稚手上未沾分毫的血。
若他是兮兰,必定活的长长久久,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到时再来取虞凤稚的头颅。
可见情之一字,实在道不分明。
“但还有别的原因。”
朱易歪头疑惑看去,见落日下的年轻将军眉眼熠熠生辉,“若非有初月小姐,我如何知你真心?”
朱易猛地咳嗽了两声。
虞凤稚打马靠近,扣住朱易的头,带着撕咬的味道冲进朱易狭窄的口腔。
他身上干裂的气息在口腔中四处游荡,攻城略地,朱易甚至来不及反抗,便手脚酸软,溃不成军。
黑甲一路装作不知。
那群朝廷道貌岸然的文官列队在后,根本看不清楚前方发生了什么。
岭南岁春日暖,远不像京城正寒冬凛冽,马蹄踏过岭南的每一寸土地,似踏过人间四季。
朱易的心脏砰砰跳动。
他总觉得从那令人窒息的京城出来,这些日子仿佛要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就要长成参天大树。
不知过了多久,虞凤稚才放开了他,轻轻在他耳边道,“你不想得到我吗?”
耳边似有烟花炸开。
朱易面红耳赤,“滚!”
虞凤稚笑着摇头,盯着朱易摘开酒囊饮了一口酒,他看起来比京城潇洒不羁。
像是活了过来。
白布盖了,黄土埋身,虞凤稚本是人间一只鬼。
第83章
来时足足走六十日。
归时本需月余,这一走却走到了升平二十七年三月。
全因一场百年不遇的恶劣天气。
春日姗姗未至,北方再遭暴雪。
天气异于往年,人们称之为神明降下的苦果,救灾的折子纷纷扬扬递上圣人案前,情况却始终不见缓解,圣人为此在太庙焚香祈祷,也不见神佛庇佑子民。
灾情以津州府尤为最。
津州灾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它是中原北方的门户,自津州徐家调职回京后,津府尽是东宫党羽,他们去时绕行津州,便是害怕在津州被天气耽搁,这才上了葫芦山那条路,然而那时候还未形成气候的细碎雪花,如何能与现在相比?
朱易一行至津州时,四处塌方,城中戒严,官道已不能行,只能翻过雪岭,才能过津府,入京门。沿途巍峨雪岭未化开,所见饿殍遍野,死尸万众,一场大雪好似下出了个末日。
同行官员不免议论纷纷,”津州府究竟做什么吃的!“
”朝廷拨下来的银两究竟做了什么用处!“
方信出身微末,此刻不免讥讽道,”诸位礼部的大人高高在上,平日不食人间疾苦,如今亲眼所见,相必日后中饱私囊,也该稍微手软些。“
”方副将说的这是什么话!”
“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