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世道不公平。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第87章
他的爹比起庶子更看重嫡子。
他的娘比起儿子更看重丈夫。
他的弟弟比起兄长更在意尊卑。
后来他考了第一名。
但比起商贾出身的朱易,圣人更喜欢有官家背景的周茂生。
于是第一名的反而成了探花。
再后来投靠了东宫,却因为虞凤稚的一句话被送进虞家,陷入如今进退两难的境地。
全因这张脸。
那原先投身的广陵王,又何尝给他过公平?
他生来便不知道公平是什么样。
或许到死的时候也不会知道。
他替虞凤稚包扎好伤口,起身牵起踏雪,将兵符拢入袖中。
”我会将它交给东宫,又或许不会。“
“虞将军,后会有期。”
他要走的路花团锦簇,也有荆棘刀剑,毋宁死,倒也不必做一事无成的破落户。朱易觉得,他与那可怜可恨死在和亲路上的九殿下,原也有几分相似。
皆命比纸薄,心似天高。
踏雪恋恋不舍地跟在身后,此刻天际风雪交加,漆黑的夜已满目疮痍,忽听得身后那人清清明明的声音。
”我给你娘诰命,我让你堂堂正正。“
”世道给不了你公平,我给你。”
像从天外来,一昔聚他四散的神魂。
朱易牵起缰绳的手有些抖。
梅枝四方零落,往事不堪分说。
江宁朱二处心积虑二十年,一腔心气无人知,纨绔恶行天下闻,行至今日亦不过是权贵手中傀儡,刀上俎肉,谁把他当作人来看?
便是那广陵王,也不过是对一只雀鸟偶尔投来高高在上的垂怜。
后来却有一个人,托付权力,托付性命,告诉他,世道给不了他的公平,他能给。
何其狂妄,何其自负。
他的公平不需要别人给,他自己会挣。
但有个人肯这般说一一
听在耳内又何其柔软?
暴雪停了。
后来,茫茫雪原只剩下虞凤稚一个人。
他看红衣人牵棕马远行,雾气缭绕,烟云跌宕,依稀似乎回了一下头。
虞凤稚仰头看天。
他当在此等候。
等一故人归。
若故人不来,来的便是仇人。
故人也便不再是故人。
第88章
朱易骑着踏雪不眠不休。
踏雪是绝世的良驹,只用一日一夜便驮着他回到京城。
朱易翻身下马,甚至顾不得多饮一口水。
京城的景象要比津州府好太多。
虽说大雪依旧肆虐,到底天子脚下不曾尸横遍野。
家家户户高门紧闭,呵气能成冰。
朱易握住缰绳的手剐蹭出一道道细碎的口子。他形容狼藉,用虞凤稚给的令牌有惊无险地进了城门,谁知未走了多久,便撞见前方周家的轿子。
他躲藏在人群中,听人们议论纷纷,“这周家状元听说前些日子为了救下九公主受了重伤,回来便被提了官职,如今俨然和他的老师陆家平起平坐了。”
“听说瞎了眼睛,到现在都没有治好。”
“天妒英才。”
便又有人嘻嘻笑,“便是个瞎子,也是个位高权重的瞎子,人人如今叫他一声周大学士了。”
朱易未理会那等风言风语,只盼着周家的轿子走远些。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
周茂生虽是个瞎子,他的车夫倒不瞎。
偏偏还是当初朱易和周茂生走的近时候见过朱易的,一眼便从人群中看到了朱易,回头对马车内的周茂生说了两句,周茂生满腹兴味地挑眉,吩咐了什么,周家的轿子飘飘摇摇走远了。
朱易这才放下了心,便直往军营去了。
就在往军营去的半道上,却被一群黑衣人包抄围起来,他反抗不能,被捂住口鼻,眨眼失去神志,抬进了周家。
周茂生如今在京城有自己的府邸。
他是帝王身边培养的谋士,亦是太子的幕僚,身份不止一个大学士这般简单,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可惜他的眼睛一一
许多人都说治不好了。
周茂生摸索着朱易的脸,是记忆中美貌寡情的模样。
“他往什么地方去了?”
跟踪朱易的打手回答,“虞家军的军营。”
周茂生笑了。
看来虞凤稚这是全军覆没在雪岭上了,否则怎么能叫朱易逃出来报信?
本来那个地方,未必会雪崩。
但津州府的官员大部分由东宫手上提携,若有人从中作梗,只要点燃一个引子,那雪岂不是摧枯拉朽地塌下来。
葫芦山没能害了虞凤稚,东宫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们守着城门日日盘查,就怕虞凤稚的人浑水摸鱼进来求援。
借助这场天灾,除掉虞凤稚再好不过。
倘若让虞凤稚平安回来,往后再要动他便难了。
圣人对东宫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称得上放纵。
若赔进去一干无用官员能除去虞凤稚,斩断虞怀的臂膀,分裂虞家的势力,圣人何乐不为?
更何况有人代劳,不需要圣人亲自脏了手。
但周茂生没有想到,最后自投罗网的鸟儿,竟然是朱易。
俞匸
这便有趣多了。
东宫放进虞家的探子,非但没有传递什么消息,还死心塌地地为虞凤稚卖命,当真不怕身败名裂,客死他乡?
这一路上,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周茂生生出了毒蛇般的好奇心。
第89章
朱易浑浑噩噩清醒过来,发现两条臂膀使不上力。
原是被沉重的链条锁了起来。
入目所及黯淡漆黑,一盏油灯挂在墙上,投出昏沉的剪影。
此处应是地牢。
他猜测自己身处周府的阴私地下。
细微的光亮下是一排刺目的刑具,有刀,有斧,也有血锯。
还能听到哗哗的锁链声和一墙之隔的凄惨哭嚎。
朱易面如白雪。
周茂生不肯让他报信,就是想让虞凤稚死在此刻冰天雪地的津州,眼下落在那瞎子手里,只怕少不了被挟私报复。
到底是怕了。
周茂生摸索着从墙上摘下油灯,提灯行来,那光便落在朱易的面颊上。
油灯上的蜡滴坠在朱易的胳臂上,朱易痛呼一声,周茂生促狭地笑,“真是不好意思,我看不见。”
他如今眼盲心黑,一身病骨,灰败的眼珠似妖似邪,衣衫飘飘荡荡,脚落地没有声音,只一头漆发披散着,松散的领口裸呈青白颜色,能看到血管。
“朱易,没有想到这么快便又见面了。”
像从幽冥来,嗓子眼里亦带着冷气。
朱易低声喘息,“周茂生,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还妄图辩解,却被鬼魅似的状元郎打断,“我真是好奇一一你的名誉在我手里,你的性命在太子手里,你怎么还敢替虞凤稚报信?这信,我还偏偏让你报不成。”
“周茂生!”
朱易嗓子几欲劈裂,赤红着眼睛,“放我出去!”
周茂生阴森笑了,“偏不放,你奈我何?虞凤稚的兵符在哪里?”’
朱易要入京报信,必然要有信物。
还有什么信物比调兵的虎符更好用?
虞家沙场声威显著,若师出无名必然引发反噬。
等虞凤稚死在津州的消息穿回来,东宫利用这兵符,遣人混入虞家军中藏匿谋逆罪证,那时虞凤稚死无对证,只要能将其反贼之名坐实,圣人便能借此良机将虞家一网打尽,顺理成章接收虞家数十万军。
而这混入虞家军藏匿罪证的人一一
非朱易莫属了。
周茂生恶毒地想。
“虞凤稚做了什么能让你死心塌地?三个多月了,朱易,你身体中我亲自灌下去的毒药也快要发作了。若你乖乖听话,我给你解药,保你声誉,别逼着我对你动手,做些不该做的事。”
朱易自然心里清楚了东宫的打算。
“周茂生,东宫这是准备将我当弃卒,我若听了你的话栽赃虞凤稚,到时候虞家出事,我身在虞家又怎能全身而退?“
周茂生抬起朱易的脸,空洞的眼神如焚烧两簇鬼火,“若你应了,我必能保住你。”
朱易讥讽,“只怕到时候便是周府一只笼中雀了。”
周茂生笑,“你如今在虞家,便不是笼中雀?探花郎不要太高看自己,总好过将来落个生名俱毁,曝尸荒野的下场。”
朱易气结。
当初广陵王万般阻拦,他没有听进去,如今才真正体会到切肤之痛。
但既已做出选择,便无回头路走,将错就错,踏入歧路,且看最后熬个哪般结果。
他不认命,如今即便真如周茂生所说到了非做选择的时候,再无第三条路了吗?
朱易闭了闭眼睛。
连日劳顿,他已太过疲惫。
但大脑却从未停止过片刻思虑。
虞凤稚那处不能等,无论如何,他需将消息传递出去。
至于周茂生所言借机置放谋反罪证,他若做了,便是将虞家推入深渊,往后若无人庇护,必将面临虞家残余势力的报复。若他不做,当下便要面临毒药发作之苦与周茂生层出不穷的折辱手段,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更遑论,他谋杀朝廷命官的罪名,也在周茂生手中拿捏。
做还是不做?
第90章
朱易心中踌躇未定,嘴上却迫于形势答应。
然而周茂生早已看穿他口是心非的伎俩。
鞭子抽过来的时候,朱易蜷缩一团,衣襟碎裂,皮肉翻卷,如被抽掉筋骨的画皮一般。
耳畔传来瞎子阴测测的笑声,“朱易,要应下便诚心实意地应,东宫上下遍布党羽,别玩什么阴奉阳违的把戏,看来你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朱易打小怕疼,一鞭子抽下去已经出气多入气少了。
那病秧子站起来拍拍手,便有周家的下人上前来将朱易摇摇欲坠地提起来。
朱易赤红眼珠盯着周茂生,心中明白一件事,无论如何回答,周茂生都不打算放过他。
这状元郎,不过是借此发难折磨他罢了。
一张脸上再无血气。
“瞧瞧这张脸。”
周茂生拍了拍朱易的脸,他的手掌没有温度,指尖缠缠绵绵地抚过去,言语间仿佛看得见似的。
风声从地面倒灌而入,烙铁被灼烧的鲜红,冒着滚烫的热气。
周茂生握住手柄,将烙铁高高举起。
“没了这张脸,你猜虞凤稚是否会多看你一眼?”
朱易的头发被人提起来,头皮发疼。
烙铁灼热的气息扑打在脸上,竟只有半寸距离。
他在赤红铁器上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周”字,只要用力往下,那巴掌大小的周字便要一笔一画刻在朱易的面容上。
“周茂生!我是朝廷命官!脸上烙痕,你将来如何解释的清楚!你既存心拉拢,我应你就是!”
周茂生笑着摇头,作出“嘘”的手势。
“朱易,你这个人满嘴谎言,吃硬不吃软,你当我还会再信你一次?或许只有在刑罚之下才能逼你说出两句实话。”
“我当然不会将这烙铁烙在你的脸上。”
周茂生歪着头,无神的眼上白纱飘荡,轻嗅铁器烧红的味道,话音刚落便直将铁器摁上了朱易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