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哥儿!”太后并没有听他的,她已经很苍老了,几个弟弟都走在了她前面,丈夫也先她而去,她伤心了一次又一次,如今只剩下这一个令她放心不下的孩子,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眼角淌下来,她慢慢地推开了萧钰的手,赶他走:“去吧,出宫去收拾东西,离京城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
萧钰还是跪在那,不肯离开:“姑母。”
太后倚在了林嬷嬷的身上,恍惚的眸色重新凝聚,看着他,就笑:“听话。”
她早已经精神不济了,萧钰怕自己在这惹她伤心,不忍地起身,拖着身体离开慈仁宫。
行走在宫道上,两边是朱红的宫墙,太阳落在他身上,在脚边的空地投一抹黑影,他却不觉得温暖,只觉得冰冷无比。
他不知自己怎么回到府中的,刚进门,就被一颗花生仁砸在了衣服上。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又抬头,廊下倚着的是换了一身素净衣服的戴轲,刚拿了花生砸他,见他看过来笑了笑,走过去什么也没说,拍了拍他的肩膀。
“……何时来的,”萧钰怔了一瞬,仿佛他们打马游街的日子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实际上才过了几日。
戴轲今天什么金玉都没佩戴,穿着很庄重,没有之前的纨绔气:“早来了,山子晋也来了,刚给伯父上了柱香,他家里看的紧,没见到你就偷偷离开了,还让我给你带句话,叫你珍重。”
“你家出事的时候梁准和杨英就嚷嚷着要过来,还买了纸钱贡品,可把他们父亲吓坏了,后来他们被关在家中也跳着脚要出来找你,听说半夜还爬了两回墙,挨了几顿板子,现在连出恭都有人盯着。”戴轲笑着和他说这些事。
听到这,萧钰这么些天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露出个淡笑:“那你是怎么来的。”
“我?”戴轲眨了眨眼:“我当然是第一时间就和你撇清了关系,再三保证日后不与你来往,我爹不信,观察了我几日,见我的确是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索性也就撒开手不管了。”
萧钰忍不住笑了一声,心里依旧是空落落的,戴轲观察着他的表情心中叹了一口气,想着怎么安慰他,一个小厮就从灵堂那边过来。
“世子,宋大人来了。”
萧钰失神了一瞬:“那个宋大人。”
小厮低声:“宋玉枫,宋大人。”
萧钰这才想起来,宋玉枫已经有了官职,应称一声“大人”了,回了一句知道了,看向戴轲:“你在这等等,我去看看。”
戴轲眉梢一挑:“去吧。”
古代架空
第9章第九章
你也看上我了?
灵堂一片缟素,前头上的香已经然尽了,一身白衣的宋玉枫在灵前恭敬地上了香,回到萧钰身边跪好,放轻了声音说。
“……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阿钰,你也要早做打算才行,侯爷的爵位即使保得住,恐怕也会被收回世袭罔替的恩赐,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去拜访一些和父亲有交情的叔伯。”萧钰跪在蒲团上看着他爹的灵位,他放松了不少:“虽然不一定会有人见我,但总要去试一试。”
宋玉枫面露无奈:“我说的不是侯爷,是你。听闻太后的身体……”他顿了顿,继续说:“若是侯爷的爵位也没了,你怎么办。”
萧钰疑惑地看向他:“我?我能有什么怎么办的,萧家的人打了一辈子仗,人丁又稀少,那些赏赐堆了一库房,我还能缺了吃穿不成?”
宋玉枫只觉得他这是孩子话,叹了口气和他说明白:“没了实权,你这世子的位置恐怕挡不了多少人,你这些年得罪的官家子弟不少,多少人是看着侯爷和宫里的面子上才忍下了这口气,不说别人,薛鸿现在还记恨你将他打了一顿的事,若是等你失了仪仗,他会怎么对你?阿钰。”
萧钰这段日子清瘦的太多了,他在勋爵之家生长大的,装束华贵,遍身绮罗,那种傲气是天生的,谁也学不来,眉宇间的张扬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在人群里看着他嬉笑怒骂,偶尔和他说上一句话心里也是服帖的。可如今一身素净白衣,跪在灵堂内,张扬的神色都被淡淡哀伤和憔悴替代,孤零零的,看着就令人怜惜。
宋玉枫忽然看着他怔了。
知道武安侯身死后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萧钰怎么办,可紧接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历朝历代都奉信阴阳调和之道,也有公子少爷们寻刺激去一去南风馆,认不了真,更别提谁家会把自己的公子嫁到另一家去了,像萧钰这样的身份,武安侯和太后还活着,他不会有任何机会,只能陪在他身边,永远当他的兄长。
可如今武安侯府风雨飘零,萧钰的依仗没了,那些他得罪过的人虎视眈眈,等着报复他,萧钰当了这么些年的纨绔,什么也不懂,只会一些吃喝玩乐的手段,怎么能在外面生活呢。
他慢慢地将萧钰揽到怀中,怜惜极了:“你别怕,兄长会护着你的,薛鸿在厉害也厉害不到我头上来,等叔父下了葬,你就搬去和我同住,我已经入朝为官了,年前在兴华胡同买了房子,从家里分了出去,院子里还有一颗杏树,我当初买下这院子,就知道你定会喜欢的。”
萧钰没料到他突然的举动,还以为他是见自己辛苦想安慰他,可知道听见他情不自禁地说了这些话,脸色瞬间黑的像锅底,一把将人推开,站起来,盯着他许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也看上我了?”
宋玉枫愣了愣,不明白这个“也”是从哪里来的,可见萧钰说得这么直白,又直勾勾地盯着他,有些脸红:“阿钰。”
萧钰的脸更是五颜六色,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宋玉枫,张口结舌了半天,想指着他骂一句你们都疯了不成?一个个惦记我做什么,心里的火一下就上来了,皇帝他打不得,宋玉枫他还打不得吗?
他一脚将宋玉枫踹翻在地,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便冷声:“姓宋的,算我看错了你,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说着还是觉得气不过,又狠狠给了他两脚。
这可是把宋玉枫的真心踩在了地上,宋玉枫和萧钰不同,表面再温和也改不了骨子里家室带来的高傲,他更注重身份,下人就是下人,松竹馆那几个女人在他眼里就是低贱的歌伎,萧钰能和她们结交,送什么点心香膏,如今却说看错他了?
他觉得屈辱和不甘,狼狈地捂着被萧钰踹疼得肚子,咬着牙道:“你以为你身边那几个狐朋狗友为什么跟着你!他们又比我好到哪去?”
萧钰的脸一黑,气得拂袖而去。
一踏出门就和来找他的戴轲撞了个正着。他看着戴轲,心里快要喷涌而出的火让他一句话都吐不出口,最终什么也没说,自己出府了。
戴轲在廊下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人影儿,来灵堂寻他,只听见了后面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想要叫住萧钰,可萧钰一眨眼就没了影,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灵堂里捂着肚子,仿佛痛极了的宋玉枫,眉心皱了皱。
老天爷变脸的很快,方才还是个大晴天,这一会儿就下起了雨,整个皇城都被黑压压的云彩笼罩着,闪电夹杂着惊雷,轰隆一声,吓得百姓们赶紧拿了东西遮挡在头顶往家的方向跑。
转眼街上就没剩下几个行人了,大颗大颗的雨滴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只有一位白衣少年黯然地走在雨中,仿佛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冰冷的雨水将萧钰心头的火浇灭了,冷意从他的皮肤流淌进了心脏,他垂着眼皮,视线被雨水模糊,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耳边喧闹的雨声中似乎响起了一声熟悉的女音惊呼,没多久,一把油纸伞哗啦遮在头顶,耳边的雨声弱了下去。
萧钰停下,偏头看过去,雨水在他白皙的脸上留下一道水痕,顺着下巴滴下去。
倚湘满眼关切地瞧着他,忍不住道:“雨下的这样大,你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生了病可怎么好?”
萧钰是气的疯了,不知道往那边走,看见倚湘,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松竹馆。
他看着倚湘什么都没说,趁他还愣着,倚湘就将他拽进了馆内,避开人上了二楼,推开一处房门。
这大概是倚湘平日里看书练琴的地方,门口的青花瓷大缸内种了莲花,游着几尾金鱼,倒也算风雅,琴桌上放了一把古琴,一根狼毫笔架在梨花木书桌上的紫金釉笔架上,那是萧钰之前送的。
窗户开着,风将雨声吹进了屋子里,甘棠也过来了,方才她和倚湘在一起,自然都看见了萧钰,她今天出乎意料的穿了一身淡粉的衣裙,明艳的脸上挂着忧心,见了他张嘴就要说什么。
倚湘忽然握住她的手:“怎么还在这里看着,快去拿了巾帕来给他擦擦。”
侯府变故怕是京城人人都听说了的,更别提松竹馆这进出都是达官显贵的地方了,甘棠咬了咬唇,只看了萧钰一眼,就去拿帕子了。
倚湘怕他着凉,绕到另一边关了窗户,外头噼里啪啦的雨声变得模糊不清了,正要去给他倒上一杯热茶,躺在软榻上的萧钰突然和她说。
“抱歉。”
倚湘疑惑:“什么?”
萧钰却闭了闭眼,没再去解释,身上湿淋淋的衣服缓慢地在软榻旁边滴下水珠,头发也是湿的,因淋了很久的雨唇色发白,看上去很可怜。
宋玉枫和皇上是不一样的,他第一次见宋玉枫是在他大哥的灵堂上,那年他大哥和嫂子死在了蔚州,宋玉枫跟着他父亲来侯府吊唁,因两家祖上有些亲戚关系,他爹推了推他的背,让他管宋玉枫叫兄长,宋玉枫当时站在他父亲身边,发现自己看他就朝着他笑了笑,喊他“钰哥儿。”
那时候他刚刚失去了嫡亲的兄长,这个称呼对他有着特殊意义,看宋玉枫像兄长还在世时那么叫他,一下就憋不住眼泪了,从那以后,他总是缠着宋玉枫,宋玉枫也喜欢带他玩。
他是真心把宋玉枫当哥哥,所以才会在宋玉枫弄坏了他送给倚湘的香膏时下意识为他开脱。
可宋玉枫的心思竟然也和皇上一样。
皇上的威胁,宋玉枫的暗示,都令他喘不过气,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这张脸还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他们一个个的发了疯的惦记着和他睡觉,萧钰自嘲地笑了笑,用胳膊遮住了眼睛。
“……叫她去拿个帕子,也不知道拿到哪里去了,”倚湘将一盏热茶放在萧钰旁边,声音很轻柔地说:“我去找一找她。”
她出去后,将门关上,在二楼的一处拐角找到了抱着一套锦缎新衣的甘棠,正在那抹眼泪呢。
倚湘好笑道:“你走丢了不成?怎么还在这里哭上了。”
甘棠仓促地用袖子抹了把眼睛,见来的人是倚湘,一双眼睛红红的,不服输地嘀咕:“他衣服湿成那个样子,还怎么能穿在身上,楼里倒是有男子,可那些个别人穿过的,他怎么穿得?我这里又没有男子的新衣裳,只好托了人去买。”
她怀里抱着的那一摞衣裳叠的整齐,看料子和秀功便知道怕是价格不菲,还是素色的,虽比不上他平日里穿的,却是甘棠一时间能弄来最好的了。
倚湘就笑:“那怎么哭上了。”
一听她的话甘棠又忍不住落下泪,抽噎着很是不平地骂:“他……他怎么受过这样的苦,那些天杀的畜生,自己在京城里享乐,反倒让好人出去受苦受难,一出了事也全然往对方头上一推……”
倚湘见她越说越没个分寸,连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可心里也觉得她骂的对,苦道:
“好了姑奶奶,走吧,我们去送了衣裳,好到小厨房给他弄些吃食来。”
甘棠也知道自己失态了,这些话在心里骂一骂可以,被人听见了就是要掉脑袋的,她忍下气,湿着眼睛沉默地点了点头,等倚湘放下手,抹干净眼下的泪,和她一起回房间去。
倚湘担心她说错话惹得萧钰更难过,一边走,一边低声嘱咐甘棠几句,叫她不要提侯府的事,甘棠知道自己没有倚湘心思细腻,只点头答应,倚湘见此便放心地推开了房门,可躺在榻上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了些深色的水痕。
古代架空
第10章第十章
他能求的,也只有义父了
前两日天就一直闷着,今儿果真大雨倾盆,风急雨骤,英国公府门口挂着的牌匾都被浇了个透,下面漆了红漆的三间兽头大门平常的时候是不打开的,只有主人家回来了,或者贵客临门才会打开。
英国公一直是勋戚武臣的头一名,比他身份还高的,只剩下龙椅上坐着的那一位,又统共就国公爷一位主子,这门开的机会便更少了,可今儿却在大雨中被突然扣响了锡环。
门房披了件衣服,撑着伞匆匆走到门口,外头雨下的这样大,雷声轰隆轰隆的,门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将门一打开,真看见外头站了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有些眼熟,可怎么也不像是国公爷能相识的,就问他:“可有拜帖?”
一只湿淋的手拿着枚羊脂玉的玉佩,递到他面前,门房满怀疑惑地接过玉佩,睃了他一眼,翻过来一看,玉佩正面刻着一个“渊”字。
—
陆寄风在书房和幕僚喝茶,他这位幕僚也有些来历,前些年因学识出众在江南一代的士子间极有名气,后来只考了个举人便不考了,有一位嫉妒他的同窗考上进士,赴宴时讽刺了他几句,说他虚有图表,幕僚知道后,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又一篇诗词来指桑骂槐,同窗气不过,也用此来回击。
二人一开始还遮掩着不点名道姓,到最后恨不得脱了鞋扔对方,闹得整个江南的文人圈都听说了此事,今儿他的词出来了,明儿他的也来了,打发小厮去买的人还不少,可看足了热闹。
幕僚文采出众,用词犀利,最可气的是他诗词里常常说说笑笑便将人骂了,看不出一点生气,还讽刺他需得多练文笔才是,他不生气,同窗可不就更气了,一怒之下吐了血,病倒在床,幕僚才鸣鼓熄兵,也自此出了名。
陆寄风在两江当总督时当初听闻此事,觉得有趣,叫人弄来了他科考时的试卷,看了卷子,更觉得他是个可用之人,就把人请了回来。
幕僚品了口茶,将杯子搁在一边,看向主位上的陆寄风,笑道:“这京城的茶和两江的倒是不同,品起来另有一番风味,就是不知国公可还喝的习惯?”
陆寄风只垂眸饮茶,回了句:“我自幼在京城长大,自然喝的惯。”
皇帝的心思他知道,回京只是不愿和他计较,幕僚也知道,可陆寄风的几个下属不知道。
他坐镇两江多年,训练水师,和倭寇打仗,清算反叛军,有功无错,如今一切祥和了上面突然把他叫回来领赏,又派了别的官员去坐这个位置,下属们都为他不平,幕僚也是受他们的委托来试探口风的,一问便知道了,国公怕是真没那个心。
“也好,”幕僚是最精明不过的,就笑道:“皇帝总归没做的太过,前头刚诓了您回京,现在就送了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职位来。”
当然,这也是担心陆寄风知道自己被耍了心怀芥蒂,反而和皇室结了仇,用来安抚他的手段。
只不过这位陛下太年轻,他觉得自己逗狗一样的帝王策略不会有人知晓,一个棒子一颗甜枣旁人就算不感恩戴德,也不至于太气愤,可陆寄风早就看透了,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门忽然在雨中响了一声,一个身材高大,魁梧不凡的男人绕过屏风到室内,他穿了黑色的窄袖劲装,剑眉鹰目,是个练家子。
这人是陆寄风的亲卫,宋洪,天生一把子牛劲儿,拳脚功夫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他看了看幕僚,又看向主位上的陆寄风,欲言又止。
陆寄风就问他:“什么事,遮遮掩掩的。”
幕僚跟了陆寄风有几年了,和宋洪也相熟,寻常的事不会瞒着他,他避嫌似的低头喝茶。
宋洪没办法只能上前去,在陆寄风耳边低声说了句话,陆寄风脸上表情未变,手中拿着的杯盖落下,发出哒地一声轻响,说了句:“知道了。”然后看向下面喝着茶的幕僚:“你先去和陈庄他们叙叙旧,我叫厨房给你们送一桌酒席。”
幕僚也不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搁下茶杯,笑着起身:“那便谢过国公了。”
他走后没多久,宋洪就把萧钰带进书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