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冷冷扫向对面一派端肃的宋毅,
字字抑怒:“好得很。”
宋毅仿若未闻这话中汹涌,
只抬手:“大人请。”
右相收回目光,甩袖而入。
厅堂内之前打斗的痕迹犹在,狼藉一片。
两人隔着八仙桌相对而坐,
目光暗藏机锋,有几分剑拔弩张之意。
“若老夫没记错,
五城街巷这座宅院上的门匾可未书写‘宋府’二字。宋制宪难道不先解释一番,
深夜造访他人府上,所为何事?”造访二字加了重音,意有所指。
面对右相先发制人的责难,
宋毅并未狡辩,反倒坦然认罪:“下官深夜冒然造访确有不妥,若大人要治罪,下官甘愿领受。”拱手施一礼后,他抬头直望向右相,话锋一转:
“只是下官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能够明示。”
右相听出他话里机锋,暗生警惕。
“何事?”
“下官不明的是,这所谓的‘他人府上’,究竟是何人府邸,竟舍得让大人派遣巫府亲卫在此守护?”
右相顿了瞬,继而拉下脸冷讽道:“此乃老夫的私产。你宋制宪有意见?”
“下官不敢。”宋毅拱手,却敛正神色,言辞沉肃:“只是下官接到线报,有乱贼余孽藏身此地,下官少不得要秉公办理。可大人又说此处为您私产……着实令下官为难了。”
右相的呼吸陡然重了几分。
来的时候他就诸多揣测这厮此举深意,左右想来多半是为苏倾之事,如此看来,只怕不幸被他猜中了。
“你有话便直说。”
宋毅这一瞬就坐直了身体。目光平视对面右相,话不多说,当即开门见山:“下官想知道,苏倾人在何处?”
当真如此!右相瞳孔一缩,却只一瞬,就不动声色的发问:“你说什么?”
“苏倾。凉州苏倾。”宋毅声音平静:“大人,需要下官说的再清楚些吗?譬如,她的来历。再如……她与大人的干系。”
右相猛地伸手扣住了椅子扶手。
“宋制宪,之前的交易你可是已经拿到了你想要的,老夫以为咱们之间已经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右相声音发寒:“难道,你想坏了规矩不成?”
宋毅不为所动,只径直看向右相,有几分步步紧逼之意:“一码归一码。右相大人,下官此番前来,是想与大人促成另外一桩交易的。”
另一桩交易?右相狐疑的看他,见他一副势在必得之意,不知为何心里突升起股不祥的预兆。
有心想要人将此奸贼打出去,却又怕此人恼羞成怒下将苏倾的身份在朝堂乱说一气,遂只能压下个中思量,一味盯着那宋毅,几分不悦道:“你的交易老夫没兴趣知道。今夜之事,老夫就不与你再计较,但绝无下次,望你好自为之。夜深了,宋制宪还是速速离去罢。”
宋毅阖眸恍若未闻,指腹摩挲着袖口,纹丝不动。
右相暗怒,刚欲出口斥责,却冷不丁听得对面人淡声道:“苏倾是在皇觉寺罢。”
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你!”右相惊疑不定。反复在他面上逡巡,片刻后,忍无可忍道:“宋毅,你究竟何意?”
宋毅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稍有沉默。之后方缓缓抬眸,沉声道:“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还能有何意?”
一言毕,室内气氛陡然死寂了瞬间。
“无耻之徒!”
右相暴起,抄起案上的茶杯,猛地朝对面人掷去:“狂徒!狂妄!无耻!”
右相如何也没想到,他得到的是这个答案。
他以为宋毅至多会拿苏倾的身份来要挟于他,如何想得到这个伪君子竟存着这般龌龊心思,打着这样的主意!
突如其来的巨大刺激令他干瘦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他眼红面青,怒目切齿的盯着对面人,恨不得当场撕碎了,啖肉喝血。
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明白,为何苏倾会一再提及离京,再之后竟决绝的绞了发毅然决定出家!根由在此,原来根由在此!只恨他糊涂至极,拖至这地步方迟迟知晓,生生将她一步步推入虎口之中。
面对右相吃人的目光,宋毅坦然受之。
抬手摸了下额上被茶杯边缘磕出的印子,他附身双掌撑案与右相沉着平视,目光平静却暗含机锋:“这一记我受了,算我偿还巫家的。”
右相被他这番轻描淡写的语气激的大怒。
干枯的手指隔空指向宋毅端肃威严的脸,他只恨不能当场撕破他道貌岸然的假象:“宋毅啊宋毅!只恨老夫当年心慈手软,未在你羽翼未丰之际剪了你去,否则焉能让你有机会欺侮我巫家门楣!”
“大人何不心平气和些,因为宋某今日前来并非来与大人针锋相对的,却是想有桩买卖欲跟大人交易。”说到这他语气微顿,继而有些意味深长:“西山锐健营也不是不可以还予大人。”
宋毅话出三分,右相就已明了十分。
聪明人压根不用点透,只单单露个苗头,右相就知道宋毅想要什么。当即怒目圆睁,怒的抚胸捶桌差点半晌没有喘过气来。
若宋毅此行是为了以苏倾身份来要挟他,他尚可愿与其周旋一二,可话至此,那宋毅此番前来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右相抓起案上的茶碗茶壶一股脑的全冲他扔去,嘴里喝骂不止:“竖子休想!宋毅,今日老夫就放话至此,巫家与你,不死不休!你,就等着吃老夫的弹劾罢!”
宋毅偏头躲过,对于右相的威胁不为所动,只是神色渐淡了起来:“大人还是三思为妙。你我二人朝堂殊死相博,怕是要有人拍手称快了。再者,难道大人以为,我宋某人就是那等能被人轻易拿捏的?”
右相枯瘦的手指抓着案沿,死死瞪着对面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要怒骂,却又未置一词。
“所以,还是那句话,大人还是三思为妙。”宋毅抚袖,离去前又拱手道:“若大人想通了,可随时遣人报信,下官的交易始终作数。”
宋毅走后,右相瘫坐在椅上,嘴里不住喃喃自语:可恨苏城小儿,羽翼已丰……
回了宋府后,宋毅没让人请大夫,只让福禄给上了伤药,然后简单包扎了下。
“大人,不如奴才请个大夫回来瞧看下?大人放心,奴才保证悄悄的,绝不会惊动老太太。”福禄见那伤口寸许来深,又是尚在胸膛上,着实有些不放心。
宋毅换了干净衣物,套上朝服,边系领子边道:“再过一个时辰便要上早朝了。左右伤不重,待下朝再说罢。”
福禄只得应是。
转而又想起一事,压低声音问:“大人,右相真的会在朝堂上弹劾您吗?若当真如此,可需奴才提前去做些什么准备?”
宋毅系襟扣的动作一顿。侧眸扫过,意味不明道:“看来你这两扇风耳当真不是摆设。”
福禄忙垂首道:“奴才也就堪堪听了这半耳朵。”
宋毅收了目光,仰脖继续系了襟扣。
“暂且不必,静观其变就是。”
福禄应是,然后手脚麻利的收拾好地上换下的衣物,便要拾掇出去。
“慢!”宋毅突然叫住他。
===樊笼
第78节===
福禄忙回身正待他们大人发话,却听得大人沉声令道:“收到爷内屋去。”
啊?福禄怔住。抬头却见他们大人皱眉面露不虞,便知自己是没听差,忍着心中诧异赶紧依言将这些衣物给拿到了里屋放好。
放置的时候那件深衣的袖口晃了下,然后露出了些里面藏的东西。福禄定睛一看,而后面色镇定的将其又重新塞了回去,只在心里惊诧,断发?
早朝依旧乏善可陈。朝野上下暂无大事,便是有臣工上书,也就是例行公事的陈述公事。
偶尔也有一两件公案呈上御案,却也不过是是党派间的陈年旧怨,借个由头来争吵,打压,倾轧,却也不过是今个他压你一头,明个你再回他一记。
今个早朝尤为安静。主要因为巫宋两党不知何故均不出列,安分的令人侧目,剩下的左党顾忌他们反常为妖,也不敢轻举妄动。
退朝之后,新皇进了御书房,发了一顿邪火。
瞎子也能看得出今个朝堂的不对劲来,偏的无一人能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些个党派高高的驾着他这个皇帝,是恨不得他能长久的做着这个眼盲耳塞的木头人罢。着实可恨!
皇后大吴氏端着补品过来,见着御前太监总管在御书房门前候着,便悄悄与他使了眼色。
太监总管便低头躬身的进入传话,不消多时,便出来传皇后入内。
小一刻钟后,皇后端着空碗盘出来,脚步轻盈,神色间带着欢喜。
新皇在御案前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到底还是令人传那吴越山入宫觐见。只是心里对其到底还是有这几分厌恶。
听得新皇传召,吴越山喜不自胜,当即梳洗熏衣,火急火燎的入宫觐见。
自打新皇登基起就不曾待见过他,若不是看在皇后的面,只怕他这九门提督的官职都要被一概撸了去。好在新皇虽记仇却极为念旧,耳根子又软,偏对皇后又极为爱重,靠着这层关系他方在朝堂之上勉强立足。
今日着急觐见新皇,实为是他听了些信,欲呈告新皇,以此获取新皇的信任。
第114章
朝局变
御书房内又被摔碎了一批瓷器。
打御书房出来后,
新皇就径直往慈宁宫而去,入慈宁宫没一会,
里面就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舅父他是年迈昏眊!”新皇愤而拍桌,
语气又气又急:“宋毅那老贼夜闯舅父私宅,舅父却瞒而不报,
生生错失了弹劾那宋毅的良机!母后总让朕朝事上多听取舅父意见,朕也依言听了,可朕的言听计从换来的却是舅父的欺瞒、糊弄!”
太后巫氏被此话震得连退数步,
看着面前眼红面青的年轻帝王,脸上出现不敢置信的神色。
“圣上,你怎能如此看待你舅父!你扪心自问,你我孤儿寡母深陷东宫多年,若无你舅父呕心沥血为你谋划,
我们母子二人又何来今日荣光?纵然你舅父行事略有偏差,
那只怕也是自有他的考量,
你又怎能忘恩负义,口出如此诛心之言!”
“母后!”新皇气急,脸上神色说不出是悲愤还是沮丧:“母后对儿臣这番话,
又何尝不诛心!朕,继位四年,
四年了,
母后!纵然朕高高坐在金銮殿上,可又何曾像个能够皇帝?朝野上下,唯左中右三党马首是瞻,
他们乘隙结党,窃弄威福,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矜功自伐,蒙蔽上听!他们要的不是个能够乾纲独断的皇帝,而是个眼盲耳塞的木头人!”
太后连忙反驳:“你舅父不是的……”
后面的话在新皇失望的神色中自动息声。
“昭儿……”
“母后不必说了!”新皇一挥袖,背过身道:“朕并非不感念舅父昔日的庇护。只是朕大了,不再是躲在舅父后面的儿皇帝,而是需要做个乾纲独断的真帝王。”
语罢,愤而离去。
太后在原地立了很久。没有那一刻比此刻更令她清醒的认知到,她的儿子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不再是昔日那受了挫折而苦痛的伏在她膝上痛哭的小儿。
老虎再弱小也是森林之主,容不得旁人冒犯一丝一毫。
回过神来,太后平静的叫人进来,嘱咐人悄声打听情况。她倒要看看,是何人在挑拨皇帝跟右相的关系。
又另外派人出宫一趟,将右相大人请进宫来。
右相进宫后,听了太后的陈述,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太后观察着右相的神色,担忧道:“大哥可是在怪昭儿?昭儿待你从来都是尊重的,若不是那起子小人挑唆,也不会……”
“太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右相打断太后的话,长叹一声:“圣上为一国之主,想要平党祸、定朝纲之心,其实臣一直都清楚。身为九五之尊有雄主抱负,又何尝不是国之大幸?说句托大的话,圣上与臣既为君臣,又为老亲,看见圣上胸有韬略,臣只有高兴的份。”
圣上的心结他从来都是知道的。早在做太子孙那会,就对党争深恶痛绝,登基后更是想要大施拳脚肃清政治,却没成想旧党未去,新党已成气候。这要他心里如何痛快?对于他这横加阻拦的舅父也多生怨言。
圣上太心急了。右相心底不知什么滋味的叹气。
他又不瞎不聋,如何看不到圣上近些年来私下动作?之前就越过他拉拢了不少右党嫡系,试图压制其他两党,继而能将朝中党派一网打尽。直到出师未捷反令人逮着机会将吏部尚书刘瑜拉下了马,这方消停了些。
这两年来他见圣上努力跟他学治国之道,再也未提平党祸之事,还当圣上想通,徐徐图之不再急于一时。如今瞧来,却并非如此。
想到这,右相神色不免带着隐忧:“臣现在就怕圣上被人煽动,不管不顾的就要对那宋毅开刀。”
“宋毅此人……动不得?”
默了瞬息后,右相沉重的说道:“动不得。”
对宋毅此僚,他比任何人都痛恨,可如今却生生忍了下来,何故?还不是不想因私情而动摇国本。
要动宋毅,可不是单单一纸诏令将其蠲免遣发那般简单。不提宋老太师门生故吏留给其多少荫庇,单说这宋毅入官场十数年,明里暗里经营了多少人脉势力,具体无从得知。
更重要的是他在两江三省经营多年,早成气候,就算说这三省境地从上至下皆是他的嫡系也不为过。三省又地势相接,疆界相连,军事上可以互为呼应,而宋毅此人亦正亦邪,城府极深心性颇有几分狠辣,若当真逼急了他,届时三省四方响应,对朝廷将是灭顶之灾。
见右相神色沉重,太后也不免忧愁起来:“圣上如今不比幼时,我也轻易劝不得。若依我来看,当真没必要非跟那宋制宪过不去,想当初……他毕竟也有从龙之功。况且如今宋贵妃也诞下皇长子,只要宋家安分守己,日后自有他们的荣华富贵,想那宋制宪再精明不过的人,又如何不明白这个理?所以只要圣上不逼急了他,便也能将其稳住了,这样朝堂不也平平稳稳的?”
右相不语,这回换作太后叹气。他们都知道,圣上爱憎分明,不愿虚与委蛇,又抱负太大,总想一步登天。
这时,出去打探消息的宫人回来,小声的在太后的耳畔低语。
听罢,太后脸色难看了起来,挥退宫人后,就咬牙切齿道:“我道是哪个不安好心的在从中挑唆,却原来是吴家的刚入宫进了谗言!”
吴越山?右相的眉拧了起来:“此人蛇鼠两端,见利忘义,实乃小人。圣上不是从不待见他,如今又何故与他亲近?”
“还不是……”太后咬牙,脸色几经变换,压抑怒火道:“大哥放心,此事由我来处理,日后断不会让此等小人有挑唆圣上的机会。”
待右相离宫,太后阴沉着脸唤来宫人:“去坤宁宫将皇后请来,说哀家凤体违和,需皇后前来侍疾。”
一连数日,朝堂风平浪静,可右相却心神不宁,总觉得这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仿佛要印证他的不安,这日早朝,一份弹劾宋毅的奏折当堂呈到了御案。
出列的是个小小的护军参领,弹劾宋毅的罪名为宵禁时分随意外出,任意妄为,目无法纪。
这种弹劾罪名是不痛不痒的,众臣工皆不以为意,毕竟朝堂三党鼎立,相互倾轧弹劾是难免的事,这种阵仗他们都司空见惯了。况且如今那宋制宪的威望如日中天,除非是谋逆造反的大罪罢,否则圣上焉能轻易给他治罪?照着往常经验,犹如这等小打小闹,圣上至多会不轻不重的说上几句,如此事情就罢了。
可结果却出乎人意料。
圣上并未如往常般就此轻轻揭过,而是当堂斥责了宋制宪,并罚俸半年。
一石惊起千层浪。
别看这惩戒不太大,可其中的深意耐人寻味。
下朝后,众臣工各怀心思的出了金銮殿。
宋毅只往那右相的方向看了眼,之后抬腿大步离去。
右相没有注意到宋毅投来的那莫名一瞥,此刻他正忧心忡忡的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想要求见圣上。
他无比确信,圣上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迫不及待的要开始有所行动。
今日的弹劾也只不过是个开始,若猜测不错,这只是圣上的稍一试探,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圣上怕是要有大动作了。
一想到这他就心急如焚,脚步也愈发快了。他要阻止圣上这不智之举,否则若一意孤行继续为之,后果怕是犹未可知。
却不想刚到御书房,太监总管就出来歉声道,圣上歇息了,不见任何人。
这是新皇登基以来,首次给他吃的闭门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