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幼宁却无心再听,她已经厌倦了这种无意义的兜圈行为,于是开口,向眼前的人陈述事实——
“钟意,我杀人了。”
钟意闻言,“哦”了一声,云淡风轻地答:“我知道了。”
虽然看不见此刻他的表情,但是她也能够猜出来,一定是云淡风轻的吧。
根本不会把一条人命放在心上。
而下一秒,玄关上方的壁灯被人猝然点亮。
在黑暗里呆了太久,林幼宁的眼睛被灯光刺得生疼,视物困难,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闭上了双眼。
等她再次睁开的时候,钟意原本平淡的神情已经变得阴鸷:“脖子上的伤是他掐的?还碰了你哪里?疼不疼?”
“没碰哪里,也不疼。”
一句话刚说完,钟意却好似根本没在听,动手解开了她针织毛衣领口的两颗纽扣。
林幼宁微怔,下意识低头去看,发现连自己胸口的皮肤都变得青青紫紫,红肿不堪,甚至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对比之下,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擦伤也不显得如何疼痛了。
钟意几乎是不错眼地盯着她的伤口,黑漆漆的眼瞳像是淬了层若有似无的毒,阴冷,残忍。
少顷,他微微侧过脸,用余光看了一眼不远处倒在血泊里的那具尸体,冷哼一声:“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抢救过来,就这么让他死了,也太便宜他了。”
林幼宁闭了闭眼睛,如同行尸走肉般回答:“可这终究是一条人命。我杀了他,应该承担责任。”
“是他先来找你麻烦的。”钟意回过头,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认真地道,“你是受害者,是正当防卫,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她垂下眼:“这里没有监控,案发现场只有我们两个人,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我是中国人,就算真的提起上诉,站在法庭上,只要他们不肯放过我,我不会有半点优势。”
从发现Kevin断气了到现在为止,这明明是林幼宁内心深处最担忧的。可是此时此刻对眼前的人将一切付诸于口,她却又觉得,也不过如此。
横竖也只是多判几年,少判几年的区别而已。
她总不能下半辈子都做一个东躲西藏的逃犯,惴惴不安地等待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落下来的审判。
除了明天无法如期回国陪伴父母——
如果,如果她拜托眼前这个人的话,他会不会愿意帮自己最后一个忙呢?
钟意用一个吻打断了她的满腹心事。
与其说这是吻,不如说是一场粗暴的、毫无章法的蹂躏撕扯。他不像往常温柔,而是发狠地用牙齿去咬她下唇,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直到两人唇齿间,舌尖上,全都染上了浓浓的血腥味,他才松开了牙齿,“别说这只是一场意外,就算是你蓄意杀了他,我也不会让你有事的。姐姐,我说过,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林幼宁想提起嘴角笑笑,却怎么都做不到,最后也只能有点疲惫地说:“别说这些傻话了,也别做任何冲动之下的决定。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趁现在还没人发现,你回去吧,就当今晚没来过这里。”
闻言,钟意放开了她微微红肿的嘴唇,与她额头贴着额头,呢喃道:“你不相信我能保护你吗?”
“不是不相信,只是任何保护都要付出代价。”
林幼宁抬眸,不知何时起,眼眶里再次蓄满了泪水,“也许你刚开始觉得没什么,但是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一刻,这个代价或许会让你悔不当初。”
橘色灯光里,钟意直勾勾地、虔诚地,近乎迷恋地看着她。好像完全不在意她都说了什么。
好像没什么比看着她更重要的了。
就这么看了很久,他忽然发问:“你看得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么?”
“好像在对我说,你真的很害怕,让我救救你。”
林幼宁移开了湿漉漉的眼睛,没有回答。
钟意把她抱得更紧了,一只手伸过去整理她的毛衣下摆,咬着她的耳骨,口吻很缠绵:“好想现在就把你脱光了扔到床上,看着你的脸,看着你的眼睛,狠狠地*你,再把你的眼泪全部舔干净。不过时间好像来不及了。”
脑子里一直在嗡嗡作响,林幼宁的注意力不集中,无法听清他具体都说了什么,但是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没有精力和他怄气,她实在是太累了,累到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累到不愿再思考任何一件事,于是再次下了逐客令:“你现在就离开这里,别再回来,我们以后也别再见面了。”
钟意不怎么在意地笑了笑:“见不到你我会疯掉的。”
顿了顿,又明知故问,“姐姐,你是打算去警察局自首吗?”
林幼宁垂着眼不说话。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他说:“我送你去吧。”
没想到眼前的人会乍然松口,林幼宁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钟意却已经把她从地板上抱了起来,转而放在餐桌上,又抽出几张纸巾,仔仔细细把她脸上、手上,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的血污擦干净了。
脖子上的掐痕太吓人,他便把自己的棒球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上,又把她的手机放进了外套口袋里。
“走吧。”
林幼宁听到他这么说。
第43章
生怕再晚一秒勇气就会消失,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努力稳住了发晃的双腿。
钟意看着她,没有半分迟疑,就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出了这个暗无天日的房间。
楼道里的灯光微弱,隐隐绰绰照出地面上一对影子。
而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也渐渐淡去了。
林幼宁靠在他怀里,不发一言。
下楼梯的时候,听着少年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很多很多让她无法解脱的回忆,都变成了风,在空中蒸发了。
明明上次闹得那么难看,明明她说了那么难听的话。
但是不过两个月,他还是来找她了。
这是否说明,他的确也有真心。
恨与爱,有时只是一线之隔,一念之差。
她不想再担惊受怕地站在独木桥上。
如果故事结束在今晚,那真是再圆满不过了。
三层楼梯很快就走完了,钟意抱着她走出单元楼,走进混沌的夜,和湿冷的风里。
他的车就停在附近,几步路的距离。
打开车后座一侧的门,他小心翼翼把她放进去,又整理了一下披在她肩膀上的外套,直到确认遮住了那些可怖痕迹。
做完这些,他站在车门处,低头看她,沉默不语。
林幼宁抬头:“怎么了?”
“没怎么,”钟意冲她笑了笑,“突然想起手机忘拿了,你在车里等我一下。”
说完,他伸手关上了车门。
这个关门的动作被他做得很慢很慢,慢得好像走完了一生。
冷白色月光映出他的神情,隐晦的哀伤。
随着“砰”的一声,车门被死死关上,林幼宁情不自禁地透过车窗玻璃去找他的脸。
钟意仍旧站在外面,几秒后才缓缓挪动脚步,却没有往单元楼的方向走。
思绪几乎骤停,林幼宁大脑一片空白,僵坐半晌,伸手去摸车门把手。
然后发现——他把车门反锁了。
手抖得不成样子,她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找到自己的手机,输入那个已经烂熟于心的手机号码。
透过车窗,她死死盯着少年的黑色背影,手机提示音响了三声之后,钟意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她,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摁下拨通键。
寂静无声的车厢空间里,林幼宁深吸一口气,却还是控制不住情绪,低吼出声:“钟意,你又在发什么疯?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生我的气,姐姐。”他低低道,“我不想惹你生气。”
隔着一层车窗玻璃,她看到钟意稍稍侧过身,远远看了她一眼。
脸上的神情很淡,很虚无。
林幼宁忽然发现,她其实从来都没搞懂过钟意。
从前不懂,现在更不懂。
他的心像一团迷雾,明明看得见摸得着,却看不透参不破。
她怔怔看着,一时心乱如麻。
少顷,听到钟意平淡的声音:“其实我今晚过来……原本是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你留下来的。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哪怕不择手段,哪怕孤注一掷,我也不能让你回国。你也许会更恨我,但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被他带偏话题,林幼宁深吸一口气,向他阐述事实:“房间里到处都是我和他的指纹,只要警方稍加调查就会知道,案发现场根本就没有第三个人存在。钟意,你冷静一点,别做蠢事。”
“只要我一句话,那些证据都可以不算数。我知道你有很重要的事情明天必须回国,所以你不能去自首。”
钟意说到这里,有些模糊地笑了一下,“我这么喜欢你,替你去也是一样的吧。姐姐,别担心,只是死了一个人而已,这里每天都会死人,没什么大不了。”
谈话陷入了僵局。
他说的这些林幼宁全都明白,可是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去为自己顶罪。
这会让她花了半条命,好不容易才修筑好的城池土崩瓦解。
“姐姐,回国之后,你会想我吗。”
他问得很漠然,很无动于衷,似乎对答案并不关心,随后又说,“我会想你的,每天都会想。其实一辈子也没我想象中那么漫长可怕吧,我现在都已经这么喜欢你了,以后只会更喜欢,不会变心的。”
明明说着天长地久的情话,他的背影看上去却宛如一潭死水,泛着冷意,照不见光。
林幼宁察觉到自己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又开始抖,于是用另外一只手强行压住了:“我们没有一辈子,就算你今晚替我去自首,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没想改变什么,也没想索取什么,我替你去是因为……这是我欠你的。”钟意的口吻变得苦涩,“毕竟我以前对你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
林幼宁一时竟然无言。
车厢里很暗,月光可以照亮他的侧脸,却照不亮他的眼。
从前那个笑起来像小狐狸,狡黠又天真的少年,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我嘴巴里还有刚刚留下的血腥味儿,不过也是甜的。你的眼泪,你的血,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甜的。”
钟意口中这么说着,却低头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乳白色烟雾弥漫,烟草的苦涩很快便盖过他唇齿间浓浓的血腥气,“我很想把你的味道留得再久一点,又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把你留下。姐姐,还不明白吗?现在摆在你眼前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摆脱我的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所以,趁我还没反悔,快走吧。”
说完这些,他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踩碎一地月光,匆匆往反方向走去。
冷风刺啦一声划破夜空,他手里的烟头扑簌簌抖落一地烟灰,烟雾也变淡了。
他没穿外套,单薄的衬衫勾勒出后背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骨,好像要飞去很远的地方。
她或许再也见不到钟意了。
应该高兴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又想流泪了。
路灯是橘色的,火光是猩红的,风像灰色的,而后视镜里,那个黑色的背影已经走远了。
或者该说,从没来过。
林幼宁忽然觉得很呛,仿佛她也刚抽完一支很烈的烟。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缩成一团,在无人的车上咳嗽了很久。
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脸,耳边似乎又听到钟意没心没肺的笑。
他说,姑姑跟我说,这不是疤,是月老的红线。等我有喜欢的人了,就拿出来卖惨。
他说,我现在不是正在卖惨吗?
……
无论是爱是恨,是过去是过不去,她跟钟意之间的红线。
真的断了。很彻底。
不记得自己就这么枯坐了多久,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林幼宁听到了开锁的声音。
车门被人缓缓打开,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钟晴大约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穿了一条很素的深灰色长裙,没有化妆,脸色显得很苍白,眼角皱纹依稀可见。
她看上去风尘仆仆,殚精竭虑。
林幼宁以为她一定恨不得立刻掐死自己,可事实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指挥身后的两名黑人保镖上楼收拾了现场,帮她取来了行李箱。
然后她坐了上来,司机启动引擎,驶出小区。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很突然,直到车子驶入高速路口,林幼宁才开口问:“我们要去哪里?”
“机场。”
冷冰冰地丢下两个字,钟晴的视线始终望着车窗外面,眉心微蹙,好像对她厌烦至极,多看一眼都无法忍受。
意识到这应该是钟意的安排,林幼宁沉默片刻:“你可以把我送去警察局,我会对警察说明真相,这件事本就跟他没有关系。”
她以为这一定是钟晴想要的,可是意料之外的是,对方听到这句话,甚至连头都没回。
林幼宁轻咬下唇,这是她感到不安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犹豫了很久,她还是开口提醒:“询问室的房间很小,也很黑,是完全密闭的环境……钟意不能呆在那里。”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求我,我不想连唯一的一件事都办砸。”
钟晴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想到了钟意,眉头微微舒展,“他不会在那种鬼地方呆多久,你也不用做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我不是他,不吃你这一套。”
知道与她无法沟通,林幼宁闭上嘴,不说话了。
“到了机场,我会派人一路跟着你,看着你办好登机手续,坐上回国的飞机。林幼宁,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不要再出现在钟意面前,否则,我向你保证,你的下场会比自己想象中惨上千倍。”
威胁的话在此刻也显得有些无力,钟晴终于开始烦躁,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打火机明明在手里,却怎么都打不着火。
空气寂静,她忽然把打火机和烟盒全都丢了出去,也不在意砸到了方向盘上,用英语骂了一句脏话。
保镖仍旧在专心开车,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他爸爸知道了这件事,很生气,跟我说不许管他,让他呆在那里自生自灭。”
钟晴说到这里,伸出手扣住了她的下巴,原本枯败的一张脸也在此刻怪异地活了过来,“说真的,我很想现在就把你从这辆车上扔下去,看你在高速上摔得粉身碎骨,再被后面的车一辆辆轧过去,轧成一滩肉泥。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你明白我现在的心情吗?”
林幼宁发觉钟意跟她真的很像。
尤其是疯起来的样子。
尽管钟晴看上去的确很想立刻杀死她,但还是很克制地,收回了手。
兴致缺缺地拿过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她不再和林幼宁浪费时间,转而拿出手机,开始快速拨打电话号码。
现在最多不过凌晨三四点,按理来说不应该打扰别人,可是林幼宁很明白,她已经一分一秒都等不下去了。
大概是钟晴的名字无法怠慢,虽然等待时间很漫长,但是电话最后还是被接通了。
林幼宁听不见对面都说了些什么,钟晴看上去明明已经心急如焚,但是开口的时候却丝毫不显,还是那副笑盈盈游刃有余的样子,用英文与对方交谈,甚至还有心思闲聊,有关投资某块地皮的琐事。
几分钟后,她便率先挂断了电话,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跟对面的人调换了身份,她才是被求的那个。
雾蒙蒙的天空渐渐变得清明,应该是离天亮很近了。
原本灰白色的云朵变成了温柔的橘色,大片大片纠缠着四处游荡,照亮了柏油马路、照亮了车窗、以及倒映在车窗上的,她的脸。
林幼宁想起去年夏天的某个夜晚,钟意突发奇想,告诉她学校附近有座山,不算高,也不算陡峭,但是山顶的风景很漂亮。最后,邀请她明天早上一起去山顶看日出。
当时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