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了,谢清呈喝了杯子里最后一点酒,他抬起头,他瞧见那一天的贺予过完生日,穿着正装,笑着向他伸出手。
先生,我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谢清呈望着他,望了很久,良久后,喝酒喝到眼眶都已完全湿红的谢清呈,轻声对他说了句:“……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
对不起……
最后是我亲手害死了你。
你知否?
若那一天的你知晓未来,还愿共舞这一曲吗?
对不起……贺予……
对不起……
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只是他头很晕,耳在鸣,那一丝支离破碎的哽咽,便连他自己也没有听清。
他垂下模糊湿润的视线复又抬起,他想再看一眼贺予温柔微笑的样子。
可是周围暗下去了,他眼前什么也没有。
黑漆漆的一大片。
只有一朵无尽夏在黑暗中落下来,触在地上,花团蓦地碎了,像碎了一场回不去的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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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呈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美育私人病院的专护病房内。
他慢慢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爵士清吧昏过去了,然后被热心市民送到了医院。估计自己这身体状况,别的医院也没法收,最后兜兜转转,又给送回了美育。
谢雪趴在他床边睡着,因为哭过,眼睛肿胀得像个粉皮核桃。
她现在已经显怀了,孕妇需要好好休息,但她做不到,这些日子,媒体曝光了太多事情,还有一些媒体不能曝光的,她也从卫家和警方那里知道了情况。
曾经那些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东西,在这些天都变得无比清晰。
她心疼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这样尽可能地陪伴在她哥哥身边――她希望她的大哥还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生命的温热。
自他昏迷送院后,她握了他一夜又一夜的手,那手指很冰,就像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那样。
卫冬恒心疼,来劝她去睡,换他守着,她却哭了。
她攥着谢清呈的手,无助地回头望着卫冬恒,她哽咽不已:“怎么会捂不热啊……我怎么会捂不热他……”
谢清呈体质特殊,一具病躯活在世上,每一次治疗都要经历比化疗痛上千倍的疼,他完全是在靠他自己的一口气在强撑。
现在那口气已经没了。
他的热血,便也和那个为他而死的人一样冷去了。
谢雪紧紧抱着他,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面庞尽是泪痕:“哥……”
卫冬恒劝不动她,她就这样哭着在谢清呈病床边趴着睡了过去。
谢清呈醒来的时候,喉咙里干涩,发不出声,他看了一会儿谢雪睡着的脸庞,然后抬起手指,轻碰了一下她的头发。
谢雪一下子醒了:“……哥?!”
病房内没有别人,谢清呈缓了一会儿,对谢雪道:“……怎么在这儿睡着。卫冬恒呢?”
“他去买早点了。”谢雪擦了擦眼睛,忙握住谢清呈的手,“哥,你怎么样?感觉好一点没有?我给你去叫医生……”
她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堆东西。
谢清呈看着她,却只说了一句话:“你现在,知道了很多事情。”甚至都不是疑问句。
谢雪先是哑然,然后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她在按捺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她没有按捺住太久,忽然之间,她便哭了,她扑倒谢清呈怀里,她不住地问他:“哥……很疼是不是……你很疼……是不是……”
“……我没事。”
“你撒谎……”谢雪顿了顿,忽然嚎啕大哭。“你撒谎!我知道你因为贺予的死难过,我也……我也难过啊……可是你不能这样下去……你不能这样下去啊哥……!”
她哭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他走了我知道你痛……你连眼睛都看不到了……可是……可是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
“不要再骗我们说没事……不要再瞒着我们说没关系……你身体快不行了,你的脏器都要衰竭了,我都知道了!我全部都知道了!!”
谢清呈顿时不语了,愕然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唯一还能看清东西的那只眼睛里的光,也渐渐地黯淡下去。
“院长告诉你的?”
谢雪抹泪,点点头。
谢清呈沉默很久,对自己的痛苦最后只报以了一丝轻笑:“又算得了什么呢。”
和贺予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的人生而言,他有的已经够多了。
这点痛苦在他看来,已不不足为提了。
可谢雪颤了声,完全地不敢置信,她看着她的哥哥,仿佛以为他疯了:“又算得了什么?怎么会又算得了什么?哥……这些年,你有多疼呢……”
这些年,他有多疼呢?
拼凑着支离破碎的身体回来。
独自承受着父母被谋杀的痛苦,却遮挡住妹妹的眼睛,不让她知道这些罪恶,正是因为他的保护,她无忧无虑健康快乐地长大了,而他则承受了所有的黑暗。
一路走来,好疼。
妻子离开他。
老师走远了。
病痛忍了二十多年,不能与人说。
谢雪是直到昨天,才在美育看到了谢清呈的治疗室,那还是老院长在她与卫冬恒知道了很多事情之后,终于经不住她的恳求,趁着谢清呈还昏迷,带她去看的。
那间冰冷的治疗室――冷铁,寒水,拘束带,金属床,唯一能和外界沟通的就是那个紧急呼叫铃。
院长虽然讲了rn-13,却没有和她说初皇的秘密,只含糊描述了一下谢清呈的精神埃博拉病症,以及治疗时的苦。
但这些已经够了。谢雪最终在那治疗室里失声痛哭,跪坐在地上,嚎啕落泪。
有多疼……他有多疼啊!!
“其实你哥哥是在离婚之后,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院长说着,将初皇的概念模糊过去,只对谢雪说,谢清呈希望找到一种能够活化思维,并拖延器官衰竭的治疗方式。
“谢清呈这样做,一方面是他想为秦容悲研制药物,另一方面是只有这样做,他才有精力,可以反复斟酌,恢复秦慈岩生前遗留下的笔记残卷。那些东西是非常珍贵的医疗资料,他知道那可以救很多人的命,可是他没有保管好,被人损毁了他老师最后的东西,他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说他一直都活在愧疚里。”
谢雪最后在卫冬恒的搀扶拥抱下才勉强站了起来。
尽管已经那么悲痛了,她还是朝院长鞠了躬,然后说:“对不起,院长……我知道我哥的收入支撑不了这样高昂的治疗费,这些年你替他做了这么多事,这些钱……我们现在都可以给了,我一定――”
她话还未说完,院长就连忙摆了摆手:“这家医院的创办人是我和老秦,老秦去世那阵子,医院乱作一团,遇到了经营困难,一度周转不过来,是你哥哥找到了我,把他那些年下来的几十万积蓄捐赠给了医院。我怎么还好意思要你们的钱?我这脸往哪儿搁?”
谢雪大吃一惊。
“他……他……那――那当时……”她的脸色愈来愈白,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谢清呈与李若秋离婚时,谢清呈把能给李若秋的一切都给了,并且从来也没有说过李若秋任何不好,更不让谢雪在外说她出轨的事。
他拿钱捐给老秦的医院时,都还没有和李若秋离婚。而以他的性格,他是绝不可能隐瞒妻子擅自拿钱的。
谢雪脱口而出:“他当时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啊。”院长道,“他是和他当时的太太李女士一起来的。两人都在捐赠书上签了字……”
谢雪怔住了,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那么多年了……她一直以为她哥是怕丢面子,所以不肯说妻子出轨,离婚也没有认妻子为过错方。却原来……是因为谢清呈一直忘不掉李若秋当时支持他做的这件事。
“他应该是没有和她说太多,李太只知道他心里愧疚,因为易北海母亲是通过谢清呈才把病案递到老秦手里的。她在他出去抽烟的时候还问了我,问我她丈夫和老秦交情深吗?我说不深。”院长道,“我有问她后不后悔,如果她不愿意,完全也可以不必捐这笔钱,她又发了很久的呆,最后说那就捐吧,这是做一件好事,她毕竟和他夫妻那么些年了……”
谢雪越听越情绪崩溃。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年的事会是这样……
李若秋那时候已经不爱谢清呈了,但谢清呈还不知道,他在感情方面很迟钝……而李若秋呢,谢雪一直以为李若秋贪婪到了极点,出轨离婚,还要带走他们家最后的一些余钱……但她根本不知道李若秋其实心底也没那么坏,她没有设任何阻碍地替谢清呈完成了他当时最想完成的事情。
那么多年的积蓄,她都答应他捐出去了。
她不爱他了,她怨他太木,毫无情调,她甚至出了轨……
可是人是很复杂的,人心就像一镜万花筒,这世上有哪有什么一生不出错的好人,又哪儿有一件善事也没做过的恶人。
李若秋给与了谢清呈全部的支持。她心里其实已经知道,那是她作为他的妻子时,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想必后来,谢清呈终于也知道了她签写捐赠协议时那种近乎于负罪补偿的心态吧。
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又该有多难堪呢……
谁都不要他了。他们一个个地从他身边离开,留下的是悬案、自责、内疚、以及怜悯。
此时此刻,谢雪抱着谢清呈,泪珠子不断地往下滚落:“哥……你有多疼啊……这二十年……你有多疼!”
谢清呈感受着那温热,但是很奇怪,那温热好像再也流不进他的心里。
他轻轻地拍了拍谢雪的背,沙哑的喉咙里发出了声音:“我没事。”
“已经不疼了……”
他没有骗她。
他的心已和贺予一起死去了。
而死去的人,又哪里还会感受到什么痛意。
卫冬恒回来的时候,谢清呈刚刚安抚着谢雪收拾好了情绪。
卫冬恒给谢雪带了饭,谢清呈是不能吃外面的东西的,他就和卫冬恒一起,要让谢雪把粥都喝了,然后再回去好好休息。谢雪虽很想留着这里看着谢清呈,但她双拳难敌四手,尤其其中一个还是她哥哥。
她只得坐在旁边,红肿着眼睛,把粥一点一点地都喝掉了。
卫冬恒看看谢雪,又看看谢清呈,他忽然说:“谢哥,我们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谢清呈:“你说吧。”
卫冬恒起身,郑重其事地:“我们……我们想带你去美国看病,院长和我们说了,那个最初研制rn-13的州,有现在最好的治疗设备,我想……我想你为了谢雪也好,为了还没出生的外甥也好……”
他说到这里,眼眶微微地泛起了些红。卫冬恒是个心思很粗的人,极少有什么柔软面,但这一刻,他生忍着嗓音里的颤抖,才开了口:“……我们想……想让你活下去,想请你不要放弃你自己。”
谢雪也抬起了头来,这是她之前和卫冬恒商量的,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她甚至担心自己无法开口,一开口,声音就会破碎不堪。
事实也确实如此,她咽下粥,开了三四次口,才勉强发出了带着哭腔的恳求:“哥……我们想办法活下去好吗……你要是这样走了,我会很难过,你知道我很笨,我不会带孩子,你活下去吧……我们去治病……然后你再帮帮我,你教我怎么带他,怎么帮助他,怎么安慰他……你都一点一点地教我,就像你曾经带大我那样,好吗……”
谢清呈没有吭声。
谢雪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擦着眼睫上的泪:“哥……求你了……”
“现在爸妈的案子已经破了,秦姐姐不在了,只有秦爷爷的书需要你继续整理下去……我们慢慢地来,好吗……我不能没有你……”
我不能没有你。
谢清呈的心蓦地一颤。
其实曾经已有一个人和他说过这句话,那个人那时候那样用力地拥抱着他,在火海中,灰头土脸地拥抱他。
谢雪:“如果你就这样放弃了……贺予知道,他也会……他也会伤心的……哥……你想想贺予吧……他为了这些事情,已经付出了生命,所以……你能不能……你能不能不要让他泉下有知,感到难过……哥……”
谢清呈慢慢地合上眼眸。
他心里明白,不会的。
谢雪不知道他与贺予的最后一番通话,她也不知道贺予究竟是踏入了因谁心如铁石而设下的陷阱。
他想,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那么贺予再见到他时,也一定是恨他的。
第192章
远走他乡
谢清呈最终还是要去美国了。
谢雪体检出来,身体状况并不好,她受的打击太大了,医生说她有了明显的孕期焦虑症,症状很严重。如果谢清呈这个时候再不配合,她可能就真的支撑不住了。
从十四岁那年开始,谢清呈再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的。
哪怕现在案件已经水落石出了,他的命运好像也没有因此而有什么改变。
因为手续都是由卫家的人在处理的,办起来很快,谢清呈出院之后不久,就要准备出境治疗了。离开前的那一周,陈慢约他见了一面。
海战中陈慢也受了重伤,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才痊愈。
他原本发给谢清呈的见面地点,是那家他们曾经去过的素餐馆,但谢清呈收到消息后,过了几分钟,回复他说换个地方吧,于是重约了一家禅茶馆。
陈慢是先到的,在屋内等了一会儿,谢清呈来了。陈慢回头见到他,尽管心里早有准备,还是吓了一跳,而后万般不是滋味。
“哥……”
只是短短一个多月没见,谢清呈看上去就好像老了十多岁。
他以前的气质是很锐气,很硬冷的,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冰冷的悍劲。而现在,他眉目间的那股萧索冷意还在,但支撑着他的那种狠劲却好像消失了。这让他显得非常地疲倦,病态,形容枯槁,整个人都显出些不正常的苍白来,像是勉强被挽留在人间的鬼。
以前谢清呈和陈慢坐在一起的时候,虽能看出年龄差,却也没有到让人瞧来悬殊的地步。
现在却非常明显了。
谢清呈在他面前坐下,陈慢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未说话,眼圈就先红了,他把脸转到一边,将泪忍了回去,然后才重新望向他。
谢清呈:“久等了。”
“也没有太久……”
“伤好了?”
“嗯。”
“那就好。”
两人之间的对话异常生疏,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阻隔在了他们中间。
最后是陈慢忍不住了,打破了那层薄膜――触碰到那个对两人而言几乎算是禁忌的内容:“哥……对不起……如果、如果我知道他不是段闻那边的人,那我一定不会……”
“杀了他的人不是你,不是你的队友。不是你们。你们只是依法行事。”谢清呈靠在椅上,双手抱臂,一双眼睛望着陈慢――尽管其中一只已经没有了任何焦点,什么也瞧不见了。
他说:“杀了他的人,是我。”
陈慢:“不是的,哥……你不要这样想……”
谢清呈垂下眼睫,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一盏热茶在两人面前袅袅蒸腾,无声地流溢着蒸汽。
陈慢擦了擦泪:“哥,你的眼睛……”
“你是最后见到他的人。”谢清呈没有在意自己的眼睛,而是忽然和陈慢说了这句话。
陈慢:“……嗯。”
又是几秒的寂静。
然后谢清呈问:“那他的最后……是怎么样的。……你能和我说说吗。”
陈慢没答话,过了一会儿,一滴泪落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贺予最后在船上仰天大笑,神情又疯狂又伤心,任谁都能瞧出他当时的绝望,他甚至要陈慢亲手开枪击毙他。陈慢的出现让他放弃了最后的求生欲望,他觉得谢清呈是为了保护陈慢才做的那么决绝。
最后的那几秒钟,贺予眼睛里透着的完全都是伤心与恨意。
可陈慢怎么告诉谢清呈呢?
谢清呈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已经变得那么枯朽破败,陈慢怎么还能再往他的心口插一把尖刀。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