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过节罢。能与一堆漂亮姊妹们觥筹交错,看她们在神像下跳舞弹琴,很是快活。”
“北源山以南风气的确要保守一些。”卿舟雪嗯了一声,开始想象那样的场面——月辉的照耀下,娲神雕像被炙热的地火围在中间,比火焰更加艳丽生辉的是姑娘们旋腰时转起来的长裙。
也许这样的地方,云舒尘确实会自在一些。
卿舟雪不喜欢魔域,大都是因为血脉之中的相克。
在那片地方上一些嗜杀的……各类奇形怪状的魔物的确让人提不起好感。
唯有小西北幽天那一片的魔女,狡黠又艳丽,况且与云舒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被卿舟雪渐渐排除在不喜之外。
“你过得高兴。”她跟着云舒尘进了屋子,“那就好。”
“自然要高兴。”
云舒尘蹙着眉,侧眸透过窗户的一角,盯着庭院内一盆花——依旧是含苞待放的模样,被卿舟雪施法保护得很好。
“谁像你似的,年纪轻轻,总是了无生趣。”
不知为何,说这句话时,云舒尘的声音却低了下来。
临至夜幕时分,两人如以往那般上了床。卿舟雪尽量克制着绮念,端庄地像是在上朝。
她愈是这般,也只能证明,无情道的确没有大成。
至少卿舟雪不能将云舒尘瞧成“泯然众生”的模样。
卿舟雪嗅到了熟悉的香味,她尽力将身旁的女人想象成一块石头,免得自己再口吐鲜血。
闭上眼睛,却躲不过那段幽香。
云舒尘翻了个身,这次并没有再去逗弄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各怀心事,睡得泾渭分明。
第二日清晨,卿舟雪自睡眠中醒来,身边已只余温热,不见人影。
她这些年从未睡过觉,如此一来,竟还有些不适应。刚醒时的脑袋嗡嗡地,迷茫了很久才想起——师尊是来过的。
来过。
她说是……
今日便走了。
卿舟雪蹙着眉,在床上静静坐了一会儿。
云舒尘应该是回魔域了。
这样也好罢。
她最终收拾了一番,赶去主峰,尽了一上午掌门应尽的职责,又在房内打坐修行了一下午,依旧寻不见什么突破的希望。
当夜幕降临时,她悄然出门,御剑朝流云仙宗飞去。
卿舟雪停在浮石下方,仰头望着上方,收敛气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遮天蔽日的阴影盘亘在九州中部,累年数月。
像是一道扣不下的伤痕。
只不过现在的流云仙宗,徒留一宗气派,内里已经逐渐空虚。
卿舟雪慢慢飞到白日与暗夜的交界之际,任由自己一半面孔没入阴影之中。
她缓缓闭上眼,用“心”去看,感知着周围灵力的脉络。眼帘一片漆黑时,她的确感觉到了河流一样蜿蜒的脉络。
但是水流一样的东西从指缝流过,很难以留得住。
对于她而言,灵力也不像剑器那般随口使唤,就能自发遵循她的意志。
她需要事无巨细地调遣它们。
这并不是卿舟雪第一次尝试如此。
但是她悄悄在这里试过很多遍,也没法做到如太上忘情那般——将一片区域的灵力抽空。
每当她抽走一片时,四面八方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灵力便会将此填平。
就像是水浪汹涌了一瞬,又逐渐趋于平静,最终并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卿舟雪兀自思忖着,她绕着流云仙宗飞过了一圈又一圈。
这一片地盘,到底有何不同?
太上忘情不可能一直镇守在此处,维持着流云仙宗境内浓郁的灵力。
应当是存在阵法一类的东西。
卿舟雪再次闭上眼睛,观察了良久,她索性完全放松了自己,权当自己也是万千灵力中的一缕,随风而去,随波逐流。
她找寻着特别之处。
灵力逐渐在她的神识之中现出轮廓。
很快……真的很快。
倘若拿风来比拟的话,此处更像是一个龙卷。
围绕着流云仙宗狂暴而有序地旋转着。
她跟随着它们的轨迹环绕着,临到某一个节点时,脑中忽然清明起来。
捉住这一线思绪。
卿舟雪连忙飞到离流云仙宗远一些的地方,将掌心摊开。
自古修士打坐时,总是将外头的灵力一点一点地吸纳至丹田,在经脉之中运功循环,洗去污秽,提精至纯。
因此修行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漫长的过程。
而此刻,卿舟雪却迅速地吸纳了掌心之外的灵力,她没有来得及提纯,只是暂且收入体内。
旁人这么做很是危险,倘若一时灌入灵力太多,境界无法承受,就会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但卿舟雪已经没有境界,她当年便能承受和大乘期一共双修的压力,并且毫无不适。
当卿舟雪抬起掌心,吸纳得足够迅速时,她又设法引导着四周的灵力迅速旋转,果不其然,在她的手心周围——出现了一个空域。
“你在干什么?”
她一凝眉,将手掌垂下。卿舟雪转头向后望去,太上忘情悬浮在空中,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第183章
“我观此一方风景独好。”
卿舟雪悄然隐去了真实意图,认真问道:“只是为何不能与众生共享?”
她指着那一处,被阴影完全覆盖的中部山脉。每一寸没有阳光的地方,对于它们而言都是苦痛。
“那些走兽草木,”太上忘情答道:“灵智低下,不能窥大道真径,它们抢不过人。”
“众生不应该是平等的么。”
“理应如此。但倘若真是平等,互不相犯,那可就天下太平了。事实上,总是强者宰割弱者。譬如百兽之灵长围猎另一些小兽,人间无事,也要将人分成个三六九等,就连阴曹地府中也有各阶鬼职。”
“既是这样的世间。”卿舟雪并不觉得太上忘情对于“尘世”留下过太多情感:“老祖又为何想要救?”
太上忘情愣了一下,良久后,她道:“很多年前我是这样想的,在修习无情道前,我将日后要做的事情……一个个记了下来。”
“好像太久了。”
她道:“我也不知我彼时是抱着怎样的一种感情,来看待世间的。”
“这一世我没有夺星燧。”太上忘情道:“倘若失败了,那便如此罢。”
她缓缓闭上眼,“人走在此时,已是满身疲惫。似乎也没什么必要重来了。”
时光会带走一切么?哪怕如磐石一般坚挺,亦会在漫长的磨损之中破碎,最后散成一片黄沙。
黄沙漏于指缝中,随风散去。
“不出五十年。”太上忘情特地告诫她一番:
“崩塌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剩的时间不多了。”
然而,这一场风沙的确席卷了五十年。
干旱是从人世间开始的。
灵力枯竭,草木不生,连年的大荒,导致人间已经开始断粮断水。饥荒在每一寸土地上舔过。
甚至在这短短的五十年间,覆灭了数个王朝。
卿舟雪再一次踏出太初境时,荒凉已经蔓延至山脚边。
在此时,天地灵力的衰竭已经足够明显,终于引起了各大宗门的注意。
当那帮不问世事的修道之人,终于将目光投向民间时,却发现——那些地方早就寸草不生了。
恐慌自九州上迅速蔓延,远甚于饥荒。
一个没有灵力的世界,任凭他们修为再高,也会在短短几十年间老化死去,灰飞烟灭。
甚至境界更高资历更老者,不知为何,出现衰败的征兆要快上一些。
这是彷徨的几月。
卿舟雪不算辜负前任掌门的期望,哪怕无情道迟迟未有突破,她日日苦修五十年之后,拼尽全力将修为平缓过渡到了渡劫期的门槛。
“这些年,魔域野心勃勃地将势力蔓延到了大半个九州。”
钟长老在地图上圈出太初境的地盘。
卿舟雪面前,由冰锥幻化出来的九州地貌重峦起伏,泛出血红的地方,皆被魔域掌控。
横在中部的流云仙宗,已经随着大势衰弱至于消亡。魔族几乎包围了它,甚至吞并了流云仙宗南部的一大仙门——这意味着直接威胁到了太初境的东北面,按照她们推进的路线,下一步便是这块富饶之地了。
云舒尘这些年动静很大,她不断地拆分零零碎碎的小宗,每每攻下,只是将宗门一把火烧了,掠夺法器宝物。
却并没有赶尽杀绝,放了他们一条性命。
失去宗门的修士无处可依,只好被战线推着一路南迁。
西南太初境,现如今是最为势盛的大宗。现如今几乎每日都有散修来投靠,一窝蜂地往这边挤。
更有以前便与太初境相当亲近的凌虚门,在玄诚子仙逝以后,他的徒弟当了掌门——这家伙更没有什么骨气,为保生存,直摘掉了凌虚门的牌子,率领着同门全部归附了太初境,并自称为太初境弟子。
太上忘情并不关心他们的斗争,因此也从未出手管过。
现在卿舟雪每天都很头疼,长老们也很头疼——虽说修士不用吃饭,但始终还是得有个地盘安置。
太初境现在热闹得很,主峰上都住满了人。
有一些未被接纳的残部,只好在太初境的边界上颤颤巍巍地筑巢。
云舒尘的意图很明显,她一面着手扩大魔域的疆土,一面将天下修士赶羊一般赶来太初境,迫使他们投靠卿舟雪寻求庇护。
越长老那日还与诸位长老谈起,她似乎捉住了一个天大的阴谋——云舒尘早早地和卿舟雪成了婚,现如今整个天下,不是她的,便是她媳妇的……这属实是深谋远虑,野心勃勃。
然而卿舟雪对于现如今的仙魔斗争,提不起太多兴致。
有云舒尘在,魔域不会围攻太初境的。
不然以师尊的个性,再加上当年徐瑛一事,在攻破那些宗门时,她一定会斩草除根,绝不会留下这么多的后患。
眼下,更为麻烦的是内乱。
太初境涌入了许多新鲜的血液——但并不算特别乖巧。
听说灵脉那边出了些动静。
此事重大,卿舟雪不得不亲自去一趟。
她还未走近,便听到了一阵喧闹声。
里里外外,有一堆人看热闹。
白苏师姐处于最中央,横臂挡住一名青衫弟子,蹙眉道:“此处为禁地,外人不能前来。你在这儿鬼祟良久,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们几人,现如今寿元将近,自天地之中吐纳灵力,又远远不够。”他搓了搓手,恳求道:“白师姐,你就行行好。再这样下去,没人能突破了。”
旁边一人,生得五大三粗,似乎是他的兄弟。他将头发拿起一缕,让人看清根根黑发下的花白。
白苏瞧在眼底,她亦为难,还是摇头道:“你们想想别的法子。这个……绝对不行。灵脉不能随意动用。”
“……凭什么不能用?我们的命不是命了吗?我看是被少数人占着,生怕断了自己的生路罢。”
“掌门与诸位长老下的命令。是为了太初境整体着想,怎能胡听你一人做主?”
白苏话音落下,也有一些弟子在她身后附和着。
她蹙眉:“此事严肃。总之,你们再不速速离去,或是再犯下次,我会上禀掌门的。”
人群中忽而出现一阵骚动。
然而其中有一个,走了几步,双拳狠狠攥紧,忽地猛然回头,迅速朝灵脉那一处撞去,“奶奶的,横竖都是个死,我还不如——”
一道冷光闪过,如白虹贯日。
白苏的裙摆上溅了一尺高的血,如碾碎的胭脂一般。
众人愣在原地,还未看清是什么动静,便听到扑腾一声,所有的喧嚣声被剑光斩断。
一瞬间静得出奇。
白苏朝前看去,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拱袖道:“师……掌门。”
顺着尚在滴血的剑锋看去,是一双隐在尊贵白袍之下,纤细而有力的执剑的手。
“灵脉乃我宗之根基。”
“在现如今的境地下,更是重中之重。”
卿舟雪淡声道:“太初境律令有言,除掌门下令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触摸毁坏之,违者无论何等理由,皆是死罪。”
又有扑腾一声,有人跪了下来,浑身哆嗦着——正是死者的同伙。
当那把长剑随着卿舟雪脚步的挪动,逐渐垂在他面前……这时人已经有些失禁,浑身抖得像筛糠。
“你方才碰了吗?”
“掌……掌门,”声音颤抖着,“我只是……只是被他……怂恿来的,您饶我一命……”
“本座只问这个。碰了么?”
“没有!没有……弟子不敢!他们,他们都可以佐证的!”
一旁的弟子本是闻声瞧热闹,却不料下场如此。一时呆若木鸡,没有半个人出声。唯有白苏在心底轻叹一口气,朝卿舟雪摇了摇头,道:“掌门,他刚才被我拦着了,没有碰。只是发生了几句口角。”
卿舟雪闻言,握剑的手这才松了些许,放过了他。
虽说太初境律令早就这样写着,不过因此当真送了性命的却是头一个。
新任的掌门,在多数人心中,除了话少了些,外表瞧着冷淡,处事却一直较为宽和。
此一番让人甚是后怕。
卿舟雪感觉这规矩的界限还有些模糊,便以剑锋为笔,挥出一道剑意,在地上深深刻下一道长痕。
剑尖上的血不慎抹在了此处,浅红一圈。
“以此为界。”
这是最后的底线。
山脚下的喧嚣并未影响云端上的怡然自得,梵音坐在云舒尘唤来的云上,收回目光,啧了一声:“姨母,你家小仙子好大的威仪,当真是今非昔比。再过几年,你怕是打不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