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忘情的那间寝居,在雷劫之中都曾屹立不倒。现如今也是轰隆一声,在一片如梦似幻的云朵之中化为了尘埃。
而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将其重新扶起。
卿舟雪又将浮石打碎,一个个冻成冰渣,通通甩到了一旁的大江里头,任其漂流入海。
中部群山之上,撤去了大片的阴翳。
这里头一次迎来了天光。
满目死寂之中,卿舟雪耳旁总是回想着刚才那一句话。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况且现在心中一片空空茫茫,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点什么好。
她将怀中的纸张掏出来——那几张承载了她过去一切情感的纸页。她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师尊的仇算是报完了。师尊现如今性命也无忧。日后她想做些什么,只要有自己在,亦没有什么需要多虑的。
卿舟雪已经将一切危险都已经剔除。
……不好么?
总比以前,只能干看着师尊因为自己置身危险中来得好。
但是她心里还是缺了一块,总觉得遗漏了一些什么。卿舟雪将那纸张连翻了几页,突然想起自己写下这些东西时,似乎还藏了一页。
那一页云舒尘并没有瞧见,是继上一次大婚回来后,卿舟雪打坐时又吐了一口血。
那一瞬的动情之下,她再次执笔新添。
她摸索半晌,在自己衣衫的内衬里,寻到了那一页纸。
卿舟雪蹙起眉梢,她实在想不起当时是在什么样的情绪驱使下,写下这一句命令了。
有点荒谬。
卿舟雪抬头看了眼天色,雷云散去的地方已经破了一个豁口,整个世界的灵力正在缓缓流失着。豁口之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争先恐后地涌出。
显然。
现在还不能算“事成”。
第187章
“速回北源山。”声音在心中响起:“漏口在那一处。现在一时难以堵上,至少也得挡住他们。”
卿舟雪将那页纸张收起。
她于心底淡淡答道:“知道了。闭嘴。”
卿舟雪掐了个诀,瞬息之间,又回到了原处。
云舒尘与诸位魔女站在北源山巅,一脸凝重地望着天穹。
漏口之处,金光如悬练一样垂在天地之间。像是有人在上头松了卷宗的一侧,徐徐向下铺展开。
卿舟雪往远方眺望了一眼,她神色愈发凝重。
只见那云层裂开,其中一片混沌,像是随时都要吞吐出什么东西来。
“走。”
云舒尘转过头来,看着清霜剑再一次出了鞘。
一只手握紧了寒凉如玉的剑柄。
但是那只手上又覆了另一只手,将其摁了下来。
云舒尘摁着她的手背,蹙眉道:“你想干什么?”
卿舟雪沉默片刻,她将腰间的掌门令牌解下,又将云舒尘的手心掰开,放在其中。
“师尊,回太初境,那里离北源山尚远。”
梵音扭头望着北源山以北的一带地界,经年不熄的地火在此刻喷涌了一瞬,而后暗淡了很多,像是风中摇曳的残烛。
她心中一凉,往后退了小半步,对云舒尘说:“怎会如此?”
她们为何信仰大地之母——因为力量的源泉来自地火。
久而久之,就有了这个传说。
在这片土地底下灼烧了亿万千年的火焰所蕴含的精粹,是与修仙者的灵脉一样重要的东西。
“当时和你讲过,你偏不信。”云舒尘凉凉道:“整个九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为何下令不杀那些修道人,你现在懂得也不晚。”
梵音噎了一嘴,只好抿起嘴唇。
云舒尘在说话时,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卿舟雪的脸,她问道:
“你想一个人上前迎战?”
卿舟雪负剑而立,眼底并无波澜,只道:“不知他们实力如何,先试一试深浅。”
梵音很快镇定下来,她眼珠微微一挪,在她们二人之间扫了一眼,便拉着云舒尘道:“姨母,既然如此,你拿着掌门令,我们一齐往南迁。”
云舒尘攥紧了卿舟雪的手。
卿舟雪盯着天边,她能感觉到那处的灵力波动得越来越厉害。像是一张薄膜撑到了极致,马上就要破裂。
再不走就有危险。
她将她的手一点点松开,冷声道:“快走。”
当那只手将要从手心中滑脱时,只有冷冰冰的掌门令牌握在手心,硌得生疼。
云舒尘却先一步甩开了她,力度之大,险些将卿舟雪的剑穗打飞,衣袖在风中飘了起来。
“你最好活着回来。”
她看了她一眼,扭头便走,毫无留恋。
云舒尘攥紧了掌门令牌,侧头对梵音讲了一些什么。
围拢在梵音后头的魔女跟随着她们而去,走得悄无声息,不过多时,北源山又恢复了一片清寂。
卿舟雪站在山巅,雪地上散着些凌乱的脚印。
此时不再有人,只有一把剑陪着她。
她没有回头,一个人杵着剑,孤零零地站在余晖之中。
星星点点的雪花,如柳絮一般吹拂过她的乌发,直至发梢落了个雪白。
最后将她身后的脚印也盖去,整个世界,群山之巅,仿佛只有她一人独在。
*
一路上,云舒尘面色不怎么好,她没有御云,而是聚云成龙,宛若一尾浮在天空上的巨舟,载着跟随在左右的部下们,在风中迅速穿行。
“大人,我们要向着太初境那边去么。”
一只鸦雀跳到她手指上,乖顺地收拢了翅膀。
“嗯。”云舒尘答道:“这几日先将重心往南转。余下也尽快迁过来,绕开北源山那处,莫要高调。”
鸦雀被梵音拿过去,揉了揉脑袋,往外头一甩。它振翅向远方飞去,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姨母,我们过来,仙宗的人不会如坐针毡么。”梵音眯着眼笑了笑,到了如今这关头,忧心也没有什么用处,不若淡定一些。
至少还能拉着仙宗的人下水呢。
一道沉稳的女声开口:“倘若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仙魔之别,也没那么大。”
郁离侧过半边脸,看向云舒尘。
云舒尘没有吭声,她御云愈发快速。郁离蹙了下眉,她敏锐地发现了一丝不对:“……你待会还是打算回头去找她么?”
“先到再说。”
云舒尘打断她。
云气聚成的龙身向下钻去,太初境的一角浮现在众人眼前。
太初境的结界,云舒尘太过熟悉,几乎没费什么力就在上面开了道口子,待到龙身窜过,又重新放了下来。
阮明珠和林寻真今日在主峰巡视,感觉到不对劲。她头上飞着的两只金雕也变得不安起来,急切地寻找地方下降。
阮明珠对着鸟影逃离的方向看去,浓郁的魔气自远方压了过来。
她心中警铃大震,连忙喝住身后的几个师弟师妹。又如云雀一般纵身飞起,立马跃上了钟楼。
待看清真是一窝魔族以后,阮明珠蹙着眉,刀柄往钟身上一撞,连忙敲了九下。
林寻真一愣,她盯着最上头的身影——那绝无可能认错,是云舒尘。
被钟声敲起的紧迫感顿时消散了一些。
这时阮明珠落了下来:“她们来得好突然,魔族不是擅长晚上进攻么?”
林寻真仰脸对着碧空,她在心中默数着人数,那龙身虽说硕大,载人却远远不及魔族一般征战的规模。
况且魔族打仗喜欢出其不意,鲜少有这样明晃晃过来的时候。
不像是来讨伐的。
她一只手摁上了阮明珠的肩膀,轻轻晃了一下她:“先别出手,看看她所为何事。也不一定是来找事呢。”
不至于特别紧张——只因现如今的魔族头子是老熟人。
但是太初境中不止有太初境的弟子。
还有宗门被魔族攻破以后,逃难至西南太初境的一些同道。
他们现如今都安稳待在外门的地界——卿舟雪为了保护灵脉,特地挑此地,将外人从主峰迁出。
外门曾经繁荣若市,是这附近老百姓求仙问道的唯一途径,也是进入内门的必经之路。
但近些年……人死的死,走的走,出走也大多死在了外头,没有人再回来。
太初境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连年的饥荒。
于是此处繁华不再,彻底废弃下来,正好用来安置他们。
随着那条飘渺浩大的云龙掠过长空,外门中已经惊慌成一片。这种骚动像是浪花中的一朵,随即一层推着一层,一波压开一波地向四处扩散去。
主峰之内,诸位长老本是在打坐静休。听到钟声,纷纷睁开眼睛,殿门口跑来个人影。钟长老一看,正是自家峰上的顽徒。
阮明珠朝殿内一瞅,只见掌门玉座上空空荡荡。
而其他长老齐刷刷地盯着她。她不禁往后小退了半步,震惊道:“师叔!卿……不对,掌门去哪儿了?”
越长歌挑眉道:“掌门这几日不会回来,她有事下山了。怎么?是不是某个坏女人带着一群小丫头来找事了?”
正在此时,春秋殿的大门豁然敞开。
一道金光灿烂的令牌被只手握住,举向众人。而那拿着令牌的女子,正不顾林寻真的阻拦,往殿内走去。
“师叔,师叔……就算有着令牌,也不能随便放她们都进来的!”
拦不住云舒尘也便罢了。
林寻真见她有令牌,堪堪放过,只好勉力挡住她身旁另一明艳的小魔女,还有小魔女左右簇拥的一堆大小魔女。
林寻真这一挡——
“放肆!”
当即有十几根冷刃齐刷刷横在她面前。
梵音左右瞥了一眼,不悦地收回了脚,吩咐道:“收回来,今日就按姨母的意思,不起争端。”
“是。”众人顺从道。
兵刃又齐刷刷地放下。
她分明没林寻真高,却非要不动声色地睨她一眼。
“什么破殿。”
她拢紧了衣衫,傲然道:“本座还不稀罕进去呢。”
几位长老大眼瞪小眼,看着云舒尘冷着一张脸,一拂袖便坐在了掌门玉座上。她手里捏紧了那块令牌,胸口微微起伏着,似乎被什么气着了。
卿掌门应该不会有意见的。
长老们看着她坐得稳稳当当,微叹一声,决定佯装没有看见。
“这几日魔域会全部南迁,太初境不用惊慌。此刻也不再是该内战的时候。”
“什么?”钟长老第一个大惊失色:“你总不至于将这群魔族,纳入仙宗地界?”
云舒尘摩挲了一下令牌,“不止如此。现如今一切内乱都没有什么好处。”
柳寻芹蹙眉:“我观今日天象有变,北边出事了。卿舟雪说为了解决灵力衰竭的问题而去,现如今——”
“现如今局势难测,上界和下界已经彻底打通了。”云舒尘的神色渐渐松了下来,有点疲惫,“这千里迢迢地过来,一是来安置一下这些小辈,二是传个信,无论仙魔,兴许都得准备打一场硬仗了,必须马上准备起来。”
阮明珠听得微微睁大了眼睛,林寻真本守在门口,听到这话也侧头望过来。
而诸位长老似乎明白了什么,已经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
云舒尘似乎一直在想着什么,手指焦躁地摩挲着令牌,她并没有犹豫太久,最终将它搁在掌门座位上,站起身。
“助我结阵。”
云舒尘抬了下眼,深深吸了口气,底里一层薄雾消失不见:“我再回北源山一次。”
第188章
混沌之处的波动像是分娩一般,有人迫不及待地降世了。
金光万道之中,他们以云为披帛,脚踏狂风乱雪,却稳得像揣了根定海神针似的。
上界的人生得何等模样?
紫金玄黑赤红各色衣裳,自外观瞧来,除却装束更加威仪一些,与此界众生百姓并无不同。
他们环视四周,瞧见这片好山水,似乎在享受此处充沛的灵力。
滚烫的太阳映红了那一群黑点,瞧得人头皮发麻。
卿舟雪清透的双眸中,亦存了半轮夕阳,碎在其中,光影流动。
她缓缓阖上眼睛,敛尽光华。
风声将他们的谈话收入耳中,数量不多,共有三人。看起来是下凡打头阵的。
“玄狐元君当年亦是此界中人罢?”
一彩袍女子听到这话,弯眸笑时,身后伸出了几条绒绒的尾巴,“那时还是一只漫山遍野跑的小狐狸,未修成人身。这一晃过去,都不晓得几千年了。”
“老身与你们不同。”
“莫要浪费时间了,诸位同道,趁早将此处清理一下。”
“唉?那女子——”
一位星君脚踩着一只玉葫芦,葫芦身上纂刻着古文“壶天”二字,他长眉入鬓,须发尽白,一身灰黑长袍如雨前天色,半敞在云端。
他手中有一如意,在掌心中转了转,再次握拢时,如意尾正对着山巅。
壶天星君一指,就此发了话:
“那是个修道人。就从她开始吧。”
卿舟雪将声音尽收入耳内,她闭着的眼睛并未睁开。
这几位真仙语气甚是随意,就像是站在田里随手一指,想要割下一片稻子似的那样平静。
上界都是渡劫期以上的实力,对于他们而言,此界的众生不过是蝼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