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时间转瞬即逝,寒风仍旧瑟瑟,雎园中梅花却不顾人死活地开得正灿烂。
陈乔紧紧披风,还是被冷风见缝插针吹进来,她打了个喷嚏,心中有些不满——这群文人骚客吃饱了撑得慌,非要大冷天跑来吟诗作对,其美名曰睹物思情,有美物方能逸兴遄飞写出惊天之作。
陈乔对此嗤之以鼻。
赫连翊今天穿的照旧像开屏的孔雀,属于宁要风度不要温度那一挂的,死撑着不肯把衣服穿好,陈乔怕他冻着,颇为贴心地替他把大麾熨帖裹好,赫连翊觉着这破坏他潇潇洒洒的威猛形象,刚要出声,却被陈乔轻飘飘一句话赌回去:“我记得你月事快来了,到时候疼得打滚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赫连翊脸一下黑了,最终还是屈服于月事的淫威,不情不愿拢了拢,披风重重地搭在他的肩膀上,隔绝了流动的空气,僵硬的肢体一下子温暖起来。
他撇撇嘴,好吧。
陈乔又说:“我叫人做了新样式的月事带,你下次试试?”她把手摆成合十模样,可怜巴巴地望向赫连翊:“拜托拜托,你用了觉得好我才敢在后宫里推广。
”赫连翊耳朵一烧,慌乱地偏过头去,却佯装冷漠,声音有些不情不愿:“好吧,看着你求我的份上。
”两人正说着话,雎园里头陆陆续续到了许多宾客,群贤毕至,正三品的官员并不少,怕是来了大半个朝廷的支柱,赫连翊有点讶异,他知道这楚党势大,仅次于西蒙党,却不知道他还是低估了楚党的范围,平日里表现出的竟算是韬光养晦的结果。
他又想起顾启南那张狐狸眼,叹口气,这人恐怕不简单。
于此同时,陈乔还在兴奋地左顾右盼,以前她从未到过这样的场合,又新鲜又大胆,未曾察觉到半分身边人的沉重心情。
这时候菜品也端上来了,菜品之精致绝伦暂且不提,唯有主菜倒把陈乔唬了一跳,鎏金鸿雁银盘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偌大的羊头!宾客们只随意夹了一块脸颊上的烧得烂熟的嫩肉,就挥挥手让下人端走了。
多浪费啊!陈乔看得心痛。
忙怼怼赫连翊的胳膊,低声说:“我怎么觉着你这些大臣吃得比你还好呢?”陈乔说的是实话,赫连翊早膳不过用四菜一汤,还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吃,午膳也只八菜一汤,和眼前豪奢的膳食比起来顿落下风。
赫连翊不紧不慢咀嚼道:“自然是因为国库没钱了。
”他皱皱眉,声音有些含含糊糊:“多吃些,回宫之后就吃不到了”。
还贴心地为她夹了一筷子金玉馔。
他说得太过理直气壮,陈乔一时间被震惊得缓不过来,眼睛瞪得大大的,问道:“那钱呢?钱去哪里了?”她分明记得村中人人缴纳苛税,每年除外给官府缴纳的粮食连饭都吃不饱,村里最风光最有钱的是一个秀才——因为他不用纳税。
赫连翊挑挑眉,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陈乔,眼神中带着:“你怎么还不开窍的”谴责意思,陈乔突然恍然,这人多口杂,赫连翊怕是不方便说。
菜品流水一般端上来又撤下去,陈乔目不暇接,筷子像狼一样迅猛地扑击,赫连翊倒是鱼入大海,安之若素,他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斟一壶热茶,用梅花冻小盏分了一盏,眯起眼睛慢慢品尝起来,陈乔眼见他神色享受,依葫芦画瓢也有样学样,为自己倒了一茶杯,粗尝一口,她险些吐了出来——这玩意儿怎么这么苦!赫连翊脸都没转过来,仿佛早已预料到,只是笑道:“牛嚼牡丹。
”陈乔颇为无语:“你一刻不刻薄人会死吗?”“会死。
”“”陈乔被他噎住了,默默放下面纱,遮住自己皱成一团的脸——她还顶着赫连翊的脸,不能随便暴露于人前,特别是这群多多少少认识皇帝的官员面前。
赫连翊简单粗暴地给她套上面纱,随便编了个脸上发疹子的理由,囫囵吞枣把陈乔就带了进来。
顺利地不可思议。
陈乔问赫连翊为何如此笃定不会有人查验她,赫连翊用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她,仿佛不理解世界上为何有人迟钝自洽如此,他往四周快速瞟了一圈,才终于叹口气,道:“你没发现咱们四周都没人来搭话吗?”陈乔后知后觉随着他的眼神过了一圈,发现人群大都三三两两成群热络交谈,他们俩人孤零零在中间站着,显得格格不入,赫连翊见她似有所觉,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不知道也是好事陈乔,你出名了。
”一阵风飘过,吹得两人更显凄惨,赫连翊的尾音消散在空中,莫名有些悲凉:“谁会愿意和两个断袖在一起呢”两个断袖断袖断袖这行字大写加粗在陈乔脑海里滚动播放。
她说不出话来,只崩溃地捂住自己的脸,和赫连翊久久矗立在冷风中,相对无语凝噎。
赫连翊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霎时间一道热情的声音插进来:“陈弟,弟妹,可算找到你们了!”顾启南把一只手搭在陈乔肩上,硬生生插入两人之间,一双桃花眼笑得狡猾又恳切,赫连翊微微蹙眉。
顾启南心中啧啧称奇,他一直派人盯着这两人,说实话,这个陈望突然间冒出来,莫名其妙跑到九歌茶肆,又大张旗鼓献上治理雪灾的精妙一策,他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
但是这陈望当真是喜欢这个疯子极了,连这等场合都敢带来,顾启南派遣的人告诉他,这疯子连茶都不会品!他想着想着,对着陈望的最后一缕疑惑也渐渐消失了,谁会带着这么个疯子来坑他呢,除非脑子有坑。
脑子有坑的赫连翊抿了口茶,不动声色地轻笑一声,顾启南还是栽了。
陈乔不知道她碰巧歪打正着,想起赫连翊出门前对她的嘱咐,任劳任怨地扮演一个有龙阳之好的悍夫。
她自然而然挽起赫连翊的胳膊,语气滴着蜜糖,能夹死一只蚊子:“顾大哥,你来做什么呀?”顾启南心中并不是非常想和陈乔说话,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虚与委蛇地笑道:“弟妹还不知道吧,陈弟为我献上解救流民的妙计,如今宴会上英才芸集,我们已商量好了,在这里提出来,天下为此必将震动,也必将声名大噪。
”陈乔面无表情瞪赫连翊,他可从来没跟她说过这档子事!赫连翊讪讪一笑。
“什么声名大噪?”陈乔没听清,又问道。
顾启南支支吾吾避而不答,反而转头对赫连翊说:“陈兄,你看现在的时机如何?”赫连翊心中了然,顾启南肚子里头的小九九他一清二楚,无非就是不想提他的名字,想要让自己,抑或楚党独吞这份功劳。
他对此无所谓,能混进楚党核心就足够了,这顶献计的帽子他不需要,只要最后以工代赈能用到流民身上就好。
赫连翊把手搭在陈乔肩头按了按,这几乎已经成了两人间一种心照不宣的密语,是让陈乔不要紧张,他心里有数的意思。
陈乔果然肉眼可见放松很多。
赫连翊方才松开手,从容地站起身,举了举酒杯:“诸位,某有话想说。
”他此时身量不高,声音也不大,相貌更加平淡无奇,但就是奇异地有让人把目光汇聚到他身上的能力。
众人安静下来,听他侃侃而谈,说灾厄如野马,唯有人缰可御之,讲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讲河堤的修建能挽救多少粮食,讲以工代赈能拯救多少百姓,底下响起轻轻的抽气声。
陈乔听得入了迷——有些人生来就是入阁拜相的命,村里的神婆早年间神神叨叨地这么跟她说,她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想来,竟也有几分道理——因为赫连翊就是这样的人,就算他不生而为天子,他也会大有作为。
赫连翊语毕,掌声如同雷动,每个人脸上都精彩纷呈,或忧或喜,絮絮的讨论声绵延不绝,赫连翊意气风发扫过坐着的所有人,却在身侧的陈乔身上定住了,她却还低着头,脸上表情看不分明。
是他讲得不好,还是说他没有提前教她这个谋略,她生气了,赫连翊心中一揪,止不住胡乱猜测,几乎按耐不住,想要坐下去细细端详陈乔的表情。
却被一声叫住:“这位郎君,可否请问您尊姓大名?”赫连翊心中焦急,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彬彬有礼地拱手:“某微末之身,只是顾少卿麾下一小将。
”顾启南的笑容扩大了几分,这个陈望,还算有点眼色。
赫连翊匆匆坐下,把陈乔掰过来,心急如焚地想看看她怎样了。
却看见陈乔一双朦胧睡眼,她打了个哈欠:“咦,你讲完啦?”“哎,你生什么气啊?”“喂,陈望,你理理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