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山春蒐,霍褚邀来不少年轻弟子,宁慎无意争赏,便在营地等元窈过来。
骄阳透过层层叶影打在脸上,宁慎抬头望去,想到了去年某个暑日。
也是这样的艳阳天,那时元窈因生母病去走不出伤怀,他偷偷带元窈去城东湖畔散心,嬉闹间一束光倏地闯入眼,他在光下见得一小仙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从那天开始他就不正常了,无依无靠的小仙子是他最得意的宝物,禁锢仙子的脚,给她带上镣铐,她就再也不能飞起来。
他以为这样元窈就会属于自己,却不承想……马车声近,宁慎抬头望去,眼中黑鸦飞过,一片阴沉。
车夫拉停,侍女率先出来对里面人伸出手,一双白嫩玉手轻轻覆上,少女弯腰缓缓迈出车厢,当她转头看过来时恰有明媚阳光落下,美人含笑顾盼生辉,蓝白素衣恍若流光仙裙。
宁慎当即愣住了。
竟是这件衣裳……时过半年,宁慎还记得那日之痛。
元窈生辰,宁慎赠衣两件哄得她笑靥如花。
他看痴了、醉了,朦胧间,见不得人的念想就被戳破了,吓坏了元窈,那两件衣裳也被丢在院里经霜降雪打。
原来没丢掉吗?他肩膀一沉两步过去,不等台梯放好便搂住元窈腰身将人抱了下来,秋棠都愣了愣。
元窈气恼极了,恨恨瞪他一眼,且不说两人不是亲兄妹,便是亲兄妹,这举动也太过招摇。
宁慎被她瞪了一眼,只觉得好像又回到汝南郡的时光,心中忽地一轻。
“累不累?”元窈奇怪地看他一眼:“坐马车来怎么会累?”宁慎笑了笑,坐马车不也会腰酸?营地大大小小十来个营帐,宁慎将她领到主帐旁的营帐,“你我的营帐侯爷还未安排,女眷们都在这儿,你先和她们玩着,不喜欢便到一边坐着等我回来。
”“好。
”元窈点了点头,嘱咐他一声:“小心些。
”若是桑娘在场定会惊讶俩人怎么突然就和好了?事实上这半年他们一直这样,上一秒恨不得刀剑相向,兴许下一秒就和好如初,宁慎正常些元窈就能同他好好说话。
目送宁慎走远后,元窈转身进营帐。
将士拉开帐布,嬉笑声传出。
听着似乎有不少人。
元窈小心走进暗中观察。
这间营帐有一小院大,桌椅床架一应俱全,由此可见狩猎之举并非心血来潮,该是准备许久的。
屋里依稀有二十多女子,成群的玩闹,都很相熟的模样。
一黄裙少女最先注意到她这个生人,忙拉了拉身旁笑闹的锦衣少女示意去看,锦衣少女视线落在她身上便愣住了,很快帐里的人都看向她。
她之好姿色,足让人侧目。
许久之后,一盘髻年轻妇人最先开口问:“姑娘好生标致,不知是谁家的?”元窈浅笑示好,答:“杳杳从豫州来,姓宁。
”妇人愣了愣。
“是她啊!”“她竟也来了”“怎么是她啊!”有议论声窸窣,这些少女都对她有所耳闻。
元窈站在一边,听她们议论,被她们打量,像是被这一群人孤立。
有几个少女互相看了一下眼,笑了笑,一起走到元窈亲昵地把人拉过来,都是笑脸盈盈的:“我是……”半刻,帐中又是那般欢声笑语,她这才知道,武侯滞在颍川郡这几个月里,她不是唯一一个被家里送过来的。
除了半数侍女,营帐里有八个少女都是被家中送来的,与她处境无差,唯一不同的是她们都被安排在玉隐楼。
“听说你在衙署住了快有一个月了?”黄裙少女问道,元窈记得她貌似姓周,是名门望族之后。
她点头应是。
一头蓝裙少女看着她:“那你可真是好福气,我前不久来的,霍小将军直做主接把我送去玉隐楼了。
”“我来时拜过侯爷,不也在玉隐楼。
”有人道。
有人接她的话:“这次你家为侯爷出了力,侯爷可能会多留你呢!”“那就不知道了呵呵。
”女子笑声中隐隐一丝期待。
元窈听她们的话陷入思忖,原来武侯要她回家并非特例,她们这种被家里以各种理由送来的,武侯都会留住几日,再用各种说辞将人送回去。
这次狩猎游中有许多人就是特意邀来的,既维系君臣关系,也顺便让他们将家中女眷带走。
金钗少女又问她:“侯爷可请你兄长来了?你回汝南郡吗?”“我兄长来了,到时我和他一同离开。
”听她们一直说着回家的事,元窈心中也有期待。
站在一边头戴金钗的少女闻言诧异:“你也回去?你和霍小将军不是……”“诶……我似乎也有耳闻,霍小将军不是很喜欢你?”最先问候元窈的新妇也这样说。
那些日子霍垣天天在城里搜罗各样物件,颍川郡就这么大地方,有心者不难打听。
“是……谣传吧。
”元窈微红脸轻声否认。
“你兄长若是有意接你回去,就不会只身前来,且你人都在衙署了。
”不远处一个女声干脆利落。
元窈抬头看去,女子一身白衣黑纹,粉面寒霜,眉间一丝英气,她持书远离她们坐着,身边无人服侍,语气随意平常:“是霍小将军钟意你?还是侯爷钟意你?”那双清澄干净的眼睛能穿过层层遮掩见得真相。
元窈的心兀地被她的眼神攥住了,双手拘谨不自觉搅动起来,雾朦的眸子颤了颤。
她的沉默众人看在眼里,有人好奇,有人羡慕,有人嫉恨。
“侯爷许我回家养病,兄长顾念我身体犹豫,只是还未定下归程而已。
”元窈这般说道,她眼中诚恳,亦有对回家的渴望。
有人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屑意,有人则是看出她被蒙在鼓里叹息同情。
武侯在信中已暗示过了此行真意,凡是带车马来的,武侯都会自提遣她们归家。
其他的,便是家中默认将其生死归处交予武侯定夺。
少女们三言两语引进别的话头,帐中又是一片其乐融融景象,元窈因白衣少女两句话心事重重。
见着众人聊得有一会儿了,另一个新妇站了起来,笑着:“这坐久了也腰酸,你们可想去外面玩玩?”闲聊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比起在营帐中坐着,自然是去外面更有意思,除了那个英气的白衣少女,其他人都出了营帐。
元窈和秋棠走在最后面,临出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
营地周围风光甚好,少女们都三两结伴走动,元窈和秋棠站在一边无人理会。
最开始盛情拉她说话的那两位少女从她身边径直走过,没有再理她的意思。
“宁姑娘!”元窈侧目,是帐中那笑语阑珊的金钗少女,她招呼道:“我们一起去捡柴怎么样?”营地内有柴火,是不需要亲自捡的,看出元窈所想,她又说:“我在家中和兄长野炊都是自己捡柴,当玩玩啦!来吧。
”“好。
”元窈朝她走去。
金钗少女很是热情:“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父亲是陈留王,我名楼语诗。
”元窈脚步稍顿,很快恢复自然。
前年十月,武侯收兖州,陈留王联合河内郡守、东郡王茁齐攻济阴郡四方鏖战一月,最终霍垣从并州率军支援攻下东郡、河内郡,陈留王见形势急转而下对武侯投诚,那时武侯直进司隶,陈留得以幸免。
她曾听宁慎说过,那一战中武侯一亲叔战死被陈留兵马践踏,未拾得全尸,以武侯之性,定不会就此接受。
两人相伴到营地外,不远的地方就有枯枝,楼语诗小跑过去却直奔树荫下几朵小花,随意摘下一朵朝元窈招手:“杳杳妹妹,快来。
”她依言过去,楼语诗将花茎系外她头发上,紫粉色的小花立于而上,楼语诗满意笑笑:“这样好看,不然你可太素了。
”说完就觉得不好,忙补充:“杳杳妹妹很是漂亮,有颜色更美。
”元窈不会想那么多,恬然一笑:“谢谢楼姐姐。
”楼语诗笑了一下,偷偷往四周看了看才凑到元窈身边小声问:“我听说霍小将军很是喜欢你?你真不会和他成婚吗?真要回汝南?”是否回汝南还不好说,但依武侯态度,她与霍垣应是没什么可能了,“我与霍小将军不亲近,至于回不回汝南,还得由兄长定夺。
”“啊……这样啊。
”楼语诗神情有些遗憾,她仔细打量元窈这张脸,很是不解:“唉……杳杳你长得这么美,小将军也不动心?”“楼姐姐为何叹气。
”元窈困惑道。
她……是在为自己惋惜?楼语诗又摘下一支花,一点一点摘去叶片,语气苦恼:“我这次来,是想留在武侯身边的,不瞒你说,若是能留下,做个妾室我也不怕丢人。
”世家嫡出的小姐,除入君王帐,甚少有为妾者,那是要让家族蒙羞,影响同胞兄弟姐妹婚姻嫁娶的。
“但我遭武侯冷遇,怕是难得他青睐,所以便想着能否在霍小将军那里一试……”说到这儿,楼语诗斜了一眼元窈,见她并无异色才继续说:“但你这么好的模样他都瞧不上,我便觉的乏力了。
”元窈心中摇头,武侯若有心再讨陈留王,是绝不会留下楼语诗的。
至于霍垣,自己就是前车之鉴,与武侯心意相悖之事不可能发生。
楼语诗与她算得上同病相怜,元窈出言相劝:“那姐姐回家再寻良人不好吗?”这般事态,楼语诗难免不受陈留王牵连,若元窈是她只会逃得远远的。
武侯不留女眷不正给她机会?楼语诗摇头,低垂的眼眸微微闪烁,眼里有仰慕之态流露,语气也生动起来:“武侯骁勇,有国君之相,若能为他妻妾,待武侯功成定是风光无限……”“我也听闻过霍小将军威名,少年将军战功赫赫……哪儿有比他们更好的良人?”元窈在一旁凝望,眸中有不忍。
生父都能将骨肉亲女推入篝火,怎就能奢望其他男人怀中柔情?久经沙场的男人,心只会更冷,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