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诺斯在学校附近的鲜花店里买了一束鸢尾花,花蕊中传来淡淡的香气,柔软的蓝紫色花瓣盛放着,像蝴蝶的翅膀,它本不属于这个寒冷的季节,却被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并且旺盛生长。
花店老板娘给花打包的时候,打趣地问伊诺斯买花要送给谁,伊诺斯淡淡笑了笑,回答送给约会对象。
“祝你好运,年轻人。”他离开时老板娘在后面热情地挥手,“这年头主动给女孩子买花的男孩不多了,祝你早点把她追到手。”
能不能“追到手”,伊诺斯心里也没什么把握,自从那天以后,他和埃德蒙两个人已经又是好几天没有说话了,但他还是欣然接受了老板娘的祝福。
走出花店,他穿过那两条熟悉的小路,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区,凭着记忆找到相应的楼栋,乘坐电梯来到五楼,一出电梯,就能看到那个他以前没有来过却从不会忘记的门牌号。
伊诺斯按响了门上的门铃,很快,他就听见从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屋里的人朝着猫眼看了看,顿时心下一惊,但他迅速地平静了下来。打开了房门,他看见伊诺斯捧着花冲他露出甜蜜的微笑。
“嗨,埃迪,想不到我会来吧。”在鸢尾花之后,伊诺斯保持着能与花朵相映的笑容,埃德蒙一时分不清究竟哪个更好看些。
这个笑容,让埃德蒙有种想因为它而把他搂在怀里亲吻的冲动,同时,也会有为了保护它而克制自己欲望的带着怜惜的理智。他完全没有因为伊诺斯的突然造访而感到惊喜,反而开始锁紧了眉头。
伊诺斯进了屋,打量了一番这空间不大布局却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的客厅,在装饰柜上发现了一个空花瓶,他走过去把它拿了起来,玻璃质的花瓶掂在手里轻轻的,没有多少重量,即使长久闲置,上面也没有一处地方落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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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接点水。”伊诺斯说着就来到了卫生间,在洗漱台上草草涮了一下花瓶就往瓶内灌了小半瓶水,把鸢尾花插了进去,然后出来把它放回了装饰柜。
“看起来漂亮多了。”伊诺斯离远了对那花瓶左看右看,满意地点头,冲着埃德蒙继续微笑,“这花看起来比你还有生命力,这间屋子,总算有点生机勃勃的气息了。”
很快,伊诺斯就把注意力放在茶几上摊开平方的平板电脑上,他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发现上面是那些他每个单词都认识合在一起却无法理解的物理论文,以及埃德蒙用电容笔在旁边规规矩矩做的批注。
“又在看这个。”伊诺斯轻轻放下平板,“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学习,都成工作狂了,你也该放松放松,生活里得有点娱乐,不然人会无聊死的。”
不论伊诺斯说什么,埃德蒙也只是若无所事地“嗯”了一声,目光随意地看向别处,好像伊诺斯不存在一样。见他这种态度,伊诺斯有些尴尬和不安,但依然露出笑脸试着活跃气氛:“哎,知道我为什么今天来吗?我清楚地记着你周三没课,这个时候希恩又去上班了肯定不在家。以我对你的了解,空闲的时候出门乱逛可不像你能做的事情。我还特地把我高数资料带来了,你给我辅导辅导吧。”
“嗯。”又是一声敷衍的回应,没有任何准备正常沟通的意思,埃德蒙皱着眉头,自顾自地走到阳台上,打开窗子,阵阵冷风吹往屋内,他点燃了一支烟,惆怅地吞云吐雾起来。
一次次的热情被冷水扑灭,伊诺斯的笑容逐渐消失。当他来到埃德蒙身边,对他说:“什么烟?给我也抽两口。”时,埃德蒙很快就把刚吸了两口的烟掐灭了,似乎是故意同他作对一般,伊诺斯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爆发了。
“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他的微笑变成了冷笑,“那天你把我丢在宿舍,你走了,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挺过来的吗?我没闲功夫陪你玩冷暴力那一套。不如现在就把话说清楚,起码让我知道这段见鬼的还没开始的关系是怎么结束的!”
“随你怎么想吧。”从伊诺斯进门开始,埃德蒙总算说了句完整的话,即使这话比窗外灌进屋内的寒风还要冰冷,“什么关系,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你甚至连我的学生都算不上,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呢?”
“埃德蒙,我说你是个混蛋,原来你还真的是个混蛋!”下一秒,让埃德蒙讶异的是,平时看着温柔安静的伊诺斯,凌厉起来就像一把带着鲜血的利剑,“你每天闷在屋子里,除了研究那些前人早就研究烂了的物理理论,别的什么也不会。你像个完全没有处理感情问题能力的机器,不管是和希恩的感情还是和我的感情,都因为你的迟钝而变得一塌糊涂。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活在人类社会当中,为什么要坠入爱河?你为什么不干脆去实验室当台没有任何情绪只懂公式和定义的计算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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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说的没错。”埃德蒙深深叹了口气,他没有暴怒,却从镜片后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可以看出,他是真切地被突破心里防线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希恩如今变成这个样子,和我不懂该怎么去爱、怎么表达爱有很大关系,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狂妄自大地以为自己能用爱来拯救他,这几乎已经酿成一桩悲剧了,我不希望再制造一场悲剧。伊诺斯,你倒是个感情上的聪明鬼,你应该提早意识到你明明值得更好的人,你更应该主动远离我。”
伊诺斯的情绪到了激动的地方,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出来,好在他还能抑制着哭腔继续说道:“你一直对那些烂俗爱情故事最没兴趣,现在却说着狗血故事的主角最爱说的话!‘你值得更好的人’,听起来就像负心人想费尽心力甩掉拖油瓶的说辞,真是可笑,就算是编故事也早该换些套路了。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我是从一开始就懂得爱是什么吗?我也经历过完全不懂爱的时期,经历过自以为不需要爱和被爱而作践自己的时期,我比你严重多了,我那时候酗酒、用刀割自己、给陌生男人手淫口交还差点被强暴。后来我意识到这样不对,因为我对爱的需求就在那里,我不管怎么逃避也不能让它消失。”
“噢,伊诺斯。”埃德蒙感到一阵心痛,为伊诺斯,也为他自己,“你要理解,我和你不一样,我不如你那么勇敢,也不如你那么能坚定自己的内心,我实在无法为了所谓的爱而激流勇进,当我没有完全准备好去投入某件事的时候,它最终一定会被我搞砸。于我个人来说,我是个糟糕的伴侣,我不想在几乎毁掉一个人后再去祸害你;于社会道德来说,我不该爱上我的学生还任这种不健康的感情发展下去,我的理性支撑着我的底线,求你不要逼迫我放弃底线,这太残忍了……”
“无稽之谈。”伊诺斯生硬地打断他的话,说到这里,他接下来的举动让埃德蒙始料未及。
伊诺斯忽然走到埃德蒙的身边,搂住了他的肩膀,激烈地亲吻了他,埃德蒙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用自己宽厚的臂膀也将他揽住,他分明感受到那孩子的身体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暖,他的吻像春天的阳光,把河面上的冰层逐渐消融了,作为一个年长者兼师长,埃德蒙甚至犹豫了一下此刻为了维护道德伦理,自己该不该将他推开,可时间仿佛暂停了流逝,地球也停止了转动,埃德蒙在这次突如其来的亲热中变被动为主动,像蜜蜂停在花朵上采集花蜜。
不知过了多久,伊诺斯挪开了他柔软的嘴唇,连声音也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埃迪,我知道你不是机器,你也是需要感情的,希恩的问题不是你的错,你并不是个糟糕的爱人。你这三十多年来一直在压抑自己的需求,是时候该考虑考虑自己了,一味逃避只会让你遍体鳞伤而不自知,我没有想逼迫你放弃底线,我只会帮助你帮你找回你需要的爱。”
空气的氛围不再那么凝重,仿佛连花瓶里的鸢尾花都在聆听这间屋子里的动静,埃德蒙拉着伊诺斯的手,带着他坐在沙发上。
“你认真的吗?小家伙?”他轻轻捧起他已经绯红的脸颊,喃喃地说道,语气如同成年梅花鹿用舌头舔舐自己的幼崽,连称呼都变得亲昵了起来,“你喜欢的那些书和电影,我可能一点也看不下去,我几乎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要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去拍一部两三个小时长的录像,也不能理解一堆色块有什么艺术价值,更听不懂那些法国佬们都在说些什么……你会觉得我无趣而厌弃我吗?”
“我也不懂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是怎么推导的,我看不懂《时间简史》,甚至连高中物理考试都经常不及格,你要是有耐心给我讲讲那些知识,我也许会听着听着打瞌睡。”伊诺斯微笑,“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可以坐在一起喝下午茶,聊聊公园里那只灰雀唱歌多好听,不是吗?”
“我年纪可比你大了许多,说出去人家会传闲言碎语不说,你能受得了到时候你不得不照顾一个行动不便、又丑又臭的老头子吗?”埃德蒙继续发问,似是在试探和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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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前,恐怕你得忍受好多年我的幼稚浅薄、没有条理、脆弱敏感和无理取闹。”伊诺斯说,“你受得了吗?你受得了,我就受得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清澈地闪烁着似泪非泪的东西,埃德蒙能透过这双湖水般的棕色眼眸看清楚自己的影子映在里面。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伊诺斯的唇上,依然能感受到它没有完全放开,带着害怕把蝴蝶的翅膀折断的顾虑。
“我说过我很羡慕你,伊诺斯。”埃德蒙认真地说,“至少你在敢爱敢恨的年纪愿意去不顾一切地爱,知道吗?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男人之前,我没有谈过一次恋爱,身边的朋友、同学倒是常常爱得死去活来,恨不得天天腻在一起,我一次又一次以为那就是所谓的真爱,可我同样一次又一次目睹了他们的不欢而散,所以我迷茫了,既然最终分开,那么之前那些相爱的日子又算什么呢?后来我继续读大学、读硕士研究生、直到参加工作,在这期间迫于压力试着和几个女性交往过,她们除了抱怨我像榆木疙瘩一样不解风情,还抱怨我的床上功夫,说我一定患有阳痿症……”
说到这里,埃德蒙已然完全不再介意过去的尴尬经历,他甚至能轻而易举地笑着就将它们讲出来,“那时候同性恋还是个相对新潮的社会概念,我没有把自己往那方面去想,再后来我逐渐地意识到这一点了……我也总是觉得,两个人可以一辈子只与对方厮守,一辈子只对对方忠诚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奇怪的,一边觉得这种事情违背本能,一边又最向往这种相处模式。”
“你的确是个怪人,埃迪。不过这也许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很怪。”伊诺斯歪着头说,开始给埃德蒙讲起了自己的经历,“我的家庭是别人眼里的模范家庭,我的父母也是别人眼里的恩爱夫妻,而他们不论在外面还是在家里也都是这样表现的。可我却不这么认为,自从我记事起,我的脑海深处就隐隐有个声音在暗示我,这个家在未来某天可能会散,我当下所享受的一切温暖和美好都会不复存在。我爸爸还说我怎么小小年纪就喜欢胡思乱想,可每当我试着不再去想的时候,那个暗示的声音就更加强烈。我的整个童年和一部分少年时代都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我十四岁那年,他们果然离婚了,我的第一反应不是伤心难过,而竟然是松了一口气,不幸终于发生了,以后不用那么提心吊胆地生活了。后来,我每周上半周在妈妈那里,下半周跑去爸爸那儿,看着他们各自有了新的伴侣和孩子,明明至亲就在身边,我却感觉到哪都是寄人篱下。我一直对稳定的生活有种病态的渴望,兰金那件事对我伤害很大,他几乎让我把过去经历过的被抛弃感又经历了一遍,我一直耿耿于怀,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
伊诺斯侧着身子躺下来,把头靠在埃德蒙的大腿上,埃德蒙的手抚摸过他略微被压乱的卷发。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一个合格的伴侣,但至少,我的初衷一定是给你一个稳定的家庭,不会再让你觉得寄人篱下了。”埃德蒙说,“只是答应我一点,在你大学毕业之前,不要跟我提任何有关性的事情,更不能犯和希恩一样的错误,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了。”
伊诺斯眨眨眼睛,表示同意,这个要求对他来说倒是很容易做到的,随后,他补充道:“但是补习高数这种要求,你还是可以满足我的吧?”两个人都笑出了声。